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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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上半学期,我干了几件比较出格的事:在校园内裸奔;和人在食堂争吵而大打出手;跑外校帮同学出气打破别人头……当然,这些都不值一提,可以拿出来晒一晒的是:我如痴如醉地喜欢上了我们学校的团委书记陈双喜。
喜欢陈双喜的女生可能有很多,但我的骄傲是,我把陈双喜抓住了,就在这个天高云远的秋天里。
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抓住了我。但因为是我主动的,我设了一个局让他乖乖缴了械,所以我一直认为是我抓住了陈双喜,我有心理上的优越感。
我可以成功抓住陈双喜,但却无法拥有他,因为他是个有妇之夫,长我十八岁,成为妇女用品已经有些年头了,尤其是他有一个比我小七岁的女儿,而他又对她百般宠爱,我就无来由地嫉妒,想独占他的念头特别强烈。
我们分手吧,你缠着我,我会吃不了兜着走的。看我死心塌地的样子。陈双喜怕了。
本姑娘是未婚青年都不怕,你怕个屌?我不以为然。那时候,我热衷于做一个园艺员,连寝室的窗台上也摆满了花花草草,所以每次和他约会,都会带各种各样的花草过去,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插一枝,在他的皮包里也插一枝。
我知道陈双喜为什么怕我,他是一个不大肯安分的家伙,有着更高的理想追求,而且,我也知道,那段时间他考上了洛州市团市委副书记的职位。公示结束,他将走马上任。
这个身高充其量只有一米七,眼睛近视加散光的普通男人,怎么就占据了我的心?让我不知羞耻地屡次想和他在一起,这在我想来是匪夷所思的事。我是不是鬼迷心窍或者脑残了?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我就是那种脑后长反骨的人,和爸爸夏国祥可以称兄道弟,却认定自己从小缺少父爱。这倒不是说夏国祥不关心我,夏国祥待我,比待他妈还好,就是那种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跌的慈母类型,我认定的父爱应该是精神上给我启迪,有别于母爱的东西。念小学,我对政治老师有好感,因为他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上中学,我对语文老师特崇拜,因为他说,谁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行?我。我是谁,我是诗人。诗人可以凭想象力超越普通和平凡。上大学,我对前来给我们做讲座的陈老师来电,他说,水低成海,人低成王,他又说,路径窄处,留一步让人走,滋味浓时,减三分请人尝。我听了热血沸腾,我的妈啊,这个人怎么就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最想听的,他都说到了,引经据典,处处叫我佩服。爱慕之心油然而生。
后来,凡是他的讲座,我必听。听着时,热泪盈眶,我想,这个人要是我的爸爸那该多好啊,后来,我想,这个人要是我的爱人那该多好啊!在他讲座结束后,我控制不住地站起来,高声呼喊,陈双喜,我爱你!当然,这样做的人太多了,我的声音夹杂在一片欢呼声中,就像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大河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当然,有时候,我会飞奔过去,和他来次拥抱。但拥抱过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能记住我吗?我不甘心,我夏春秋是唯一的,陈双喜也是唯一的,只有两个唯一的人在一起,才会对得起唯一这个词儿。
在我这样想时,我就做好了飞向他的怀抱的准备,我也充分相信自己的能力,有一点我觉得惶惑的是:本小姐原来是个大叔控啊。
在这里,我得亮亮自己的家庭背景了。
我的名字叫夏春秋,一年里三个季节,我都占了,我来自一个叫夏龙崮的山村……我的爸爸夏国祥是个企业主……我承认,我有些骄傲,我是一个全身上下都透着骄傲味的女孩,但我有骄傲的资本呀——年轻、漂亮、富二代、好口才……
夏国祥其实不是我亲爸爸,而是我的亲舅舅,我妈的小弟弟。他结婚十年,一直没有生育,于是就找妈妈商量,把三岁的我牵走了。我一过去,舅妈却开始生孩子了,先是一个女孩,再是一个男孩。
夏国祥欣喜若狂,老爱在喝酒时摸我的头,边摸边说,春秋春秋,春华秋实,你是个福星啊!把弟弟妹妹都带来了。但没等他高兴太久,他马上发现自己跌进了一个比没小孩时更恐怖的境地,那两个孩子居然都是残疾,生出来时好好的,长到三四岁,就重心不稳了,一检查,说是脑子里缺什么东西。女孩夏敏华有一天跌了一跤,从楼梯上掉下来,脑袋磕在花岗岩上,当场就没了气……男孩夏敏实长大后,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人,一说话老是流涎水,他的口袋里,因此总是装满了手帕。一看见我,老远就喊,夏——姐!夏——姐!看他的艰难劲,我说,别叫了,挥挥手吧,姐明白了。他不听,照样牙床毕露地喊,夏——姐!夏——姐!喊得我心酸酸的。
妈妈刘雪珠陪在他身边微笑,乖,听姐的,不叫了,给她敬个礼。他“啪”地一下,想来个立正动作,脚不听话,双脚一前一后,是准备起跑的姿势,右手也只能举到下巴那儿……
我看不下去了,找个借口想逃开。
妈妈尴尬地向我叹气,他喜欢你呢,平时经常打听你的事呢。
我说,我也想着他,他比以前好多了。
妈妈说,是好多了,也懂事多了。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夏敏实也不小了,只比我小五岁。如果不是那病,他也是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了。
还有,我妈妈刘雪珠也可以甩开膀子干一场了,她的智商和情商都不会比夏国祥差,她可是我们夏龙崮村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中专的人,夏敏华和夏敏实一出生,把她拴在了家里,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也有人劝她重出江湖,她摇摇头说,敏华、敏实都是我十月怀胎来的,他们没有罪,有罪的是我,我为什么要生他们下来?要我丢弃他们,我做不到。
夏敏华意外摔死后,刘雪珠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吃斋念佛成了她的常态,她固执地认为是自己得罪了老天,所以才遭受如此大的劫难。这辈子无法如愿生个健康孩子了,下辈子一定得求菩萨保佑。所以,她不是在烧香,就是在去烧香的路上。
夏国祥在我们夏龙崮村是个能人,靠做猪饲料掘得第一桶金,随后又做运输,包荒地种树、搞绿色食品开发……我上大学那年,他当上了县里、市里的政协委员,有一天,他尊敬的政协周主席说,国祥啊,夏龙崮又不是王孟良一个人的,也不是单单刮苍县能办旅游。那个龟孙子搞得起来,你怎么会搞不起来?西苍县也想搞旅游开发,你可以借这个东风,把大旗竖起来!至于人财物方面,我都可以帮助去通融。
夏国祥本来就在谋划产业转型升级,但往哪方面转,心中自然还是一片茫然,现在,瞌睡的碰上个送枕头的,一时,他心潮澎湃,一拍大腿,周主席,你怎么不早说?
周主席含笑说,现在,我不都告诉你了。
夏国祥握着周主席的手,摇了又摇,模样像只叼根草快乐玩耍的小狗。没多久,他就成立了西苍县夏龙崮国际森林旅游开发公司。
夏国祥有一天到学校来看我,交给我十二盒名片,让我分送给我所认识的人,你让他们都来看看,夏龙崮好玩着哩,刮苍县有的,西苍县全有。看着上面他烫金的名字和头衔,我莫名惊讶。
夏国祥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干什么,都不是天生的,老天爷给了我们这么好的自然资源,不好好利用,真是浪费了。
但我一点都不关心他的宏伟蓝图,因为从考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离开夏龙崮,离得愈远愈好。他留给我的名片,大多数都没有送出去,少量送出去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夏龙崮。倒是夏国祥有一回打电话给我,问我认识不认识冯清旷?
我一头雾水。
他接着说,他手里有我的名片,是你给的吧?
我也想不起是不是给过这个叫冯清旷的人,只得含混说,可能给过吧。夏国祥搁了电话。下次碰到我,把我一顿臭骂,说那个姓冯的,带着几十个人,来夏龙崮玩,混吃混喝,被我赶出去了。
我没有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的凶相吓倒,反唇相讥,你不是说来的都是客吗?
我没说不花钱!夏国祥愤愤地说。
我偷偷笑了。
我那时确实没有回老家的念头,我全部的心思,都在陈双喜身上,就想着怎么和他约会,怎么让他听自己的话,怎么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我偷偷想,陈双喜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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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家乡,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这个崮字发怵,写起来特别麻烦。会查字典了,上面是这么解释的,崮是一种俗称,是指顶平坡陡的方山地形。打小,看到的就是这个崮,那个崮,走个亲戚,也是这个崮,那个崮。
上学第一天,老师灌输给我们的就是想方设法走出大山,因为来的同学大多数也是这个崮,那个崮的,可真正走出山里的,我们夏龙崮一带没多少。
在这一点上,我挺感激夏国祥的,要是照村里人的逻辑,女孩子上学上到初高中也就差不多了。
夏国祥却不这样想,他把我当接班人看待,认为大学一定要上,他坚信他的事业会越做越大,所以以后必须有一个镇得住的人,而我是不二人选。
你爸爸搞旅游,等于驼子跌在了高桥上,两头不着。说他蠢,还真是蠢。陈双喜后来刚到夏龙崮,看了旅游规划图,眉头就皱紧了,他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换了别人,我早就发作了,可对方是我的喜大叔,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依然像他的学生一样缩头缩脖子地听他训话。
你爸爸不懂,你怎么也跟着瞎胡来,怪不得闹得都快破产了。他继续咬着烟斗,唾沫四溅。
我其实心里也委屈着,夏国祥没接触文化前,把自己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的,无论是做猪饲料、倒腾机械,还是满山冈种树、开发绿色食品,都井然有序,但一挨文化,就被文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没文化,才被文化欺。可他又特别敬重文化,像只哈巴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去舔文化的马屁。
我很早就知道,夏国祥的心里恨着一个人,这个人叫王孟良,不单他恨,连我妈妈刘雪珠也恨!
王孟良其实也是夏龙崮村人,是夏国祥上初中时的同桌,一度情同手足,好朋友变成冤家,原因在于他们不约而同看上了刘雪珠。刘雪珠先是倾向于王孟良的,但王孟良家里有约定,他是要去隔壁的刮苍县换亲的,替哥哥换回一个嫂子,把自己“嫁”给嫂子的妹妹。刘雪珠失望至极,转而喜欢夏国祥。本来这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但王孟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一天,悄悄对夏国祥说,刘雪珠这种人你也要?她是我弄残的,你要找就找个好的,不要被别人戳脊梁。
夏国祥那时候对刘雪珠正中意着,被他一说,起了疑心,问怎么叫弄残的?王孟良诡秘地笑笑。
夏国祥从王孟良那里问不出什么,便对刘雪珠旁敲侧击。
刘雪珠如遭晴天霹雳,被逼不过,便对夏国祥哭诉了和王孟良上过床、怀过孕、流过产的事实……
夏国祥和王孟良狠狠干了一架,最后以自己被撕裂头皮,对方被他咬下半只耳朵而告终。
年轻时的矛盾因为彼此走散而落下帷幕,再度掀起,却是若干年以后,夏国祥和刘雪珠结婚十年却无子嗣,而王孟良却有一双儿女。夏国祥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孟良说过的“弄残的”话,他的悲愤像水一样漫开来。
是不是刘雪珠真的是被王孟良弄残了,所以就生不出小孩了?那时候夏国祥和刘雪珠的夫妻关系到了冰点。刘雪珠毅然从西苍县化纤总公司辞了职,回乡帮夏国祥料理生意。就在这一年,夏国祥把我接到了他家。随后,刘雪珠生下了夏敏华和夏敏实,夏国祥眉开眼笑,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那几年,是他最舒心的日子,也是他生意最好的年景。“弄残的”?×你妈的王孟良,你才是弄残的!他咬牙切齿地骂。
等到夏敏华、夏敏实被发现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后,夏国祥重新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中,我估计王孟良那句“弄残的”的话,经常会像一面锣那样在他的耳旁敲响。他对王孟良的恨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时常可以从他的言辞中表现出来。他先是避着刘雪珠,后来,看到她也义愤填膺地控诉王孟良的罪恶,他也就放大胆子痛斥王孟良了。我年少时,有时候会看到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王孟良,骂够了然后抱头痛哭的情形,我也跟着哭,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一哭,夏敏华和夏敏实也跟着哭,我们家,就泊在了哭声里,连鸟也不敢飞过来自讨没趣。
王孟良从农校毕业后,在刮苍县下边一个小镇农科站当农技员,干了三年后,双推双考当上了小镇的副镇长,而后又调另外一个乡当乡长。夏国祥承包西苍县林场一千八百亩林地时,他辞职去了海南,短短的九个月后,他又重新回了刮苍县,摇身一变,成了刮苍夏龙崮旅游总公司的老总,这个公司隶属于县旅游局。
刮苍县的旅游就是从王孟良手里搞起来的。对于这一点,比他晚搞七八年旅游的夏国祥也不得不承认他目光远大。令夏国祥闷闷不乐的是:怎么好事全让这小子给占了?
王孟良开发旅游的依据是:曾经有个国民党的将领,被共产党击毙在夏龙崮,因此,夏龙崮可以开辟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搞红色旅游。当时,县旅游局向县财政打报告,县里给了三百万元,王孟良自筹了八百万元,然后建起了一个解放战争胜利纪念馆。在一个叫大蜘蛛洞的山洞口,特意用黑漆写上了“国民党陆一辉师长被击毙处”。开馆第一年,游客蜂拥而至,到年底一结算,仅门票收入就有六十万元。这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王孟良一下子成了刮苍县的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