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下辈子还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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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怎么教书(2)

学生也来自四面八方。有意思的是,与“高级教师”和“特级教师”这些“精英”相反,学生尽是在中考中被淘汰出局的“等外苗”“双差生”(我的理解:成绩差而能循规蹈矩的,为一差;成绩差而又吊儿郎当的,为双差。)这种“不谐调”,有如在庄严的教堂里举行婚行的时候,从门外忽然跑进一只湿漉漉的公鸡!校外的说法:一流的教师带了末流的学生。这就清清楚楚了:“不谐调”的根子,在于学生。难道学校有什么过错吗?为了敛财,或者更正确地说,为了生存和发展,学校只能高举应试教育的“尚方宝剑”,利用“特、高级教师”的“响亮名号”和“重要资源”,“以教学为中心”,狠抓“常规管理”和“常规教学”,率领千余名“双差生”继续走应试之路。这正应了一句感人的俗话:“朽木细雕也成材,废铁回炉也成钢。”——虽然,从往届的应试成绩看,这有点像在黑豆皮上刮漆,在鸳鸯腿上割肉,然后拿了去谈斤论两。“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些“双差生”究竟是怎么了?莫非,他们自小习惯了老师“你不行”的批评和社会“你应当自卑”的暗示,到现在终于要有所反抗了?莫非,他们从前在“好学生”集体里形单影只,顾影自怜,而现在荟萃一堂,形成力量,要讨回集体自尊了?莫非,他们不再相信“自古华山一条路”,而宁愿相信“条条道路通罗马”,从而构成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平衡?莫非,他们从高昂的学费、色厉内荏的管理和捉襟见肘的课堂中看出了教育的功利、短视、虚伪和孱弱,从而失去了从前的尊敬或惶恐?莫非……莫非……嗟夫!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医生:他专给糖尿病患者吃糖,或者专给肾炎病患者吃盐。但是,我们却无处不见这样的教师:学生怕什么,他就教什么;学生怎样怕,他就怎样教!

我因此更坚定了一个想法:今天,中国优秀教师的标准,须得看重两点——第一,看他投入了多少;第二,看他破坏了多少。

转眼间元旦到了。第二天,管教学的副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

“听说,元旦期间,学生们送了你很多鲜花?”

“是的。早晨一进办公室,我还以为进了烈士陵园哩!”

“上课受学生欢迎,是好事;课堂纪律好,也应该肯定。不过,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请你注意某些负面影响。”

“愿闻其详。”

“你上课给学生放过影碟?”

“放过。《修女也疯狂》《罗马假日》《真善美》。”

“讲过《聊斋》?”

“课文中本来就有《聊斋》。”

“在课堂上开‘记者招待会’?”

“是。”

“经常组织学生演讲?”

“课前五分钟演讲,人人过关。”

“奖金还是自己掏的腰包,是吧?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有你的看法。可我们这儿要的是常规教学,备、教、改、导一环都不能马虎。这是学校形象问题,也是社会影响问题。你讲那么多与高考无关的话,做那么多与高考无关的事,惹出了很多纷争,这对学校声誉不好。建议你每天看一下高考倒计时牌子。”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么我也为自己说句话:我班学生们已经自动成立了好几个文言文研究小组。这在贵校,算得上是则新闻吧?”

“……”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我是不会改变的。学校如果要解雇我,请吱一声。”

“腰里别只死老鼠——冒充打猎的。”一个同事如是开导我,“学校装样给社会看,教师装样给学校看,学生装样给家长看。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你要想干出个甲乙丙丁,就别到这儿来;来了这儿就要学猫头鹰——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来现身说法:课间十分钟莫上厕所。在厕所里看见学生抽烟,你说不说?吃了晚饭莫上楼。在楼梯间看见男女生搂搂抱抱,你管不管?最后提醒你一句:莫忘了自己是个打工的。”

呜呼!将如之何?

我仿佛面对着传说中那个魔瓶里跑出来的庞然怪物,而我既不知怎么将它劝回魔瓶,又不知瓶盖在哪儿。

“板脸”教育与“活着”文化

如你所知,我国有板脸的传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成为“人上人”后,也还是板着脸,以供“人下人”敬畏和模仿,仿佛一快乐就心中有鬼似的。宋人程颐任讲官时,一日,皇帝乘课间休息时间踏上门槛,摘了一根柳枝,程颐马上板着脸说道:“方春发生,为何无故摧之?”皇帝怃然,但也只好将柳枝扔到地上。我对皇帝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在这件事上,却只觉得程老夫子无趣,甚至怀疑他有心理抑郁症。另外,我还从中产生两点感想:第一,程老夫子一板脸,竟把皇帝都镇住了,以致他想戏玩一根柳枝而不敢,说明皇帝也有害怕板脸的时候;第二,老师对学生板脸,天经地义,而不管对方贵为天子还是贱为庶民。

时至今日,板脸教师依然比比皆是,可见传统的东西——甭管好东西还是坏东西——都像人体里沉淀下来的结石一样,很难粉碎。为什么会这样?在我看来,教师并非天生热爱板脸,而是头脑中的专制意识在脸部肌肉上的反映。至于专制的好处,那是后街阿狗的妈都知道的:三句好话抵不上一嘴巴。而立竿见影的功利教育,要的恰是“一嘴巴”的效果。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违规学生的站相上看出来:头下垂,双臂下垂,自尊心下垂……待学生几乎什么都下垂了,教师的脸也还不能松弛,其目的是让学生的恐惧感再维持一些时间,以加深印象。

可以断然地讲,今日教育与科举教育一脉相承,也还是“崇苦”的教育。这么说吧,如果什么地方有歌声、笑声、管弦声、棋子声,那地方就一定不是校园。假如此说略显夸张,那么,说学校门卫是最凶的门卫,学生宿舍管理员是最凶的宿舍管理员,大约就不会怎么错了。我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学校的“优秀干部”和“优秀班主任”,以“黑脸汉”和“恶鸡婆”居多。这一点,我相信那个左脸颊长了颗黑痣的家长一定深有同感。因为当时,我亲眼看见,他领着迟到的孩子走到教室门口时,被班主任喝令“陪站”。我当时没敢看家长的脸,甚至也没敢琢磨孩子的心情,只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就是:这家长“陪站”的勇气——这当然是一种勇气——是从哪儿来的?现在,我可以有把握地说,我对此问题已略有研究,稍后将会提及。

有人说,中国的教师不读书,这事若放在国外,一定是惊动朝野的奇闻;同样的道理,中国的教育利令智昏,一意孤行,弃孩子天性如敝屐,更当是惊动朝野的奇闻吧。然而——这里又得然而!——咱们中国人什么怪事没有见过呢?惯了!“亩产三十万斤”过去没多少年,现在不还是在玩“数字工程”“数字升官”之类的把戏?没有道理,只有利益(近利)。在这种国情下,教师显性或者隐性地虐待孩子,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谁看见孩子掉了一块肉?没人看见。这不就得了。至于孩子的灵魂——这一眼看不见的东西——出了什么问题,以及对其将来有何影响,先放一边去,眼前的事都顾不过来哩!有一次,我听见几位教师说着笑话,前去打听,原来是关于“潜能生”(我总觉得把“差生”叫“潜能生”,有点像把怀孕叫有喜)的:一个“潜能生”在数学课上百无聊赖,就在课本上写正字,以统计数学老师一节课咳嗽了多少声(那数学老师特爱咳嗽);一个“潜能生”在家里看电视,看得好好的,电视里忽然响起上课铃声,倒了他的胃口,他急忙起身离去,坚决不再看了;还有几个“潜能生”半夜将床单拧成绳,从三楼上一个个地吊下来,去街上的网吧玩电脑游戏!

在这样的“笑话”里,我看出了“灵魂工程师”对于灵魂的漠不关心——这实在是极大的反讽。

一天看杂文,有一篇题为“癫师”,很有意思。那教师看见教苑里的种种反常现象,或痛哭流涕,或慷慨陈词,显得很“神经质”和“歇斯底里”,所以被人叫作“癫师”。在我看来,此师一点儿不癫。他不过是一只刚落入热水又旋即跳了出来的青蛙,敏感而已。

众所周知,自从素质教育“流产”以后,应试教育更加肆无忌惮,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按说,物极必反,应试教育的“极”是早该到了的,但是没有;相反,我估计,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教书匠的脸还可以一直板下去。这是因为:在校园内,我们的“理想教育”——说白了,就是功利性的许愿——确乎能牢笼一部分学生,使他们甘做应试工具,而先把生活和生趣放在一边,同时又能抽去“潜能生”自信和自尊的支点,使他们不致闹出什么气候来;在校园外,我们多少有些惊奇地发现,家长和教师几乎是一条心!常听家长这样说:“老师,就当您多生了一个。不听话?打——”

高尔基说:“爱孩子,这是母鸡都会做的事情。”那么,是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吗?当然不是。而他们何以说“打”甚至去“陪站”?个中原因,一定是够深刻的。我想起两件事情,似可作为“参考答案”。第一件是我亲历的。小时候,我曾问外婆她的脚何以奇小。外婆说:“‘裹脚一双,泪流一缸’呗。但是,我妈说,孩子,什么事都可以心疼你,唯独这件事,不能心疼你!”还有一件,是看来的。五代十国时期,南方有个小朝廷(名字我忘了),一次征聘三千名太监,而民间自阉了前来应聘的小孩竟多达两万个!朝廷有感于此,只好扩招一千五百人。以上两件事情,裹也罢,阉也罢,在我看,都说明了一个道理:中国家长对孩子的期望,就是“活着”,充其量是“好好地活着”。至于活得质量怎么样,以及人之所以为人的相关因素,是思考得很少的。或曰:“家长未必这么短视。他们想的是孩子上了大学就好了。”但是,我想,裹脚很难再放大,阉人很难再勃起,却也是常识。

综上所述,教师的脸之所以板得理直气壮,是因为文化——“活着”的文化。假如此话切中要害,那么,萧伯纳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对爱尔兰人人生态度的评价——一辈子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成了一块土,一只猪——就正好说出了当下教育的“品位”。

“癫师!癫师!”我常在梦中这样呼喊——也许,我自己也有些“癫”了。

老师,你是知识分子吗?

我注意到,许多学校的教学楼上端都刻着这样一行大字:知识改变命运,环境改善生活。这就等于说,“功利”二字,正相当体面地书写在教育旗帜上,使“必要的乌托邦”当真成了乌托邦。久而久之,我心里竟萌生出一个疑问:老师,你是知识分子吗?

工业界有工业技术员,农业界有农业技术员,教育界有作业(练习)技术员。从这个角度看,高级教师和八级钳工应该没有质的区别。那么,技术员算不算知识分子?翻开字典一查,算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个界定是过于笼统了。美国人就从不把专家和工程师列入知识分子的范畴,爱因斯坦说得更干脆:“专家不过是一只懂技术的狗。”林肯则把知识分子比喻为“牛蝇”,大意是指那种专给社会找茬的人。我国也喜欢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之类的话。这么看去,则知识分子并不是有知识即可,他更应该是有公共意识和独立人格的“思想分子”。

而我敢说,教师中这样的知识分子,正如孔乙己掌中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如今,教师不读书或读书少(除了专业书)已是公开的秘密。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我们对之思考得越是持久和深入,就越是能在我们心中引起惊奇和敬畏,这就是星云密布的苍穹和人类心中的道德律。”对“作业技术员”来说,“星云密布的苍穹”未免太高了,而“人类心中的道德律”又未免太深了!换句话说,知识分子的思考是一条直线,永远通向未知;而“作业技术员”的思考则如一条线段,不越雷池一步。我对众多教师的“线段人生”留意很久,以致发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怪现象。譬如,语文老师不爱写诗,政治老师不读一本哲学原著,物理老师无法修无线电,生物和化学老师对实验不感兴趣……这么说吧,各科老师走到社会上去,你很难看出其职业特点,只有当孩子举着练习簿前来讨教的时候,你才能恍然大悟:哦,这是老师!许多老师自己也说,有朝一日不教书了,不知道何以谋生。本人从事语文教学多年,对语文这劳什子尤为困惑。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是一门格外古怪的学问,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一门学问。它一味限制学生的想象力,这是众所周知的;而它使语文老师左不愿向学者靠近,右不愿向作家靠近,更是乌龟摔在石板上——硬碰硬的现实。

这么些年来,教育体制一直塑造着教师的“线段人生”,使教师像水土流失一样,不断丧失着批判意识和冒犯精神,而这种意识和精神,又恰恰是知识分子的魂魄所系。别里科夫是这样一个人:“只要是政府明文规定的,他就觉得合情合理。”(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我们的教师当然不同于别里科夫,在谈论体制弊端和管理弊端时,嘴角边还往往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然后——然后却是照做。怎么,检查团又要来了?啧啧啧!又要带学生造假?然后走进教室,说:“同学们,明天把家里的花盆或图书带来,学校要借用。请大家转告父母,这只是给学校装装面子,用过再还回去。一定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