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鹰卫们同时答应一声,没有一点苑军的骚动,钉子般骑到马上来,也钉子般骑在马上走,丝毫没有慌乱。莫里仅剩的几十人,从人到马个个都是纯红色,在队伍中颇为显眼,却也和其他士兵一样,标枪一般挺直,不见一点松懈。这才是真正的精兵,大苑人,的确,只能勉强算还行。
逆胡未灭心未平,剑匣中有铿锵声。
关山万里漆如墨,此刻正是风雨中。
十八、传信
这一场仗的结果,西瞻一千五百人死伤五百余,而青州守军整整亡了两万人,主帅严郊被战马拖得浑身上下都是伤痕,至今昏迷不醒。
王庶回去后吐了好几口血,身上也受了不少外伤,但因为今天的表现而得到较好的照顾,休息在青州正规军的营房里。医师说伤得虽不轻,生命却无碍。
最关键的是,骁羁关不但没有夺回,连边都没有摸着。而该死的西瞻大军,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扑出关口,要了他们的性命。此后两天,严郑带着人对骁羁关发起舍命强攻,完全是用人堆,战局异常激烈起来。
骁羁关真的是太难攻下了,只要一轮箭雨、一轮礌石,伤亡就是个恐怖的数字。两天了,进攻的队伍被阻拦在山下第一道防线前面寸步未进。偶尔有一两名重甲兵侥幸冲过箭阵,却早已经筋疲力尽,被等候在一旁的敌人一刀砍死,随即穿着重甲的笨重尸体就被当成礌石扔下来。骁羁关礌石通道都是特地修建在攻山时,敌人的人数必然最集中的地方,无处可躲。大苑士兵在下面,无可避免地被自己兄弟的尸体砸到,惨叫和着怒叫不断响起。
两天过去,骁羁关下方圆一里的地面都变成了赤红色,那是热血融化了积雪,积雪又重新冻成的红色坚冰。尸体能收拾的都收拾了,尚有一些无法收拾的残肢冻在红色的冰里,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激烈。
不愧是大苑第一雄关,折损了这么多人,却连第一层防线都没有破坏掉,关上储备的箭支也足够使用,困死敌人的想法极度不现实。
拙吉也不再出兵和他们硬抗,完全依靠骁羁关的地利和充足的守关设备与之对峙,击退了大苑的进攻后立即回撤,摆出守住足矣,不求追杀的姿态来。
一千五百人摆在平原上都对付不了,近四千人躲在铜墙铁壁里更无可奈何。严郑都豁出命去了,一样没有成效,两天下来,夜夜睡不着觉,一筹莫展。
严郊当日被马拖着脑袋,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上不知撞了多少下,两天过去丝毫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严郑没了主心骨,有心不顾身份向王庶求援,又正巧遇上他大口吐血,看着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分明指望不上,不由大失所望。
王庶的身子骨是从小就精心调理的,底子很好,伤势虽然不轻,经过两日调理却已经大大见好。他知道严郑不顾身份来看自己,肯定不是慰问伤兵那么简单,同一个营帐里躺着的伤兵有二十几个,没理由单单走到他床边欲言又止,定然是形势十分糟糕了。于是他也顾不得和严郑虚言客套,直接问:“战事是否不顺?”
严郑叹了一口气,将目前形势详细说了出来。
王庶眉头紧皱,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可能不关心。但是连日惨重的伤亡使将士的士气下降,骁羁关连第一层防线都没有攻破,他光是关心又有什么用?
“不行!”他抬起头,“我们不能攻了!西瞻人气焰嚣张至此,不会因为我们还能列队就龟缩关内,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说明拖延时间对他们有利。严大人,想办法求援吧!两面夹攻,尽快解决才是。否则等西瞻大军杀来,青州断然不保。”
严郑急道:“我当然想求援,但是要在骁羁关顶上燃起狼烟,麟州才能收到消息。现在骁羁关在西瞻人手里,这狼烟怎么点?我派出不下百人冒死翻山,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内地根本不知道我们这里遇敌,还上哪里指望援军?”
王庶脸颊肌肉抽动一下,道:“堵得住山,堵不住河,从河里游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会断送多少性命,但是情势逼人,说什么也得拼一次了。西瞻人也是从河里游过来的,他们能做到,大苑的士兵也必须能做到。
严郑一想,果然只能如此,连声吩咐:“速速传令全军,水性好的都过来,能游过小金川到达麟州的赏金千两,本官推荐他做校尉。”
小金川就是骁羁关下面那条冰河,这自然是极其艰巨的任务。清脆的锣声在军中响起,传令兵将命令送进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一波猛烈的进攻刚刚结束,疲惫不堪的将士换下来短暂休息,另一批人又替换他们冲了上去。换下来的人皆是一身灰土,但受伤的人却不多,并非敌人杀伤力弱,而是骁羁关的防卫力量太强,挨上的几乎都送了命,活下来的都是没挨上的,所以伤员极少。
两天强攻下来,更让人觉得骁羁关是不可能攻破的天堑,没有人有心情说话,大家将盔甲一脱就缩进营帐里,睡不着也静静地躺着,绝望的气息笼罩全军,士气极度低落。
他们很快就被锣声惊醒,各小队的队正接到命令,开始挨个问话。队正们再把自己麾下水性好的士兵叫出来询问,折腾了很久之后,共同推荐了几十个水性好的。但是传令官一提要游过小金川,这些人个个大惊失色,连说不行。你推我挡,许久之后,竟然一个敢下水的也没有找到。
眼见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传令官急了,要求会游泳的人全站出来,一个也不许留。只听他厉声呼喝:“还有没有?还有谁会游泳?马上给我站出来!西瞻人能游,你们就不能吗?”
军营外面陆续站出了一些会游泳的士兵,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传令官见人数还是太少,发狠喝道:“来人,把没出营帐的集合起来,全扔进河里,要是谁进了河里突然会游了,就是欺瞒将军,按逃兵算,抓出来直接砍头。”
他这么一喊,营帐中又急急出来几个人,一个士兵慌张地说:“我就会一点水性……真的,勉强能游一点,实在游不过小金川啊!大人,让我下河就是让我去送死啊!”
“这些废话留着下河以后说去,把他拖走。”传令官冷笑,“狗杂种,不给你来狠的你就骗爷!还有没有和他一样隐瞒的,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自己站出来博个功名,省得一会儿白白被砍了脑袋。”
那士兵绝望至极,凄厉地叫起来,他这一叫,站出来的众人也叫起来。一个脸上生着水锈的士兵道:“小人能闭着眼睛在河里摸鱼,这里面没有人比我水性好,可是我也下不了小金川,这明明就是让我们去送死!”
“少废话,西瞻人能进去,你就不能进去?你不是爷们儿?”
那水性极好的士兵怒道:“大人说的是外行话,从上游下水到骁羁关不过二里路,水流得又快,半炷香的工夫就到了,喝上几口烈酒扛一下还能过去。而麟州距离此地三百多里,一路都是急流险滩,不撞死也冻死了,人哪有可能在小金川里游那么远?”
传令官冷笑:“要么下河,要么砍头,你自己挑吧!”
“这分明是让我们去送死!老子宁可去攻骁羁关,死也死个明白!”一时间全军大哗,有的哭有的叫,呼声震天。
严郑还在王庶伤兵军帐中,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他怒道:“喊什么喊,要造反吗?消息传不出去,这里每个人都活不成。来人,有叫喊的立即给我抓起来。”
叫嚣声渐渐低下去,许久那个传令官回来了:“报,军中会水性的共三千四百五十人,其中人人推荐水性极好的有四十一人,都能水下潜行。”他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大人,是会水的都下去,还是只让水性极好的下去?”
严郑和王庶对望一眼,王庶低下头:“人越多……机会越大些。”
严郑叹了口气,点点头吩咐道:“三千多人同时下水,给每个人准备好告急信,另一面加紧强攻骁羁关,听天由命吧!”
王庶又道:“我记得西瞻人是用皮囊浮在水面上,趁夜顺流下来的,不但省了很多力气,撞上石头时皮囊还能抵挡冲劲。日前战马牲畜死了很多,可以加紧赶制一些皮囊,机会多些。”
他出了这样的主意,心中难免有愧,今日送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前日救他性命的人,然而慈不言兵,三千多人比起青州得失微不足道,他自己若是会水,他也会下河去,这一点问心无愧。
十九、漂流
严郑点头,命人剥下马皮赶制皮囊。这个很简单,剥下皮来四面向中间一拢,然后吹上气扎紧就是一个,比西瞻人用的大得多,想必更能减轻撞击力。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皮囊做好了。严郑走出帐外,门外却急急跑来一个士兵,一见严郑立即行礼道:“将军!赵……大人有话让小人传给将军!”
“赵子雄?他有什么事?”严郑皱眉,赵子雄就关在营中,这些天他一直守着本分,很老实,有什么话非得说?
“他要告诉本官什么,你说吧。”
“是!赵大人说,将军此计糊涂。骁羁关的地势他最清楚,小金川在关下正好是一个大回环,前后五里范围都在射程之内,别说人根本游不过三百里冰河,即便游得过去,也躲不过西瞻居高临下那么大范围的射程。这并不是冒死就行,而是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白白送死罢了!当日西瞻人能游过来,一是趁夜,二是用计引开他的注意力,三是在骁羁关射程外上岸,从崖上攀爬才成功的。敌人既然以此破关,更会对河边防御加倍用心,此计实在不可行!”
严郑大怒:“送不出信,个个都要死!他说这些风凉话是否想扰乱军心?!”
士兵有些畏惧,大着胆子道:“赵大人还说,将军别发怒,他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真心想出个主意。他说既然要传递的是消息,只要将消息拴在皮囊上顺流漂下去就行了,不必人下去。只要多放下去一些,西瞻人总不能到河边守着拦下所有的皮囊吧?就算被射破了,皮囊还是会向下游麟州走,总会引起麟州的注意。”
严郑听了暗叫:对啊,为什么非得人下去呢?
王庶听了也暗觉惭愧,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他忙道:“赵大人说得是,除去皮囊,还可以用竹木,只要能在水面上漂的都行。”
片刻之后,军营中又重新响起锣声,布置着新的任务。
中午时分,守卫崖壁的西瞻士兵使劲揉揉眼睛,只见一向银白晶亮的小金川水流,流经青州时突然变成了黑色。黑色随着水流划着扭曲的弧线,偶有银色的水花受阻跳出,银色的江流中也偶有黑色一闪而没。一个西瞻士兵碰了下身边的同伴,问:“这水……怎么了?是不是大苑人用了什么妖法?”
“不知道,快去报告将军。”
很快,黑色赶着白色的波浪起伏奔腾着过来,近看立时傻眼,原来那黑色是由数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组成,大的如铁锅、洗脸盆、皮囊、树干,小的有树枝、竹筷子、破鞋子……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声音除了一贯的水声咆哮,还有非常清脆的叮当声,那是铁锅撞上石头的声音。西瞻士兵张着弓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手中的箭说什么也射不下去。
这一波过去后只歇了片刻,上游又放下无数活鸭活鹅来,嘎嘎大叫着漂了下来。活物不比死物,下到水里立即死命扑腾,只见小金川上水花乱溅、叫声惊天,当真是能在水上漂着的东西没有一样放过。
骁羁关山顶的西瞻士兵脸色均是精彩无比,他们的职责是让消息不外泄,可是此时此刻,想完成任务,恐怕只有他们的草原大神亲临施法了。
此刻,处于骁羁关下游的麟州还是一派祥和景象,虽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也暖暖的熏人欲醉。大金川河畔,一位老者布衣麻鞋,正在河里垂钓。
大金川是青州小金川的下游,水势虽然平缓很多,但水温依旧寒冷,耐得住这等温度的鱼虾很少,不过一旦钓上来就是脂肥肉美的大鱼。
今天老者显然收获不佳,鱼篓空空,一片鱼鳞也没有。可他却没有半点焦急之色,只悠然地坐着又下一竿,午后暖阳、清风拂面、水流叮咚,好一派自在景象。
远处一个穿着青花布衣的女子走过来,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身影轻快,双眼弯弯全是笑意。远远见到老者,她停住脚步,吸一口气,慢慢向他靠近。那么大个人踩在岸边枯枝败草上,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直到了老者身后,老者也没有察觉。女子笑眯眯地紧贴上来,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本想吓他一跳,谁知那老者稳如磐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骤然受惊,全身上下居然纹丝不动。
那女子拍手大笑:“好定力啊!不过你手背筋脉鼓起,突然用力是为了什么?”
“阿黛,你也有兴致看我钓鱼?”老者放松了身子,回身笑道,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阿黛拍了他一下:“钓鱼?傻了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来看看你这个老东西掉河里了没有?没掉河里就回家吃饭。”
老者看看天色,也笑道:“真是,午时都过了,收拾东西,回家了。”
阿黛帮他拿起鱼篓,直起身子突然奇道:“咦?什么东西?”
老者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随意道:“破鞋子,大概是谁不要了的。”
阿黛摇摇头:“我问鞋里面是什么,那个白色的……像是特地放进去的,卡得很紧。你看,鞋子在石头上撞了好几次也没掉出来。”
说话间,那只鞋子又漂近了不少,老者也看见鞋里那点白色了,他迟疑地道:“捞上来看看?”
阿黛捂住鼻子,笑道:“要看你看,不知谁穿过的,我可不去摆弄。”
“明明是你好奇想看,却赖上我了。”老者笑着说,“也罢,鱼没钓着,钓只靴子也好!”
鱼竿一挥,带起咻的一声割裂空气的响声,鱼钩准确地钩上鞋子,将鞋拖上岸来。东西上岸,一直笑嘻嘻的阿黛突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