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根元跟着六七个同学被先生带进高等小学里,觉得与平日有点两样,周身不大舒服,但是形容不出。高等小学里的学生围着看他,都放出好奇的目光。根元只想什么地方有个洞,自己隐藏在那里,不让他们这么看。然而哪里有个洞呢?只有惘然站在那里,无聊地四顾。继而微微觉得那些目光里更含有高傲的意思,似乎不屑将他容纳进去,他于是深切地感到失望与孤寂了。
他看那高等小学里的运动场也十分可怪,广阔到难以言说。他站在廊下望对面的围墙,低矮且渺茫,他想总有两三里的距离吧。许多学生在场中踢球,足尖触着球身,那球突然升腾空际。空洞的音响散布开来,似乎一切都有点震动。他觉得自己的微小,飘飘然几乎没有重量,差不多不能稳定地站着。
幸而他的先生便来招他,一同见那高等小学的先生去。
他的先生平时穿着蓝布的大褂,今天却换了一件新的深蓝纺绸的,还加上一件玄纱的马褂;衣服上纵横的褶纹十分清楚,可知被搁在箱子里的时候久了。先生举步时,头向前微俯;脸部的肌肉很宽弛,上唇皮很短,露出深黄的牙齿,仿佛一直在那里微笑。不论是谁,总说他是个谦恭不过的人。今天他特意表出他的谦恭,当然立刻使人家觉察了。他带了自己的几个学生走进高等小学的办事室,与室中人相见后,室中人便请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只坐着椅子的一角,上体向前,两手支在膝上,这才坐稳了。他和婉且谨慎地说道:“敝校只有这几个毕业生。论他们的程度,十分惭愧,大概够不上升入贵校。但是叫他们就此习业,未免太早计了。留在家里,太闲散了也不好。我这么想着,便亲自到各家去劝说,让他们的孩子升学。希望诸位先生鉴谅这一点意思,收容了他们吧!但是,太劳费诸位的精神了。”说罢,他的头俯得更低,上体前屈,算是鞠躬。
一位头发梳得很光,戴着玳瑁边圆眼镜的先生随意答说:“他们在本校念书就是了。但是,停一会儿有个试验,请关照他们等着。”
“是,是。”根元的先生连忙答应,仿佛属僚受了上司的命令。
那一天根元的先生到根元家里,根元的母亲正在劈竹做洗帚。这是她每天的功课;一息不停地劈着,可以赚三百钱光景。买一点米,买几块豆腐,一家人勉强得以过去。那个镇上,靠这种手工艺为生的不下五十家呢。至于根元的父亲,他从来不问米盐的事,只在赌场里看着骨牌和银钱;若逢饭时在家,当然也要吞下两三碗饭。
先生坐定在小竹椅上,便陈述他的来意。愤慨照例是中年人的事,况兼根元的母亲的生活那么不好,她便回答道:“不要见怪,先生,读书不是我们的事。你看我们的饭米要这么一刀一刀劈出来,还升什么学!不比他们大户,饭米有佃户送来,银钱有管账先生送来,一切都不用担心。孩子们空着没事,才去读书,将来做官。”她说着,手中屡屡换取竹片来劈,不肯荒废一点工夫。
先生觉得有点无聊,但爱好学生的心鼓起他再说几句的勇气。“根元现在所学这一点,实在不够用。升了学,再毕了业,他能耐加增了,一定可以帮助你不少。越是境况苦,越是要升学,前途才有巴望呢。难道已找到一种职业预备叫他去学习吗?”他自喜游说的技术这么高妙,说罢,堆着笑脸,候她的回答。
她由愤慨而忧愁了。这才停了刀,悄然说道:“还没有呢!托过隔壁张先生,不论什么业,只要给饭吃,学得到一点本领,我们都愿意。张先生熟识的人多,面子又大,总能够照顾我们这一点。”
“既然如此,不妨先升了学,免得在家里等待,养成闲散的习惯。张先生那边有了消息,再离开学校,并不嫌晚。至于学费,可以同以前一样,办个全免。”
她才觉得无可无不可,重又工作着,说道:“那么随先生的便吧。”根元因此得以与几个同学同进高等小学的门。
此刻根元相着那位头发梳得很光、戴着玳瑁边圆眼镜的先生,见他受先生的十分的敬礼,只觉得害怕。更看其他不认识的先生们,个个有一种异样的威严,他非常不好过,仿佛周身在那里压迫拢来。
根元有三四天不到学校了。级任先生点名时偶然问起,有几个他的邻舍的学生回答说:“他的母亲死了。”级任先生随即起一种浮荡无着的伤感。虽然根元进校还不到一个月,他的母亲平时怎样待他不得而知,但是儿子与母亲的死别总是可悲的。
第二课正开始,根元推开了室门走进来。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布长衫,上边很有些油污的痕迹;束着白带,束处成难看的皱褶;然而白布长衫依旧嫌长,下缘只是在地上扫。他掩上了门,双手下垂,便隐藏在长而宽的衣袖里。当他向先生行了礼,走向他的座位时,中空的衣袖口轻轻拂动,正像街上走过的道士。这使全堂的同学觉得有趣而低笑了。那笑声普遍而骤然止住,仿佛初秋的晴天突然洒一阵从云中吹来的细雨。
根元的没表情的脸面与往日一样;只瞪视着前方,口略张开,颧颊微泛红晕。这就是他被笑得羞愧了。全堂的同学端相着他的脸面和白衣。他觉得四围全是眼光,于是更为惘然了。
“你的母亲死了?”级任先生忧愁地问。
“死了。”根元很平淡地回答,似乎讲起的是不知是谁的母亲。
“患的什么病?”
“不知道。”根元愚蠢地摇着头。他觉得这差不多像被考问功课一样,懦怯的心使他的头低着,又慢又轻地继续说道,“只听她说不好过,在床上躺了两天,便死了。”
“葬了么?”
“葬在周家场的坟堆中。”
“家中什么人守着?”
“锁着。”他的手在衣襟那里按了一按,又说,“父亲出去了,钥匙在我的衣袋里。”
级任先生无可再问,望着根元只是出神。他想:根元这么蠢然无知,唯一的母亲离他而去了,他还是决不伤心,这正是一种更深切的悲哀。悲哀织成个致密的网把他网住了,虽然他不自觉察,但已终身不能挣脱。倘若有一天,他忽然觉察自身早给悲哀的网网住了,又将怎样地心碎呢!
全堂的同学听着两人的问答,不知道里头含着什么悲哀,单觉锁着门到学校,衣袋里藏着钥匙,是一件有味的事。先生不问了,根元也不答了,他们便继续做他们的功课。
此后根元照常到学校。他的功课做得很不好:叫他讲书,不要说了解意义,连一句完全的短句也说不出来;作文簿上只见死苍蝇似的一行行模糊的字迹,难得有一两句被先生保留着。全校的教师都说他是低能儿,难以教导。尤其是教算术的田先生,因他练习演算没有一回算得准,颇有点愤愤。他曾指着根元的额角说:“你这么笨,今生学不会算术了!到学校里来也无谓,希望你不要来吧!”
过了重阳以后,根元果真不到学校了。他那个座位从此空着,下一个春季,一个插班生把那个座位占了。
这一天学校里整理房屋,预备暑假后开学。有几处门窗的旋手和窗钩已经损坏了,须唤个铜匠来重新装过。唤来的铜匠便是根元。他穿着破旧的青夏布衫,裤管卷到膝上,赤足拖着草鞋,正和平常的小工匠一模一样。他的脸很脏,全蒙着铜污,手里拿着铁锥、锉子等工具。
他见了学校里的诸位先生,都叫一声,与其他工人招呼他们的雇主一样,漠然而少有情意。羞愧和懦怯现在与他远离了,他不再瞪视着前方,口略张开,颧颊微泛红晕;也不再低着头。他简单的脸上似乎微笑着,不等先生们答应,便走了过去。
他工作了两三点钟工夫,应行修理的门窗都弄好了。他用脏黑的手拭了脸上的汗,带着工具自去。
这真是一件细微的事情,但感动了田先生的心。晚上他同几个同事在运动场中乘凉,忽然拍着葵扇说道:“我们不如那个铜匠,不如那个铜匠!”
一个同事正在记认天上的星座,听他突然说这没来由的话,问道:“什么?”
“陆根元这孩子,我们都说他是个低能儿。我们用尽了方法,总不能凿开他的混沌的窍。谁知他学铜匠倒有点近情!今天到这里来做工,几扇门窗上就留着他的手泽了。”
根元的级任先生坐得较远,在一带短篱旁边,篱上蔓延着茑萝,在星光中现出朦胧的影。他听田先生说着,便表示自己的意见:“用尽了方法么?这还不能说。像根元这一类的孩子,我们不能使他们受一点影响,不如说因为我们不曾知道关于他们的一切。我们与他们,差不多站在两个国度里,中间隔着一座又高又厚的墙,彼此绝不相通。我们怎么能把他们教好呢!”
田先生不免想起了一些讥讽的意思,紧接着说:“你先生何不把这座墙打破了?”说罢,大家默然。他觉得无聊,便又说:“我以为我们与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墙,只是我们所用的教法太柔弱无力了。根元的师父铜匠王三,镇上人都叫他烂醉鬼;但是他教徒弟并不烂醉。他不问怎样,不听他的话就是打!这才使徒弟有个惧怕,不敢不用一点心。我们命令学生有他命令徒弟那样有效么?我们也能照他那样做就好了,可惜不能!”
“这就根本怀疑了?”级任先生失望地说。
田先生不回答。但是他心中想:“诚然,对于教育早就根本怀疑了。学生如能同艺徒一样,因惧怕先生的责打而绝对服从先生的命令,那多好呢。当那样的先生才觉得有效而多趣味;像现在,算什么呢!”
他望着运动场中夏夜的幽景,又想:“如其自己就是铜匠王三,此刻不在窄隘的小铺子里凑着昏晕的煤油灯工作,便在酒气熏人的小酒店里靠着墙壁醉倒了。总之,绝不会在这夜景清幽的运动场中乘凉。”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当学校教师究竟还有些意思。
(1922年12月10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