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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禁区距核裂剂销毁场五十二公里,我走走停停,搭乘了三辆军用卡车、一辆民用汽车,按路标所示,到这条无名公路的一百七十三公里碑处下车,开始沿着一条小路朝销毁场的东A1号峡谷里走。峡谷中没有路,但崖壁上有“销毁场→”的字样和指示。白色的漆字和红色的指示箭头都陈旧得仿佛是一千年前写上涂上的一般,风吹雨淋,每一横竖,都破破碎碎,一片一片地裂着。鸟孩在这峡谷中没有找到哪儿和三号禁区有所不同,在这初春的季节里,崖下时凸时陷的地面上,去年的枯草仿佛寸厚的针织地毯,灰白中夹杂着一点一滴的新绿。日光亮丽,正是平南时候,他每一脚落下去,温暖的越了冬的枯腐气息就沉甸甸地混合着新草淡薄的清新,像一条略微浑浊的河流夹带着一股极细极微却又极清晰的泉水从他的鼻前流过去。他能听到水流的响声,宛若从峡谷那边山上的林地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鸟鸣。而这峡谷的两岸,也和三号禁区两崖一样,时有绝崖,又多是可以攀爬的陡峭。山上青色的石头上,朝阳一面容易落雨存水的石凹里,都结着一层白色的石花。且那石头下,又多有一些野麻雀的窝儿。他每走几步,都会突然从石下飞出一两只麻雀,站在石上惊喜地望着他啁啾,直至他走过了很远,还在追着鸣叫。
不用说,已许久没有人从这儿走过了。
销毁场,军事禁区,又是专门销毁剧毒裂核物质的销毁场,有谁会来呢?《军事禁区规则》上的条文允许谁来呢?你鸟孩在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三三个公里碑处的哨卡旁不是还出示了三次《销毁通行证》吗?当然是不会有人从这儿走过的。我低头走着,努力想从峡谷中找到一些什么,却连一个人的脚印、烟头、钥匙链、衣扣儿也没见。什么都没有。只有崖上的荆树、栗树、松树、柏树,青一块、枯一块,花花搭搭铺盖在崖头和山坡。
和三号禁区没什么两样儿。
也似乎有些不同,迎春花吊在崖头上,多一些,旺一些,开得更盛一些。时宽时窄的峡谷里,无处不飘荡着迎春花深红浅香的气息。
我走着。
迷彩战斗包在肩上愈显沉重起来。
在集训队我参加过一次急行军,全副武装,每个士兵肩上的负荷二十六公斤,四十七华里,走了四小时二十七分。
我走得多一些,五个小时。
算掉队。
但二十六公斤的负荷共九样我就扛了有八样,背包由连长代扛了。
我小,鸟孩,又是新兵。
情有可原。
连长说从一百七十三公里碑处到销毁场是十二里路。
我看有一百二十里。怕还是公里。
我走得筋疲力尽。
背的是NTJE核裂剂,如果是金子,我就把它扔了。
太阳已经滑过平南,从峡谷的这边跳到了那边去。
温暖也像冷开水一样凉下来。
鸟叫也稀了。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在销毁场的五尺地下埋了核裂剂返回到一百七十三公里碑处的哨所那儿吃夜饭,弄得好可以搭一辆便车到县城,乘上当夜929次火车回家去。如果命运不济,我就得在那哨所住一夜。
连长只让我在家停一周,加上路途共十天。我计划超一天,或者超两天。军纪森严,可连长和我哥是同学,不超一天两天也许他们就白同学一场了。
肩上的迷彩包忽然重得像是一座山,把它从左肩换到右肩上。
还是一样的沉。
好在,销毁场已经快到了。
我已经看到了前面山坡上蜿蜒着一个铁丝网。
我加快了脚步。
这就到了。
2
销毁场的景况出人意料,原想这儿一定是一片垃圾。可不是。不是垃圾场这儿就不好了,使我不知该如何销毁我的NTJE核裂剂。我朝铁丝网的一个开口走过去,开口两侧竖了两根水泥柱,两柱相距丈余宽,这也就是销毁场的入口处。
从入口处漫溢出来的清淡、温馨的气息,像含了香味的云一样一股一股荡过来。我到那入口处的柱边上,看一眼铺展在我眼前的销毁场,一下惊呆了。原来这销毁场是一片阔大的盆地,四周是山,一片青黛,围起来无边的平展展的盆地里,竟都已春色盛极。在峡谷,太阳已经西挂,到盆地视野开阔起来,太阳似乎才入中天。暖得很,没有一丝风,中天的太阳又高又圆可又觉得你一伸手就能从天上抓下来。我立在入口处的一块高石上,把迷彩包放在石头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站起来,太阳光砰砰啪啪打在我的眼睫上,我感到我的睫毛被日光打得晃动了,又黑又亮的反光映得我一时睁不开眼。销毁场竟是这么一个好去处,没有人,也不见兽,天空蓝的颜色一块一块掉下来,掉下来就把盆地四周的山给染绿了,把盆地弄成一汪水色了。
我想叫,想对着天空唱上一首歌。
我不知该唱首什么歌。
我本来就唱不了什么歌。
我站在石头上,一脚踏着水泥柱把我的军裤脱得很开,放肆地尿了一泡尿,哗哗的水声仿佛盆地上空的白云挤挤搡搡、碰碰撞撞从我的身下流过去。
我扛着我的核裂剂包走进了盆地里。
盆地的景色更清晰地向我堆过来。
望不到边的草地先是深蓝后是浅蓝,最后是淡蓝,连接着厚重的盆地四周的山就像连接着堆起来的海。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成蓝色了。
我不知该把核裂剂埋到哪儿,踏着草地我像漂浮在一面湖水上,连心都轻飘飘地要从身体里边飞出来。小竹青、狗尾巴、蒿草、毛草、苇草、白草、单枝柳、一串叶、三叶草、四叶对,还有爬满地和一指高,它们在其他草的缝隙间铺展着,争夺着,连一点空地都不让闲出来。
竟有这样的地方!离三号禁区只不过几十里,那儿刚刚初春,这儿就似乎仲春了。我从草地上走过去,掐了一根苇草,绿色的汁水就把颜色在我的指缝塞满了,随之而来的青稞的气息灌进了我的鼻子里。
不用说,我不能把核裂剂埋在这片草地上。埋了核裂剂这片草地会在今后十余年内寸草不生,光秃秃如一块干涸了的盐碱湖。广岛一九四五年遭原子弹袭击后,四十公里外的一个郊区花园,至今近五十年过去了仍见不到一点绿色。三年前,有位科学家在那儿考查,发现从砖缝中长出一棵草,惊动了八千多人前往庆贺。可惜,科学家用花园的泉水浇了那棵草,一天之后它就死去了。核裂剂当然不能和广岛原子弹相比,但埋下来让这儿十年寸草不生是极正常的一件事。
不然它就不是核裂剂了。
不然不会把这盆地选为核污销毁场。
我继续背着核裂剂朝着盆地中央走,我决计要找出一块光秃秃的地皮来。
可是,这盆地使我失望了。
它旺茂的绿色越到中间越显得狂烈,仿佛我每走一步都能把绿色从草地上踢下来,而且,忽然有了花,白的、黄的、紫的、红的,夹在绿草之间,像各色各式的衣扣儿,在日光中泛着光泽,探着脑袋,都想把自己开在草地的最高处。有一股红烂烂的花香在草地上有形有色地流动着,你对着日光,站将下来,盯着那深绿的草地,一会儿,你就看见那花香的红色在草尖上涌动了。
我被那花香噎得打嗝儿。
我打嗝儿的时候有一只野兔从我的腿下跑走了。野兔边跑,边回头望着我十八岁的年龄,就像望着它最爱吃的一片嫩草叶。
我去追野兔。
我当然追不上它。
可我追兔回来有一件事情发生了。放过我的迷彩战斗包的地方,方圆两米之处,所有的小花都枯萎了,草叶也软绵绵如六月烈日暴晒了一个中午一样儿。我惊奇。蹲下来看那枯萎的小花,就像看我错了题的试卷儿。
我不知道这片花为什么会突然枯萎下去。
我亲眼看着一串红花的两叶花瓣从草尖上打着旋儿落下来。花瓣落下的声音就像薄云从我耳边飘过去,碰上一棵蒿草,撞出“咚”的一个音响,从草棵的缝间落地了。
我的心“哐”一声轰然炸响,就像谁在寂静的房里突然敲了一声锣,使我冷丁儿一个惊怔,忙把草地上的迷彩包提起来扛到肩膀上。
我终于明白,草萎花谢就是因为我的包,因为我包里要埋的NTJE核裂剂。
我背着我的核裂剂继续往前走。太阳终于显出了它的疲乏,嘟嘟囔囔地向西滑去了。如同一个放学的孩子,离开校门嘴不停脚不停地远去了。
3
一望无际的销毁场的花地,在落日中烂漫着。又和日光相融着,就像世界都是红的了。我背着核裂剂包走在花地上,一直向前走过去,被我踩倒的花草我一抬脚它就又坚韧地站起来。我的脚却被花的烂漫和落日的温馨吞没了。
我头也不回地背对着太阳走。
我走着,忽然听到背后的沉静安谧中“叽哇”一声响,那响声猛烈而又遥远,好像我背后的远处发生了一件事,仿佛是一个婴儿忽然被猫或狗抓了一爪,它被吓坏了,就“叽哇”地惊叫一下,声音单纯而又尖厉,带着婴儿脸上的惊怕。
我扭过头去。
原来是太阳忽然落山了,有一半陷在西山的林子里,有一半还依依不舍地挣在林子外。
是森林把太阳抓走了。太阳被抓走之后,它把森林染成了血红色,连盆地的西面山坡和草地都红得有了紫色的光。站在一株膝深的蒿草前,我被这血红震慑得半晌没敢出大气。我惊讶世界上有这么红的色,红得无以表述,就像世界上除了红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连我的眼睫我的目光都红得无可比拟了。
我一下明白我不能如期而至地回到一百七十三公里碑的哨所住宿了,我在这盆地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核裂剂还完整无缺地背在我的肩膀上。我想到立刻就地挖坑把它埋下来,可我脚下是一片正在开的小红花,还有几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小蝴蝶,半身黄色,半身黑色,在花地上起起落落。
我觉得销毁场压根不该选在这盆地里!
我又觉得选在这盆地是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有什么样的核辐射、核毒都只能在这盆地里,而不能扩展漫溢到盆地外边去。
我觉得既是销毁场,就该瓦砾遍地,遍地垃圾,如同一片永无生机的废墟。可它却不是。
它是隐匿在这纵横深山中的花园。
肯定,自把这儿定为核污销毁场,这儿就从来没人销毁过核污。
肯定,我鸟孩是第一个背着核裂剂走进这个销毁场的。
我转身朝东南走过去,东南盆地边上的山脉离我最近了,二三里,也许四五里。我朝东南去的时候朝一只金钱蝴蝶打了一巴掌,它胆大妄为竟敢落到我背核裂剂的包上去。我把那只金钱蝴蝶打飞了。它也许是这几只蝴蝶的班长什么的,我打了它,它报复似的领着一班蝴蝶竟围着我的核裂剂包飞个不停。我挥了一下手,它们飞走了,一转身它们又飞来。且越来越多,不是一个班,像是一个排,五颜六色。我想它们再不散开我就把我的包儿打开一条缝,当场让它们从空中碎瓦片一样落在草地上。我计划我数十下它们不散我就解我背的包,让它们嗅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核裂剂的气味儿。我开始数起来。每走一步都数一个数,数到一百的时候它们竟还围着我的包。
我生气了。
捡起地上去年倒下来的和我一样高的枯蒿枝,把我的包放在草地上,待它们又在包上娇里娇气飞的时候,我用蒿枝在包的上空一阵挥打,有三只蝴蝶当场落在草地要死要活地扑棱一阵,然后就死了。
杀一儆百,我只能这样儿。
它们四散飞去了。我背起我的核裂剂包逃也似的跑走了。
终于甩掉了那个蝴蝶群。
东南山坡上禁区的铁丝网在山脚下锈成了枯烂的细麻绳,柱子还立着,铁丝却有几处断成了大豁口,在豁口外有一间要倒未倒的木棚屋。这一间木板搭成的棚屋,在落日后的黄昏里,静静地站着,就像站在那儿专门等着我的到来,好像它等了许久,许多年月,终于等到了我,连房角上吊挂的木板都在风中向我招手。我朝那间房屋走过去,心里有些迟到了的感觉,对不起这间木棚屋的心情像主人久违了他的院落那样有一层说不清的伤感从心头漫上来。
这一夜,我就要在这儿度过了。天悄没声息地暗下来,黑色像贼一样偷偷溜进屋子里。盆地在屋子的下面消失了。林地在屋子上面消失了。我和小屋在黑夜里就像一片树叶丢落在森林里,寂静如海潮一样涌来时,能听到寂静在夜里隐藏时留下的细微而神秘的响动,在房子周围的黑色中不时地噼里啪啦。我不害怕这种声音。我的胆子在三号禁区磨砺得又粗又壮,如又青又硬的石头。这种细微的响动又安全又宁静,而那种有人走动的吱吱喳喳的声响才是惊恐的前奏。我知道,这儿不会再有虎豹什么的,老兵们说当年为导弹开洞筑巢的炮声吓走了方圆几百里的野兽,以至于近年又出现的野猪和狼,到夜晚看见火光,它们就止步不前了,就避开人烟了。
它们怕火。
我在小屋门里生了一堆火。
红红的火光映进屋子里,一股温暖像风一样吹进来。吃了我准备在火车上吃的饼干,把我的核裂剂包放在门后边,坐在墙角倚着墙板我便把眼睛闭上了。
我累了,转眼间便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我以为会有狼或野猪在火的那面站立着,我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只有余烬躲在白灰下红着几滴光。
添了柴,撒了尿,我又在火边倚着墙板睡下来。
4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就决定把核裂剂埋到山上去。日光一竿一竿打在我的眼睛上,有一丝丝暖流顺着我的眼睫流进眼睛里,揉了眼,太阳便挂在了我面前林地的枝梢上。
一天一夜过去了。
一天一夜就这样泼出去的水一样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