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铃铃继续说:“我本来是可以跟我的男朋友结婚的,虽然不说是大富大贵,至少也是一份过得去的生活,而且我跟他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们可以过得很阳光,用不着偷偷摸摸。可是和他去过深圳之后,其他人在我眼里都黯然失色,包括我的男朋友也是一样。我就像吸毒上瘾,完全不能自控。后来我慢慢明白,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控制了,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太晚了。”
佳娜心里冒出阵阵寒气,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对她说的话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她太清楚他那套柔情似水的绝技了,他放出大招她自己也是无法招架的。朱铃铃就像一面镜子,瞬时间向她照出了刘文正那份温情的凶狠和危险。她望着眼前这张线条清晰干干净净的面孔,不知道是该鄙视她还是同情她。她在来之前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蛮横无理的第三者,现在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动了真情的女孩,这个情况比她预计得要更加复杂。
“你有没有想过这不过是男人猎艳的手段?”她努力绽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朱铃铃摇摇头,没有马上说话。过了片刻她说:“也许是因为我从小没得到过多少父爱和母爱,所以我对别人的疼爱特别敏感也特别珍惜。好几次深夜我从外地出差回来,看到他站在出站口等着,我真的是太感动了,我想就为了这一刻也要跟这个人在一起。有一次我发烧,他陪了我三天,寸步不离。我知道他有紧急的会议要开,还有非常重要的谈判在等着他,他都没有去。”
佳娜分明听出了她的潜台词:他是真心的,并非猎艳。她心里阵阵刺痛。朱铃铃的这些话也向她证实了刘文正那些以加班为借口的不归之夜都去了哪里。她记起确实有那么三天,她反复打他的手机他都不接,仿佛消失了一般,她急得差一点就要去报案。那是怎样担忧和煎熬的分分秒秒啊!在失踪和失联的三天之后他回到家,就像经过长途跋涉一般疲惫不堪,她问他怎么啦,他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工作上出了点状况。现在她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了。况且他失联的时候也不仅仅是那三天,前后有过多少回连她都记不清楚了。事后她也从未追究,她认为这是夫妻间的爱与信任,她相信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也尽量不去过多干涉他的事情,没想到他却毫不留情地利用了她的爱与信任。听朱铃铃这么说,霎时间她心里出现了更大面积的坍塌。不过她表面上依然镇定自若,她设想过和朱铃铃见面自己随时都可能中箭受伤,她早已经做好了鲜血淋漓的准备。
她脸上又一次浮起淡淡的笑意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有点什么他可当回事儿了,对旁人比对自己还上心。”
朱铃铃以一种认真和客观的口吻说:“他不光是对别人好,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她就像是就事论事,但她语气里的肯定和平静让佳娜感觉到她的分量,显然她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样子货,除了年轻漂亮,她身上有更多能打动刘文正的东西。佳娜意识到跟她之间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并不好打。
佳娜略带调侃地说:“听上去似乎是碰到了传说中的理想男人。”
朱铃铃两眼望着她,毫不闪避,从她的神情看这是确凿无疑的。佳娜感到心头一阵闪痛,而朱铃铃还雪上加霜地说:“他能让女人心甘情愿。”
她显然是迎刃而上,毫不客气。
佳娜发现她们看待同一个男人竟然如出一辙。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恍惚感,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光线,同样的气味,同样的回旋在大厅里的钢琴曲,甚至那些走来走去的客人们都是一样的……她只是记不起她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经历过这一幕。蒙眬间她体会到梦里从云霄向下坠落的那种失重感。她竭力一笑,总算掩盖了满心的失意和懊丧。
朱铃铃忽然问她:“您是怎么知道的?”
佳娜一愣,她没想到她会如此唐突。她决定不绕弯子,如实相告。
“其实我早有感觉。”她说,“不是说女人都是敏感的吗?但我真不算敏感,我太相信他了,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尽管我不去疑神疑鬼,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不对劲儿。首先是时间,他本该回家的时候没有回家,再就是情绪,一个人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是很容易被察觉出来的,再掩饰也会有破绽,还有更加细微的,原谅我就不对你说了。就这样我还是没有怀疑他,因为我不想去怀疑。有一天我在他车里无意中看到了一张中关村某某小区的长期停车证,我想这应该就是物证了吧。当时我确实很冲动,很想立马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然后跟他该分就分。可是我仔细想想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涉及的也不光是我和他两个人。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把脑袋扎进沙子,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朱铃铃满脸惊愕,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
“大约半年前吧。”佳娜说。
“真没想到您能忍这么长时间。”朱铃铃说,“其实,我真的是希望他把我们的事情告诉您的,我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我不想再那样躲藏下去。”
佳娜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气,为她的厚颜和直率吃惊。她想如果刘文正真是按她的意思来告诉她这件事的话,那势必毫无挽回的余地。
她绷着脸,尽量不露嘲讽地说:“也许你还不够了解他,据我所知,他是不会的。可能你也清楚,他一直在维持着某种平衡,如果不出意外,他还会继续维持下去。”
佳娜说到“意外”两个字时略略加重了口气,她感觉到朱铃铃微微一颤。
朱铃铃明显受到了打击,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沙哑。她说:“有的时候——不,是不少时候,我觉得我真的是不太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就那样笑眯眯地沉默着。我琢磨不透他,拿他没有办法,我感觉自己根本不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或者这么说,他心里的位置是被占着的。这种时候我就一点没有自信,我怀疑自己,也怀疑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我不知道是因为有您的存在,还是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我很受折磨,而且,我越挣巴,好像离我心里的爱情越远。”
她说得有点无奈,可是佳娜并不觉得高兴,相反,她对她有股莫名其妙的同情。
朱铃铃突然腼腆一笑,但她很快收起了这个昙花一现般的笑容。她说:“有句话我还是说出来吧,我问过他到底爱谁,他说‘都爱’,每次问他,都是这样回答。”
佳娜感觉胸口被重重一击,随后一股钝痛在身体里蔓延。她就像受了内伤一般眼前一黑。她心中叹气,她又何尝没有问过他同样的话?在他坦白之后,她反复追问他到底爱的是谁。他先是沉默,在她的逼问下终于不再沉默,他给她的回答就和给朱铃铃的回答一模一样,只不过就是配上了嘻嘻哈哈的神情和推心置腹的自我辩护——他们彼此太了解了,都知道对方吃什么,也都清楚对方的软肋。她不由想起一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没等佳娜有所反应,朱铃铃又说:“有一点我特别理解不了,您为什么要忍?”
显然这触及事情的本质,而且直指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她不由又想起了她度过的那些猜疑和烦恼的日子,她一直在努力忘掉,没想到朱铃铃的一句话又让那一切沉渣泛起。特别是七天前刘文正残酷地向她证实了此前她的直觉和猜测,让她再也无法逃避。那天他半夜回到家里,心事重重,坐在小客厅里默默吸烟,她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遇到了麻烦,她问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却不肯说。在她的追问下他才吞吞吐吐说出他受到了某个姑娘的“胁迫”。——她面对自己生活和内心的双重崩溃却还要面对他的困窘,他们竟然因为他的出轨成了共同的落难者,而且还得由她出面干预来帮他摆脱困境,她尝到的这杯苦酒充满了荒唐的滋味。
她好久没有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些摇曳多姿的桃树上,她恍然觉得那些桃树就像一群被定格的婆娑起舞的妖精。
“如果不是事到临头,我真的想不出我会怎么做,忍或者不忍,其实就在一念之间。”她尽量压抑着心里的烧灼和痛楚,她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些,也从没打算过告诉任何人,她没想到听她吐露内心的竟然会是她的情敌。
“您身上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气质。”朱铃铃两眼凝视着她说。
佳娜细心地辨析着她话里有无嘲讽和其他的意思,她感到的却是直言不讳的率真。她心头一颤,若有所失。那个刹那她想到刘文正,她下意识地想她的直率和机敏一定很打动他吧。
没等她说话,朱铃铃又说:“其实一看到您我就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了。”
佳娜听她这么说并没觉得轻松,相反,她把握不好下面她们会谈得更加顺利还是更加不顺利。
“要是我就绝不会像您这么做。”朱铃铃突然像是运足了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句。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做,但我还是做了。”佳娜说得很平和。她很想狠狠地回击她几句,但她忍住了。她本能地反感她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她觉得自己这么做是需要勇气和胸怀的,而并非是和另一个女人去争夺一个男人。她心里涌起一股被误解的烦恼,但她不能跟她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您明知道他有了别人,您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您是因为爱情吗?”朱铃铃却仍然不依不饶,她刨根问底一般,简直有点不顾一切。
佳娜真害怕看到她脸上出现尖刻的神情,那样她会无地自容。她不知道甘愿委屈算不算是一种美德,或者就是软弱和无能?她不知道自己在朱铃铃眼里是个什么样子——是被丈夫抛弃的秦香莲?或者干脆连秦香莲都不如。朱铃铃说出的“爱情”两个字就像一道强光一样在刹那间仿佛照出她的原形,令她心慌、难堪,甚至备感屈辱。
她绕开了她的问题,说:“我只想保住这个家,我希望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那些看惯了的东西,我也希望从外面回来的那个人还是他。”
她说得很慢,很艰难,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虚弱。
“所以您明知道他出轨也能接受?”朱铃铃尽管还是轻声慢语,却掩饰不住话里的尖酸刻薄。
佳娜说:“我不是接受,我是原谅。”
“这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