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课:从与桑德尔的异同谈起
一、开场
郁振华(主持):各位老师,各位同仁,各位同学,我们盼望已久、准备已久的李泽厚先生伦理学讨论班现在就开始了。刚才到这个会场,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们学习“情本体”学说的人,难免会有些感慨。我想起1985年的时候,李先生到华东师大来,那时候我是华东师大哲学专业的本科生,关于那个秋天的下午,我的记忆是:一路狂奔。一开始的时候,会场安排在办公楼小礼堂,大家都知道,那是很小的一个地方。一会儿会场就挤满了人,很多人在外面进不来。所以,当时组织者马上就安排转移会场,转到科学会堂,到了科学会堂,我们刚坐下来,又挤满了,那么多人在外面,走道里都站满了人,根本没法进行。最后,组织者又决定转到大礼堂。当时我们年轻,是大一的学生,就狂奔,奔过去要占一个位置。1985年的秋天,是那样一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李先生是和庞朴先生一道来的。因为当时正好是文化热,讨论了很多的文化问题。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今天又是这样一个场面。我感到,三十年间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有些东西似乎没变,比如李先生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还有就是,在华东师大这样的优雅学府中,师生们对学问的敬意,对真理的事业的热情,三十年来也没有变。这个讨论班不是李先生给我们作讲演,而是他给我们提供文本,我们在这里平等地跟他探讨。李先生的思想体大虑精,涉及很多方面,大家在读他的书的过程中有很多想法,希望跟他交流。梁启超先生说自己的文章笔端总带感情,我觉得李先生的文字总带着一种青春的色泽,所以对年轻人来说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在正式开始之前,我要说一个事情:为了组织安排这个讨论班,我们的童世骏教授、杨国荣教授、茅海建教授、朱志荣教授、方媛书记和陈赟教授都做了大量工作,让我们感谢他们。当然,我们最要感谢的是李先生本人,感谢他不远万里从美国飞回来,回到祖国,跟我们一道来展开这一系列的讨论。各位同学,各位同仁,让我们热烈欢迎李泽厚先生。(掌声)我今天的角色是做李先生的助教,这对我来说是无上的荣誉。好,下面我们就开始上课!
李泽厚:我先来讲几句吧。一般来说,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普遍规律。你们听了之后,可能会觉得也不过尔尔嘛。我有些特殊情况,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并不是太好,因为我前天坐飞机过来,现在还有时差,当然,我想我不会睡觉,但反应可能比较慢。还有一个情况就是昨天两次去急诊,我前列腺肥大,晚上尿闭,弄得很狼狈。我昨晚很紧张:万一出现毛病怎么办呢?结果昨晚也没有睡好,尽管吃了大量安眠药。还有一个事情要说明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上过课堂,甚至连大学的门都没有进过。为什么我特别来这里,而且要讲四次课?有人奇怪。这说来话长,因为我是2009年8月答应杨国荣教授、朱志荣教授来一次。2010年、2011年、2012年,杨教授和朱教授都邀请过我,我都说好好好!今年是2014年了。我看到一个材料,这是美国看到的,不一定可靠,说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过了八十五岁就会得AD(Alzheimer Disease),就是老年痴呆症的一种。我想也许明年我就会得了,因为我这几年记忆力迅速衰退,看东西过目即忘。别人是过目不忘,我是过目即忘,我想,今年再不来的话呢,可能就来不成了。答应四年,所以是四次。但是我要讲明白,第一,不是讲演会,要听我讲演的人,现在就可以退场;你以后退席也欢迎,没关系的。第二,不是记者招待会:你提问我回答。原来我的设想是小型的,十几个人;大家交流一些看法,看能不能集中地讨论一两个问题。但不求一致的意见,这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伦理学范围太大,问题太多。老实讲,就是我上四十次课也不一定能讲清楚,何况我们就只有四次讨论呢。我希望明确几个问题,供大家继续思考,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我希望大家提出意见,批评的也好,反对的也好,质疑的也好,同意的也好,都好,这也是对我写的东西的一个考验。但是都得讲点儿道理,而且不要把问题扩得太广。现在西方伦理学中有三大派别:一个是自由主义的,以康德为代表的义务论;一个是功利主义或者叫效用主义;一个是所谓的美德伦理学,现在很流行。假设我们中国现在要走一条新路的话,是一条什么路?我已经讲了五分钟废话了,爱惜时间,我就转入正题,我这本书《回应桑德尔及其他》[1],原来是准备这次讨论会以后再写的。没想到,一写起来,“下笔不能自休”,也是坏毛病吧,有朋友拿去,就发表了。这本书我带的是香港版。香港版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我把“正义”都改成“公正”了,justice,原来都是用的“正义”。因为罗尔斯那本书翻译成“正义论”,大家都知道,这好像成为习惯的译法了。但是后来我觉得还是要改成“公正”。现在第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改?随便说,说错了也没关系。还有,对不起,有时候我要剥夺主持人的主持权。
郁振华:我是李先生的助教,我同意。
二、justice:译为“公正”还是“正义”?
同学1:为什么翻译成“公正”而不是“正义”,我觉得因为“义”带有天理和义理的意思。如果译成公正,就把它理解成是通过大家的协商达成一种共识,如果译成正义,就带有一种天理,理义。要预设一个理。
李泽厚:我很欣赏也很欢迎这样简明扼要的解答。那你赞成不赞成?
同学1:我是比较赞成的,因为我不相信有一个天理。
李泽厚:还有没有反对意见?都赞成吗?想一想,还有什么不同。
同学2:我认为正义带有情的一面,所以它属于宗教性道德,属于善;而公正关涉权利,是公共性的东西。李先生一直强调的是公共理性大于私人理性,社会性道德大于宗教性道德。桑德尔举例说火车撞五个人和撞一个人有区别[2],如果撞了五个人,那么他应当承担法律责任,应该受到惩罚。但是,从个人的、从情的角度来说,比如,要撞死的那个人是我的爱人,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是情的考虑。
李泽厚:好,很好!我希望你们的发言都是简短的,希望有更多人发言。那你是同意他的意见?换成公正?好,因为有很多问题,所以我们不能就这个问题纠缠太久。当然,我翻译成公正,基本理由跟他们一样,就是公正这个词好像更加理性一点。正义的情感性的因素多一点,所以翻译成公正,更符合西方传统。
同学3:李先生,我补充一点,在中国哲学的语境当中,翻译成公正更合适,因为公正在中国哲学语境中可以包括三层意思,就是公平、正义和公道,可以包含这三个意思。
三、异与同(一):市场与道德
李泽厚:我们讲的第一个问题是justice,大部分人同意这个翻译,也有反对的。赞成翻译成公正的占多数,但大家不要因为我赞成就赞成,那就没意义了。刚才两位说的理由,我觉得都相当好。不赞成的举手,可以不发言,我了解一下,有不赞成的没有?这个问题可以画上句号,就过去了。第二个问题是既然你们承认,你们已经看了我的书,也看了桑德尔的书,那么,我和桑德尔到底有什么相同和不同的地方。首先,我们有什么相同的地方?我觉得至少有两点。也可以是三点、四点,大家比较一下。首先讲相同的。
同学4:第一,桑德尔是社群主义者,而老师您也很强调关系。这种关系就涉及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以及群体内部的关系,所以,两位都很强调整体性。第二,老师您很强调情本体,桑德尔讲了很多例子,实际上也是以情来动人,所以说,这也算一个相同点。
李泽厚:有反对的没有?
同学5:我有点不赞同这个同学的观点。李先生对桑德尔有一个批评,认为他恰恰在情这方面倾向不足。
同学6:李先生所讲的那个所谓关系,是建立、依托在中国传统经典上的,和桑德尔的社群主义的关系有很大差别。而且李先生特别强调度和境,强调人存在的语境,而这个语境,是深深植根于中国的传统之中的。
李泽厚:有反对意见没有?
同学4:老师刚才问的是相同的东西,(李泽厚:对,相同的东西。)我说的是相同的东西,你从关系来谈不同,那是下面一个问题。
李泽厚:我首先问的是相同点。现在我把问题再扩大一点,相同点,但同中也有异。最好探讨什么是相同点,然后再探讨什么是相同里面的不同。最后我们再讲异,完全不同的。
同学6:你和桑德尔都不反对市场经济。
李泽厚:这点对了,我和桑德尔都不反对市场经济。但是,不反对中间有什么不同?
同学2:您对伦理和道德有一个区分,伦理是社会性的规则,就是康德所说的法则,您讲的道德,相当于康德所讲的准则的问题;而桑德尔没有进行很好的区分。他所说的很多行为在社会公德的层面完全是适用的,这完全是功利主义的态度,比如说政府做这样的行为是合适的;但对个体就不适用了,它很多时候符合了社会性道德,但没有考虑到宗教性道德,没有涉及情的一面。
李泽厚:我们都肯定市场的价值,问题是又有什么不同?我不扯宗教性道德,社会性道德。就讲对市场这个问题上,还有什么不同?我们都反对市场价值就是最好的,票房价值不等于艺术价值。大家都承认,最流行的书不一定是最好的书,时髦不一定就是最好的。我经常引用爱因斯坦的话,赶时髦是虚荣加愚蠢。因为量子力学出来以后,爱因斯坦那时候被认为过时了。桑德尔也同意,市场价值不是共同的善,有些经济学家认为市场好的就是最好的。关于市场,我跟桑德尔讲的市场又有些什么不同?
同学6:桑德尔虽然不反对市场,但是他反对市场道德。他区分市场和道德,这一分界线并不是从正面来定立的,您从情和欲两个方面进行了界定。同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从情义和理性,从更细的对比的角度作了区分。
李泽厚:太抽象了,再具体点。桑德尔书里讲,贪婪,想挣钱,就是不好的东西。贪婪本身就是一种恶。记得在八十年代初,我一再提到杰克·伦敦的一篇小说[3]。描写一个白人雇了一个黑人运鸡蛋的故事:经过千辛万苦,白人非常勤劳、刻苦、节俭,(认为)运一批鸡蛋到一个缺少鸡蛋的地方,到那里可以赚很多钱。那个黑人觉得太不值得了,抛弃了应该有的自然给你的享受。小说的结尾是到了那里以后,鸡蛋全臭了,白人自杀了。整个小说的基调是站在黑人这边说话的。我当时就提出,白人运鸡蛋到那里错了吗?在道德上就低一层吗?
同学1:如果从功利的角度讲,两个人都是为了生存,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利益。在这里没有谁更纯洁,谁更高尚。你不能因为黑人这么辛苦去做,就认为他是道德的。我觉得从这个角度讲,两个人都算不上道德。(李泽厚:都算不上道德?)嗯。
李泽厚:还有没有不同或相同的意见?
同学7:他们在市场中追逐利益的行为,有一些并非是不道德的。比如,市场活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为了生存,还有一种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实现自身对事业、对理想的追求。
李泽厚:后一种是道德的,前一种是不道德的?
同学7:前面一种谈不上道德,是生存问题。后面一种有一点超出道德,或者说它比道德更根本一些,为了实现理想是比道德更根本的东西。
李泽厚:那人为了生存而努力算不算道德?
同学7:它首先不是一个道德的问题,道德是之后的问题。
李泽厚:问题是什么是道德?我在美国上课的时候,经常首先提的问题是为什么要道德,Why should I be moral?我为什么要道德?什么是道德?我贪婪,想赚钱,是不道德?
同学1:想赚钱或者不想赚钱不是一个道德问题。在我看来道德是调节人和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方式。赚钱不赚钱谈不上道德。只有以什么方式或者以什么心态去赚钱才涉及道德问题。
李泽厚:道德就是心态?
同学1:肯定涉及到心理。
李泽厚:“肯定涉及”跟“是”还是两回事。
同学1:它包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