“等等,别退朝!”萧震东急了,这份急报是他让在今天朝堂上送来的。昨天他去兵部,正巧收到大苑密探送上来的例行报告,说的是大苑又加运三百万两银子来云中,已经抵达上扬关,并且态度嚣张,扬言要建造出西瞻人永远攻不破的坚城。萧震东大喜,示意兵部将这份报告送去机要房,又恰巧当日轮值大臣是个主战派,两人一商议,就将这份密报送到朝堂上来了。
其实,这个消息没有急到要打断上朝的程度,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变相反抗,希望在朝堂上给振业王施加压力,退朝了还有什么戏?他一把拉住身边的丞相萧兆擎,又对着大殿里的朝臣叫:“回来,都回来,先别走!”
“三哥有事奏?”
“我、我……振业王,你收到了什么急报?给大家说一说吧。”
萧图南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事,和大家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萧震东大喊一声,才发觉态度不对,连忙放低了声音,赔笑道“我是说,这个……毕竟是国家的大事,多少也应该有点关系,你说说总可以吧?”
“不是大事,你们用不着知道。”
“不是大事?”萧震急了,“三百多万还不是……”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闭上。
萧图南好笑地看着这个居然还想跟他用点心眼的哥哥。
萧震东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他三殿下的聪明可能比不上幺弟,但脾气却绝不缺少,心一横,叫道:“是,我看过了边报,昨天我刚巧在兵部看到的,一次又一次,这他妈的都是第三次了!”转身对着群臣叫道:“你们都不知道是吧?这两个月里,大苑人运来三次钱粮,每次都有上百万两银子,这次更多,整整三百万。不光这样,现在大苑人都说瞧不起西瞻人的话了,要建成什么我们攻不破的坚城。”又指着萧图南道:“振业王,我说话你不听,那你敢不敢让大家知道,让大伙说说该怎么办?”
群臣目光闪烁地看着振业王手中的密报,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是可以知道。”萧图南慢慢说着,将手中密报递给萧兆擎。
萧兆擎拿过来看了一眼,回头端详着萧图南的脸色:“殿下,要读吗?”
“读吧。”
“是!”萧兆擎大声读起来,群臣一听,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人人都露出怒色。
图可唶道:“咱们放大苑人一马,不和他们计较,他们竟然小看我们西瞻,一次又一次,派出五千士兵把守,那顶什么事儿?殿下,你给我一万兵力,我就能把这三百万都拿回来。”
萧图南一言不发地凝视一处,面上毫无表情,众人发觉不对,渐渐没了声音。从一派嘈杂到静谧无比,使得气氛更加诡异。萧震东觉得好生别扭,顺着萧图南的目光看去,发现萧图南看了许久的却是大殿正中的柱子,弄得萧震东以为柱子上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看了半天,直到快看对眼了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萧图南将目光收回来,淡淡道:“传令,一兵一卒不得行动,私自出兵者格杀,首级传阅三军。”
淡淡的一句话让大殿之内的气温骤然下降几度,群臣多数眼神黯淡,垂下头去,少数几人目光炯炯,喷出怒意,所有人对振业王的态度都失望无比。
萧震东勃然大怒:“阿苏勒,你什么意思?现在还不出兵,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时机。”萧图南简洁地说。
“胡说!”萧震东怒叫,“你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想出兵,就是舍不得你的女人。你把整个国家放在脑后,就是要给那个小娘们儿送个天大的人情,让她心里念着你的好。”
萧图南脸色一沉,道:“朝堂之上,还请三哥注意体统!”
“体统?大苑人才计较那玩意儿!阿苏勒,你又存粮又要看什么时机,越来越像个大苑人了。我们西瞻人哪一年攻大苑准备过这么多粮食军饷了?要是我们有,还他娘的用得着抢?咱缺什么,一路抢过去就是了,哪一次不是捞到好处回来?你现在龟孙子一样存粮存了两年,西瞻人的好处是毛也没见着,就看见大苑你家那小娘们儿坐上金銮殿了。”话音未落,突然被人狠狠扯了一下,萧震东一个踉跄,大怒回头,见萧兆擎拉着自己的衣袖还在往后拽,不满地叫道:“族叔,你拉我干什么?”
萧兆擎心道:振业王手背上青筋暴起,我不拉你,难道看你在朝堂上挨一下?他劝道:“三殿下,振业王暂理朝政,代表着我西瞻的威严,不要无礼。”
萧震东冷哼一声:“我说错了吗?他只要肯出兵,我给他磕头赔罪,我立马给他当先锋,杀到大苑的京都去,他要那个小娘们儿,我给他带回来。”
萧图南双眼立即冒出寒光,即便是自己的哥哥,他也听不得有人侮辱青瞳。他冷冷地看了萧震东一眼,尽量平复自己的怒气,好一会儿才道:“杀到京都之后呢?”
萧震东一愣:“什么之后?”
“我问你杀到京都之后、抢掠之后、杀人放火发完疯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我,回西瞻。”萧震东被他问蒙了,磕磕巴巴地回答。
“哼哼哼。”萧图南一阵冷笑,“回西瞻!回西瞻!”他好似在咀嚼这三个字一般说得又清楚又仔细。随即转过头,沉声道:“你的目的既然是回西瞻,那也不用去了,就乖乖地给我待着吧。”
萧震东被他喝得退后一步,随即为自己的退缩羞愧起来,于是挺起胸膛,用更大的声音叫道:“好哇,阿苏勒,说到底,你就是向着外人。我不要你的士兵,我自己去,这个王爷我不当了。你统帅全国兵马是吧?可我不是你的兵了,用不着你管,你管得了西瞻每一个有种的男人吗?”说罢大喝道:“是男人的,跟我走!”说完,大步向殿外走去。
“放肆!”萧图南喝道,“若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西瞻现在还是草原上的牧民部落呢。来人,给我拿下!”
萧震东气得双眼血红,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喝道:“我看哪一个兔崽子敢动三爷!”
萧图南冷哼一声,道:“金鹰卫,拿下他!”
二十、目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传振业王即刻觐见!”
太监王恭说着走进来,仿佛对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也感觉不到似的,说完一躬身,道:“王爷,跟我走吧,皇上立等您去。”
萧图南一愣,父皇最近身体很差,已经卧床多日,竟然会突然传召自己?然而此事不容他犹豫,他迅速应了一声,跟着王恭出门。
王恭又吩咐道:“所有人一律殿中等候。”他转向萧震东,道:“三王爷,皇上差奴才来的时候特别吩咐,听闻三殿下和振业王在朝堂上吵架了。皇上命振业王代理朝政,对着他就应该和对着皇上一样,怎么说你和他吵架都是你不对,皇上命你跪着等候振业王回来。”
萧震东脸色涨红如同猪肝,却也不敢抗旨,只好在众目睽睽下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脸色,朝臣也不敢笑话,全都自动离他远远的,殿中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萧图南跟着王恭前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忽颜为何不惜打断上朝叫自己前来。一直来到忽颜的寝宫前,萧图南停住脚步恭敬地施礼报名。王恭先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忽颜中气不足的声音:“阿苏勒,进来吧。”
萧图南依言进门,见忽颜气色更加灰白,昔日驰骋沙场的身形如今瘦得只剩下干枯的骨骼,多余的皮肤一层层搭在上面,再没有一点神采。他心里一酸,走到床前轻声问:“父皇,您身体如何?”
忽颜摇头道:“我好不了啦,我已经听见腾格里天神召唤的声音了。”
萧图南握住他的手道:“不会的,父皇,腾格里天神不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把草原之主叫走,您会好起来的。”
忽颜轻轻一笑,道:“阿苏勒,难道我们把满朝文武扔在大殿上,你就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吗?”
萧图南顿了一下,心情沉重地道:“父皇,您有话就说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避不是办法,也不是他的习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父皇叫他来绝对不是说对他有利的事情,如果是好事,就不必打断上朝了。
忽颜在床上勉强支起身子,悠悠道:“阿苏勒,朕听说你压根不去备战,只学大苑人存粮了?朕还听说拔凌铎穆尔对大苑动手,叫你杀了?朕又听说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你会继续存粮,继续当龟孙子,绝不派出一兵一卒?”
萧图南简简单单地道:“是!”
忽颜看不出喜怒,只是凝视着他,然而这凝视远比萧震东的咆哮更有力量,萧图南默默地感受这种压力,却不愿意低下头。
“阿苏勒。”忽颜静静地道:“这里没有和你争吵的大臣,也没有附和你的亲信,只有一双能听见长生天召唤的耳朵,你就当面对的是你自己的内心,说说这是为什么。”
萧图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盘膝在父亲床边的毡子上坐了下来。面对内心啊,他多久没有展开自己的内心了?他微微闭上双眼,道:“我想攻下大苑,比任何人都想,他们一天都不能忍,可我已经忍了两年了,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西瞻根本没有打下大苑的实力。我们和大苑打了几十年的仗,每一次都是我们占了上风,所以大家就都忘记了我们的人远远比大苑少,忘了我们的粮食远远比大苑少,忘记了没有人没有粮食,我们的国力是比不过大苑的。”
“西瞻实际上不如大苑,这话我能说给谁听?”萧图南苦笑一下,伸出手去摩挲父亲枯瘦的手指,“父皇,我能想象要是在朝堂上说西瞻不如大苑,他们会说什么?没有一个人会承认吧?别说承认,他们根本不会去想,他们骄傲的心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想一想都不值得。三哥必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每一个西瞻人都会说我是没胆子的懦夫。”
“我十四岁就领兵上战场,现在已经十三年,没有退缩过一次。父皇,难道我真的是懦夫吗?我等得很辛苦、积攒得很辛苦,管住这些只有力气没有理智的人,也管得很辛苦。父皇!”他将头靠近老人的手,似乎要从这枯瘦的人身上汲取一点力量。
“阿苏勒,你说的这些父皇知道。”忽颜抚摸着他的头发,缓缓地开口,“但你从小就带兵,难道不明白吗,战场上不是人多就一定能打得赢人少。草原上的狼没有兔子多,但是一直是狼吃兔子,谁见过兔子吃狼?大苑土地远远比我们肥沃,腾格里天神让他们的土地长粮食,我们的土地长草,所以我们放牧,他们种粮,我们吃肉,他们吃谷。吃肉的力气大,吃谷的数目多,几千年来长生天一直是这么安排的。我们无论等多久、存多久,也不会有粮食和人口同大苑一样多的一天。”
“不,父皇,我不是要和大苑比粮食多少,我只是要存够足以应对大战的一切物资,军械、盔甲、盾牌、牛马、粮食……只要是用得着的都要存。西瞻没有的,这两年我已经陆续从别的国家买回来。大苑今年的粮食的确比我们多一倍,但是他们的人口却比我们多十倍,吃粮食的嘴比我们多十倍,其余牛皮、战马、弓箭……都不如我们多。”他咬着牙,眼睛放着光芒,“我做梦都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呢,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我的铁骑就会彻底踏破那九万里河山。”
“中原已经乱了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里,一个你能看上的机会都没有吗?两年多的时间都白白溜走了。”
“如果只是抢劫,那机会有得是。”萧图南冷冷一笑,“可我要的不只是金银,不只是几座城池,我要的是整个大苑。如果不彻底解决他们,我们就算打了一百个胜仗也没有用。打下来又怎样,能派兵驻守那些夺来的城池吗?那样我们的兵力会远远不够,真的派兵也守不长久。”
“中原大乱并不是最好的机会。中原人很奇怪,他们自己打自己打得很卖力,可西瞻要是真的掺和一脚,他们很可能就合起来打我们了。就算不合起来,我们去打,哪有让他们自己打自己好?两年又如何?若他们肯再打两年,我一定还不会出手,就站在一边看着。”
“打仗就要征兵,那大苑种粮食的就更少,吃粮食的就更多。那些坚城砸得更烂,精壮兵源死得就更多,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战士也更疲惫。”
“再看西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让国家发生哪怕一场小战争,部落之间也严格约束不许私自动武,可是操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格。并且,我一直在储备粮饷和军需,父皇,您看看各地的府库就知道了,西瞻现在的存粮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多。”萧图南要深深吸气才能抑制自己的心情,他道,“三哥说我学大苑人存粮像个龟孙子,我是学了,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学?别忘了,两百年前要是不学大苑,我们萧氏一族也不能统一西瞻。”
“一定要给我时间。”他说,“以国谋国岂能轻率?战场上没有必胜的事情,三十万精兵也有可能败于一万人之手,我们双方都有机会。但是国力够强就不同了,实力强大到足够,就一定能压倒实力弱小的一方。南诏小国也曾出了几个军事天才,然而南诏两百年始终是大苑的附庸,多出色的战役也不能让一个国家翻身,国力足够强大才是必胜之道。”
“西瞻人以前都没有积蓄过,所以我需要时间,让大苑再消耗一些,我们再积蓄一些。这场仗,我不能碰运气,不能靠蛮力,一定要凭借实力,一定要稳扎稳打,只有这样,我才有必胜的把握。”萧图南遥望远方,悠悠地道,“不能急,一定要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还一定要看准出手的时机,要在他们最弱我们最强的时候出手,然后一步一步挤死他们、压死他们,让他们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这中间只要有一点失误,让大苑有了积蓄力量的足够时间,也许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