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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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说来,你我都是配角(6)

陈双喜来到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旅游公司,风风火火砍了三斧头,砍得王孟良人仰马翻。夏氏家族的人对他肃然起敬,想不到这个中等身材,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眼镜的中年男人,还有这样的能耐。他们认为我的眼光不错,把这么一个能人请了过来。在他们对我信任的过程中,我对陈双喜也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和他同居。

陈双喜表示拒绝,他拒绝还特有范儿,咬着烟斗,深情地看着我,演舞台剧一样,我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我们幽会过几次,但我感觉不理想,都没有达到我想要的高潮。欲望像水一样漫上来时,我就想整夜抱着他,不再满足于不痛不痒的幽会。我说,我想更多地听你说话!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苍白和虚伪。

噢,喜欢听睡前故事,那我可以帮你录制。陈双喜的烟圈在我的头顶飘散。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的双唇抿紧了。我想哭。

我在你身边,会吵着你的,我还不习惯两个人在一起的居家生活……陈双喜难为情地搓了搓手。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好?!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我的大小姐,我要没有和你同甘共苦的心,我就不来了,只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需要时间,让我慢慢适应好不好?陈双喜着急地跑过来,拥住了我。

我含泪看着他,想,我要我的爱情是那么的难。

乖,听话。我们一起慢慢来。他笑嘻嘻地说,大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陈双喜哄着我。

我啐了他一口,坏蛋,都是你,因为你对我不好,害得本小姐茶饭不思。

那罚我在地上爬三圈!陈双喜说,说着,还真趴到地上,装起狗爬来。

我又气又好笑,心里却酸酸的。我想说,眼前这个男人,我真不懂。我看他,一直在雾里看花。

和陈双喜上床,我就明白,他不热衷于此类活塞运动,技巧更不行,他更多的是喜欢和我并排躺着聊天,聊着聊着,他兴奋起来,跳下床,手舞足蹈地讲,讲着讲着,又成了他的课堂……一变成课堂,我只有听的份,要命的是:听着听着,我居然又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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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苍县旅游局的刁难并没有吓住我们,陈双喜悄悄去了几趟北京和省城,他没有和我明说,但我知道他动用了不少的人脉,花足了功夫和心思。随后,上面便确定了考核日期,正儿八经派人来考核验收了。七个月后,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公园国家4A级景区的牌子拿到了。公司上下一片欢欣鼓舞,我一得意,便想开挂牌会,顺便把西苍县方方面面的领导都请上。

陈双喜却坚决不同意,说我们还是低调一点吧,省得惹出什么是非来。有些人像红眼狼,正紧紧地盯着我们,我们还是在心里偷着乐吧。他还要我去外面走一阵子。去散散心吧。你在这里,有些人会不舒服的。他舔了舔舌头说。

我不解,这么忙,我哪里还有心思玩?

陈双喜叹口气,你不走,王孟良就要寻上门了。

王孟良那边同样也申报了国家4A级景区,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拿到牌子。他于是放出口风来,只要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公园国家4A级景区的牌子挂出来,他就会来砸,他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夏春秋得到这块牌子,全是暗箱操作的结果,但我们到底动用了什么手段,他却无从知道,这回,王孟良真的急了,他指望通过这种冲突,能查到蛛丝马迹。

春秋,你不在,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国家4A级景区的牌子暂时放着,不对外示众,但我们的门票上完全可以把这个结果全都印上去,他总不可能把我们所有的门票都撕了吧?陈双喜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曾经问过他,这事怎么搞定的?难不难?

陈双喜笑得诡秘,也难也不难,过程就免谈了。蟹有蟹路,虾有虾道,我只能说,你夏春秋的福气不是一般的好!

我依言去了北京,看香山枫叶,顺带着去探望陆清泉先生,他退休了,便把家搬到北京来了,他告诉我说,接下来,还准备把他妈妈陶四凤也从台湾接过来住。

我给陆先生看我们获得国家4A级景区的文件和牌子的照片,陆先生也笑不拢嘴,和我一样显得开心,他问我,4A级景区评上了,有什么好处呢?我一时心血来潮,就口无遮拦地说了这个荣誉称号能为我们带来多少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陆先生听得津津有味,他感慨地说,夏董,你们真的很努力,不容易。同时,他也对陈双喜赞不绝口,你厉害,把陈先生那么好的人才也拉到了你的麾下!

我心头洋溢着欢乐,便口出狂言,任何事物都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没有我这里那么好的环境,陈双喜他怎么可能如鱼得水呢?

陆先生反过来又称赞我,夏董,你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我的心里乐开了花。末了,他提出了一个设想,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筹划一个基金会,专门为老兵设立的,我想有可能的话,希望由你们来操作,我的建议是:你们可以从每张门票里拿出一两元钱来,捐助给那些老兵,据我所知,有些老兵的晚年生活真的太凄惨了……陆先生跟我说那些老兵的故事,他饱含感情,说着,说着,眼角就噙起了泪花。

我也被感染了,于是便不假思索地说,好啊,我们公司也有这个打算。其实,我压根儿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顺着陆先生的话头说说罢了。说完以后,我也没有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上一笔。

陆先生激动了,他把身子站直,然后认认真真地向我躹了一躬,我代表老兵谢谢你。

我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说,陆先生,不用谢,那是我们应该做的,我做旅游,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陆一辉将军的尊重,是对无数老兵的尊重……我巧舌如簧。我得承认,和陈双喜在一起久了,我变得更加的口齿伶俐,好多话,我都不用怎么组织,一张嘴,它们就像自来水龙头被拧开了,水就哗啦哗啦流出来了。

那时候,我和陆先生谈得有多么的投机,我被我虚构的东西刺激得血脉贲张,我一迭声地向陆先生表态,这个事情,我们西苍夏龙崮国际森林公园会鼎力相助的,我回去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方案,你放心好了!

陆先生两颊通红,他朝我恭敬地拱拱手。

告别陆先生出来,我被那股兴奋劲催着,忍不住和在北京工作的大学同窗打电话,邀她们一起聚一聚。约定时间后,我真的很高兴,很想让她们一同分享我的成功和快乐。

那天晚上,是我到北京后的第三天,同学们的恭维和吹捧,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我喝得酩酊大醉,后来,我是被人搀扶着回宾馆的。

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电话在响,抓起一听,是陈双喜,我看了看时间,不乐意地嘀咕道,都深夜两点多了,打什么电话?

陈双喜颤着声说,春秋,出事了,出事了!

我一个激灵,酒立马醒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西苍那边出事了。

怎么啦?我战战兢兢地问。

陈双喜喘着粗气,好像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璐璐……出事了!

哪个璐璐?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陈双喜有了哭泣声,我女儿……刘老师打电话来,说她……没了……

我“呼”地从床上跳起来,我发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不会吧,到底怎么回事?她好端端地不是在英国念书吗?

陈双喜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吧,我要赶去英国。

我手足无措地嚷,你等着,我和你一起去英国。

我连夜往飞机场赶。

陈双喜却不让我一起去,两个人都走,这里说不定会乱的。

我固执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去。

陈双喜无力地摇摇头,别去了。

我发火了,我必须去!我是担心你也出事!再说,我是她的姨,以后,会是她的妈!

我们赶到英国时,刘老师已经在那里了,这个瘦高个的女人此刻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整个身子也像一张纸,仿佛风一吹就可以把她吹到空中似的。手术室的风波,不但让她丢了教职,还把她的婚姻也弄碎了。这个倔强的女人,坚决地和陈双喜离了婚,说是不影响陈双喜的大好前程。不管陈双喜做怎样的挽留,她也不为所动,反复讲,她是一个判了刑(判三缓四)的女人,不配再待在他和女儿的身边。她后来想方设法去了英国,等到陈双喜被投入监狱时,她又把女儿璐璐接到了自己的身边。

警方向我们通报情况——刘璐璐和她的一个同学在悬崖上玩自拍时,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掉在海里,尸体下落不明……

陈双喜一听完介绍,就一声长号,蹲倒在地,然后又飞快地跳起来,卡住刘老师的脖子,恶狠狠地喊,我掐死你,叫你照顾好璐璐,你怎么把她给照顾没了?你还我璐璐啊!

警察大惊失色,想阻止他,却没办法解开他的手。我扑过去,在他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他喘着气把手松开了,刘老师双手摸着脖子,翻着白眼,木然地站在那儿,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一会儿,她泪流满面,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在英国停留了五天,那五天里,我们一直在忙璐璐的事。陈双喜和刘老师像两只木偶被我牵着走。我暗想,这一次幸亏我跟着来了,不然,陈双喜和刘老师这两个伤心过度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哪里还分得清东西南北。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流泪,我也跟着流泪。他们的心在滴血,我也跟着在滴血。我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呢?

在璐璐的出事地点,陈双喜把自己一直不离嘴的德国斯宾大烟斗丢进了海里,他说,璐璐,这是你为爸爸买的,爸爸现在派它来陪你,你看到了,就给我点个火。刘老师哭得声嘶力竭,随时要断气一样,她一会儿扇自己的耳光,一会儿揪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拼命地跺脚,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我小声地劝他们,我们不哭,哭了璐璐会不高兴的。不高兴,她就不回来了。

哦哦哦,我不哭,我不哭。刘老师连忙擦干眼泪。

我的全身一阵发冷,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子。说心里话,我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跟着陈双喜一起来,我经受了太多的悲伤,那些悲伤把我压得都喘不过气来了,有一瞬间,我都相信我是璐璐的妈妈了,因为关于璐璐的信息一下子灌满了我的大脑。

璐璐二十三岁了,是剑桥大学的大四学生,品学兼优,学的是经济专业,她喜欢旅游,从小学到大学,趁着假期,走遍了英国和欧洲的大部分地区,她也喜欢摄影,拍了大量的风光照,她很独立,因为妈妈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一个实验室工作,很忙……

我想和刘老师聊聊璐璐,我对她所知甚少,我在内心对自己讲,我如果能多掌握一些璐璐的细节,或许以后可以安慰陈双喜。毕竟,璐璐是他的宝贝。他这些年能忍辱负重,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她。但刘老师拒绝了,她几乎有些生硬地说,你不需要打听什么,璐璐跟你没一点关系。

我有些气恼,我想我怎么和璐璐没有关系呢?只要我和陈双喜在一起,她就和我有关系,不管她是活的还是死的。

我想和她争执。

她懒得听我的。

我一说话,她就把头摇得像风中的一丛芨芨草,连说NO,NO,NO!

刘老师稍稍从失去女儿的悲哀中回过一点神来,她就再也不愿意和我见面了,随后,如同一颗露珠,消失在广袤的星空下。

刘老师她什么意思?我在陈双喜面前表露出不满。

陈双喜淡淡地说,随她去吧,她一直记恨着我。

记恨你什么?我不解。

陈双喜叹了口气,现在不说这个,等有机会,我会和你说的。

我看着一夜之间白发骤生的陈双喜,心里陡然生出一股酸楚,人生为何有那么多的无奈?

回国的那天,我见陈双喜的手上多了一个布袋,里面装满了心形的小石子,什么颜色的都有,每一块上面都贴着一个标签,标明收集到的时间、地点、国度……陈双喜的眼睛深深地凹下去,成了一个空洞的袋,他喃喃说,璐璐从小就喜欢收集这石头,一转眼,就这么多了。

我理解地点点头。我想帮他拿,他却说,我来拿吧,我喜欢拿。在从英国伦敦乘火车前往巴黎时,我看见他往站台上放了一颗白色的心形小石子;到巴黎时,又放了一颗绿色的心形小石子;在德国法兰克福转机时,他在候机室里放了一颗黑色的心形小石子;到上海浦东机场时,他放了一颗蓝色的心形小石子……

陈双喜木然地说,当年璐璐就是沿着这条线路去英国的,我怕她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所以用小石子做标记,每一颗小石子她都认识的。

我的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无声地哭了。

在从法兰克福前往浦东机场的飞机上,陈双喜发起了高烧,他时而觉得热,时而觉得冷,搞得机上的空姐也手忙脚乱的,他斜躺在我的怀里,不断地跟我说话,说累了就睡,睡醒了就说。

他和我说了些什么,有的我记得,有的我不记得了。我记得他说,他年轻时做梦都想着当一个领导,因为当领导可以给人发号施令,可以指手画脚,可以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发扬光大……

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乡下人的身份,贫穷,遭人欺侮,饱受白眼,第一年考上大学,却因为身体出了点问题,被搁下了。妈妈不相信他身体会有毛病。招生办让他去复查,妈妈卖自己的血凑钱,带着他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查出来并没啥问题,他欣喜若狂,赤脚跑去招生办告知复查结果,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去上大学了,结果人家冷冷地说,回家等吧。他果真回家痴痴地等,却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入学通知书,后来才知道自己被人顶替了。他那时差点把牙齿都咬碎了,想闹。但妈妈阻止了他……所以以后每一个机会,他比别人更加努力去争取,所以也取得了比别人更大的成功——他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副科级干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