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一个少年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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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菊

一天早上,阿菊被他的父亲送进一个光明空阔透气的地方,他仿佛从一个世界投入另一个世界里。他的家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条破坏的长凳,已使他的小身躯回旋不得;半截的板门撑起,微弱的光线从街上透进来——因为对面是典当里库房的高墙——使他从不曾看清他母亲的面庞;门外墙角是行人的小便处,时常有人在那里图一己的苟且的便当,使他习惯了不良空气的呼吸。现在这个境界在哪里呢?他真投入了别一个世界了!

阿菊的父亲是给人家做零雇的仆役的。人家有喜事丧事,雇他去上宾客们的菜,伺候宾客们的茶水烟火;此外他还当码头上起货落货的脚夫。人家干喜庆哀吊的事,酒是一种普遍而无限量施与的东西,所以他尽有尽量一醉的机会;否则也要靠着酱园里的酒缸盖,喝上两三个铜子麦烧,每喝一口总是时距很长,分量很少,像是舍不得喝的样子,直到酱园收夜市,店门快关了,才无可奈何地喝干了酒,一摇一摆地归家去。那时阿菊早睡得很熟了。

阿菊的母亲是搓草绳的。伊的眼皮翻了出来,常常分泌眼泪,眼球全网着红丝——这个是他们家里的传染病,阿菊父子也是这样,不过较轻些。伊从起身到睡眠总坐在一条破长凳上,两手像机器似的工作。除了伊的两手,伊的身躯动也不动,眼睛眨也不眨;伊不像有思想,不像有忧乐,似乎伊的入世只为着那几捆草绳而来的。当阿菊初生时,他尖着小嘴衔着伊的奶头,小手没意识地抓着,可爱的光辉的小眼睛向伊的面庞端详着;对于那些,伊似乎全无知觉,只照常搓伊的草绳。他吸了一会儿奶,便被弃在一个几乎站不住的草窠里。他咿呀欲达意吧,号哭欲起来吧,伊总不去理会他,竟同没什么在旁边一样,柔和的催眠声,甜蜜的抚慰语,在伊的声带和脑子里是没有种子的。他到了四岁,还是吸伊淡薄的奶汁,因为这样可以省却两小碗粥;还是躺在那个破草窠里,仰看黑暗的尘垢的屋板,因为此外更没别的可以容他的地方。

阿菊今年是八岁了。除了一间屋子和门前的一段街道,他没有境遇;除了行人的歌声,小贩的叫卖声,母亲的咳嗽声,和自己的学语声、啼哭声,他没有听闻;除了母亲,他没有伴侣——父亲只伴他睡眠;他只有个很狭窄的世界。今天他才从这很窄狭的世界投入别一个宽阔的世界里。

一位女教师抚着他的肩,慈爱地轻婉地问道:“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么?”他从没经过被询问,这是骤然闯进他生命里的不速之客,竟使他全然无法应付。他红丝网满的眼睛瞪住了,本来滑润的泪泉里不绝地涌出眼泪来。那位女教师也不再问,但携着他的手走到运动场里。他的小手感觉着温的柔的爱的接触,是他从没尝过的,引起了他的怅惘、恐怖、疑虑,使他的脚步格外地迟缓,似乎他在那里猜想道:“人和人的爱情这么浓郁么?”

运动场里没有一件静止的凝滞的东西:十几株绿树经了风微微地舞着,无数雀儿很天真地在树上飞跃歌唱;秋千往还着,浪木震荡着,皮球腾跃着,铁环旋转着,做那些东西的动原的小儿们更没一个不活泼快乐,正在创造他们新的生命。阿菊随着那位女教师走,他那看惯了黑暗的眼睛经辉耀的壮丽的光明照映着,几乎张不开来。他勉强定睛看去,才见那些和他一样而从没亲近过的孩子们。他自知将要加入他们的群里,心里便突突地跳得快起来,脚下没有劲了,就站住在场角一株碧桃树下。女教师含笑问道:“你不要同他们一起玩耍么?”他并不回答,他那平淡的紧张的小面庞只现出一种对于他的新境遇觉得生疏淡漠的神情。他的视觉不能应接这许多活动不息的物象,他的听觉不能应接这许多繁复愉快的音波,他的主宰此刻退居于绝无能力的地位了。女教师见他不答也不动,便轻轻地抚他的背说道:“你就站在这里看他们玩耍吧。”伊姗姗地走入场中,给伊的小友做伴侣去了。

一个小皮球流星似的飞到他的头上来,打着头顶又弹了出去,才把他迷惘的主宰唤醒,使他回复他微弱的能力。于是他觉得那温的柔的爱的接触没有了,四顾自己的周围,那携着自己的手的人在哪里呢?打在头顶的又是什么东西?母亲的手掌么?没有这么轻。桌子的角么?没有这么软。这件东西真奇怪、可怕。他那怯懦的心里想,这里不是安稳的地方,是神秘的地方;心里想着,两脚尽往后退,直到背心靠住了墙才止。他回转身来,抚摩那淡青色的墙壁,额角也抵住在上边,像要将小身躯钻进去。然而墙壁是砖砌的,哪懂得爱护他,哪里肯放开它坚硬的冰冷的怀抱容纳他,使他避免惊恐,安定心魂呢?

阿菊坐在课室里了。全室二十几个孩子,都不过五六岁左右。今天他加入他们的群里,仿佛平坂浅冈的丛山间插一座魁伟的雄峰。以前只有他家里的破草窠破长凳是他的座位,如今他有了新的座位,依然照他旧的姿势坐着,在一室里就呈个特异的色彩。他的上半身全拥在桌子上,胸膛磕着桌沿,使他的呼吸增加速度,两脚蜷了起来,尘泥满封的鞋子压在和他并坐的孩子的花衫上边。那位女教师见他这样,先坐给他看,给他一一说明,更指着全室的孩子叫他学无论哪一个都好。他看了别人的样子,勉强将两脚垂下,踏着了地,但不到一分钟又不知不觉地蜷了起来。他的胸膛也很不自然地离开了桌沿;一会儿身躯侧向右面,靠着了并坐的孩子。那个孩子嚷道:“你不要来挤我!”他才醒悟,恐惧,现出怅惘的愕顾。一阵率性的附和的喧笑声发出来,各人的耳鼓都感到剧烈的震动。这个在他的经验里真是个可怕的怪物,他的上半身不由得又全拥在桌子上。

女教师拿出许多耍孩儿来,全室孩子的注意力便一齐集注在教师的桌子上。那些耍孩儿或裸体,或穿红色的背心遮着胸腹,嫩红的小臂和小腿却全然赤露;将它们睡倒了,一放手便跟着站起来,左右摇动了几回,照旧站得挺直。真是可爱的东西!在阿菊看了更是大开眼界。他那简单的粗莽的欲望指挥着他的手前伸,想去取得它们,可是伸到了充分的直,还搭不到教师的桌子;同时那怯懦的心又牵着他的手,似乎不好意思地缩了下去。女教师已暗地窥见了他,便笑着对他说道:“你可将这几个可爱的小朋友数一数。”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经过两三回催促,才含糊地仅可听闻地数道:“一,二,三,六,五,八,四……”女教师微微摇着头,转向靠近伊桌子的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扳着小指,发出尖脆的声音数了,竟没弄错数序。几个孩子跟着伊的尾声喊道:“伊数得对。”女教师温颜附和道:“果然伊数得对。我给你们各人一个去玩耍吧。”

阿菊取耍孩儿在手,这个是他希望而又不敢希望的,几乎不敢信是真实的事。他只对着耍孩儿呆看,这是他唯一的玩弄的方法。

“你们可知那些可爱的小朋友们住在哪里?”女教师很真诚地发问。

“他们住在屋子里。”群儿用谐和的语调回答。

“屋子里怎么进去?”

“有门的。”

“门比他们的身躯高呢,低呢,阔呢,狭呢?”伊非常悦乐,笑容含优美的画意,语调即自然的音乐。

“阔,高。”有几个说,“自然比他们阔,高。”在那些声音里,露出一个单调的无力的“低”字的音来,这是阿菊回答的。

“门怎么开法?”

“执这个东西。”群儿齐指室门的拉手。

“请你开给我们看。”伊指一个梳着双辫的女孩子说。

那女孩子很喜欢受这使命,伊走到门首,执着拉手往身边拉。但是全无影响。

一部分孩子见他们的同伴不成功,都自告奋勇道:“我能开。这么一旋就开了。”

女教师便指一个男孩去。他执着拉手一旋,再往身边拉,门果真开了。伊和群儿都拍手庆贺他的成功。伊更发清朗的语音向群儿道:“我们开门先要这么一旋。”说罢,大家都依次去试。

这事轮到阿菊,就觉得是一种最艰难的功课。他拉了一会儿拉手,不成,又狠命地把它旋转,也不成,便用力向外推,然而何曾推开了一丝半缝。他窘极了,脸皮红到发际,眼泪含在眶里,呼吸也喘起来了,不由得弃了拉手在门上乱敲。但是外面哪里有应门的人等着呢?

那位女教师按着钢琴,先奏了一曲,便向群儿——他们环成一个圆圈站在乐舞室里了——说:“我们要唱那蝴蝶之歌哩。”他们笑颜齐开了,双臂都平举着,有几个已作蝶翅蹁跹的姿势。琴声再作,那妙美的愉悦的人心之花宇宙之魂的歌声也随之而发:

飞,飞,飞,飞到花园里。

这里的景致真美丽。

有红花铺的床供我们睡眠;

有绿草织的毯供我们游戏。

飞呀,飞呀,我们飞得高,飞得高。

飞呀,飞呀,我们飞得低,飞得低。

我们飞作一团,不要分离。

你看花在笑我们了,笑得脸儿更红了。

哈!哈!哈!

花呀,你来和我们一起飞!

来呀,和我们一起飞!

阿菊立在群儿的圈子里,听不出他们唱些什么,但觉自顶至踵受着感动,一种微妙的醉心的感动。他的呼吸和琴声歌声应和着,引起一种不可描写的快慰、适意,超过他从前唯一的悦乐——衔着他母亲的奶头睡眠。于是他的手舞动起来,嘴里也高高低低地唱起来;这个舞动呈个触目的拙劣的姿势,没有别的孩子那么纯熟灵活;歌呢,既没词句,又没节奏,自然在大众的歌声里被挤了出来。然而这个与他何涉呢?他总以为是舞了,唱了。刚才的窘急、惶恐、怯懦……他完全和它们疏远了。只可惜他领略歌和舞这么晚,况且他能将以后的生活全沉浸在那里边嘛!

阿菊第一天进学校的故事,要算他生活史里最重要的一页了。然而他放学归家,回到他旧的狭窄的世界的时候,他母亲和平日一样,只顾搓伊的草绳,并不看他一眼,问他一声。他自去蹲在黑暗的墙角旁边,玩弄他在学校里偷摘的一根绿草。说不定因这绿草引起了他纷乱的模糊的如梦的记忆,使那些窘急、惶恐、怯懦、感动、快慰、适意……立刻一齐重新闯进他的生命里。晚上他的父亲喝醉了人家的残酒归来,摸到板铺的卧榻倒身便睡;他早上曾经送他的儿子进学校,进别一个世界,是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1920年12月20日写毕原题《低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