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半空伸了一下胳膊,把脱下的防毒服扔在地上,抬头看看天空,金灿灿的太阳已移到了我的头顶上。
我该回家了。
谁能料到我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核污销毁场?
今晚上火车,929次,明天或者后天就到家里了。
核裂剂,再见了。
回家的滋味又香又甜地从我心里涌上来。
NTJE,你就永远消失在这儿吧。
我被缓缓浸上来回家的诱惑包围着,三下两下就把防毒服和防毒面具叠好装进了防毒包。小铁锨可以扔掉了,它不需要我再上交到连队去。我把铁锨朝着空中一摔,它翻着筋斗朝河流上空飞过去,一下扎进了河水里。我该走了。我要走了。把晒热的迷彩包背到肩头上,我沿着河水朝着下游走过去。迎面飞来的白色的水鸟,在天空划过一条银亮的弧线,从我的头顶朝我身后的河面扎过去。我仿佛听见水鸟下扎的嗖嗖的响声如从天空射下的白色的冰团一样冷冷地落在水面上。我想扭过头去。我没有扭过头去。我走的是一条回我豫西老家的路,吱吱喳喳的脚步声和清冽冽的流水声如音乐一样响在我的脚下。银白的天空,金黄的阳光,赤红的沙滩,碧绿的水面,草青色的鹅卵石群,心情愉快的我走在沙地上,仿佛置身于哄骗那些比我年龄更小的孩子的故事的空旷中,望着分开在河水两岸的黛色的山脉和山上青绿成墨黑的森林,还有身边愈来愈开阔的河滩,及河面远处闪闪的白色波光,我就兴奋地决定要唱一支我心爱的歌了。
我会唱几句“小呀么小儿郎,七岁就娶了红绸衣的新娘娘,夜里睡觉尿了坑,新娘望着郎的小鸡儿哭亲娘”。可我刚把我的嗓子如银白的旗帜一样扬在天空的时候,一道黑影凉阴阴地滑过我的脸颊,在我的身后“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装满了水的一个皮袋子落在我身后的地上了。
我回过身去。
是一只银色的水鸟。
它莫名其妙地从空中跌落下来,在那儿扑棱几下翅膀,无奈地看我几眼,如流尽血的鸡一样,把头软软地往沙地一扎,不再动了。
它死了。
立刻,那嘴骨和耳围都成了青紫色。
我惊疑地立住。
又看到从上游漂过来一条半尺长的白条鱼,翻着肚子从河的中心朝这岸边荡过来。丢下迷彩包,朝河边走了几步,还看见几条一指长的小鱼从下游往上游游过去,游着游着,用尽了力气一样,越来越慢,且还被水冲着倒行,看它们挣扎几下,忽然把身子一翻,就从水中漂出水面,亮着白色的肚子,顺水朝下浮去了。
我震惊。
顺着小白鱼让目光往下游投过去,下游的水面平缓不动如一面绿镜,在那镜面上,闪着越来越多的小白点。惊疑着朝下游过去,那白点越来越大,有的似乎朝空中一跃,就落在水面不动了。
下游的河道上,由于两山走势越来越狭,河道被一段山脉的尾巴拦挡住,极自然地成了一个绿色的湖。我站到湖的东北角,看见湖水从东山脉的尾部漫过去,下跌的流水声,瀑布一样白花花地响过来。整个湖面上,都是那一跳一跃的流水声,随着那水声从水下浮上水面的,是越来越多的白亮亮的光点了。再往湖边走过去,闻到了海潮一般的鱼腥气息,又紫又青地从湖面荡过来,转眼间,那气息就把整个湖面弥漫了。把两山间的河谷弥漫了。一个世界都是鱼腥气息了。我呆若木鸡地立在湖边的一个沙堆上,眼看着湖面的小白点如落下来的一阵暴雨般跳跳跃跃多起来,眼看着那小白点从湖心开始,朝湖的四周扩展着,终于就漂浮到了湖边上。
所有的白点都是鱼。
都是死后翻肚漂浮着的鱼。
我惊疑地绕着湖边跑着看,看着从上游漂下来的一条条的死鱼,大的、小的、青的、紫的,白条鱼、黑河鱼、鲤鱼、草鱼,更多的是不足半斤重当地盛产的小浪子,它们都从下游往上游游过去,死后又从上游往下游漂下来,分散在湖水中,闪着骇人的亮光。而那些初春仍爱在深水中游动的灰沙草鱼,则从水下浮上来,翻腾几下身子,死在水面如一个个灰色的浮漂物一样不动了。从东山脉的尾部那边飞过来的几只水鸟,看到水面的死鱼,惊喜地嘎嘎地叫几声,不作任何盘旋,就朝水面射下去,叼着一条白鱼飞回天空时,似乎正欲朝那儿飞过去,嘴上的白鱼忽然就噼噼啪啪跌落了,紧接着,水鸟也如那死鱼一样落下来,砸起一圈水珠,便浮在水面随水起伏了。
我被惊呆了。
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睁睁地望着这样的景况。我从没见过这突然死亡的鱼群,成为成千上万的白点,像一张碧绿的太平洋色的帐布上晒着一层密密的晶莹的米粒。死鱼的腥气,在头顶黄金色的日光中,被晒成腾腾的白雾,沿着峡谷间的河道,迅速朝着上下游扩散。闻到鱼腥气息的各种水鸟,沿着河流从上往下游,鸽群一样飞到这河湖的上空,有组织似的朝水面的死鱼冲过去,又有组织似的从湖面叼着死鱼飞上来,最后,随着它们衔的死鱼的跌落,就都突然窒息,落在水面上,落在河滩上,落在我面前的沙地上死了。全死了。啪啪下落的声响和水面白鱼挣扎的蹦跳,在转眼之间,雨声一样砸在我的耳朵上。我被惊呆了。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死亡的景象惊呆了。太阳在头顶,暖暖的,如温热的黄色气流从天空泻下来,白色的云在日光中呈出半金的颜色挂在草青色的天空中。上游河水中哪些是浪花哪些是死鱼,你无可分辨,只见一片白浪朝着我身边的河湖堆过来。阔大的湖面上,死鱼终于一条一条排满着,堆积着,连我脚下的湖边上都白色的瓦片一样堆满了散发着腥气的各种各样翻着肚子的死鱼。水鸟还从四面八方朝着这儿飞过来,还和叼起的死鱼一道,冰雹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从空中砸下来。我看见一只巨大的鱼鹰,扑扇着一尺多宽的翅膀,还没来得及落在水面抓住一条鱼,就从空中落下来,怪叫几声栽倒了,死在那儿像一团红白相间的布条和棉絮。有一只和人手一样的娃娃鱼,伸着它的肢体,朝岸边游着游着不动了,像死后漂浮在水面的婴儿一样不动了。有老鳖从水中急速地爬上来,一上岸就用尽了力气一样卧在沙地上,水鸟从空中落下来,砸在它的盖上它也懒得再动弹,只把头缩进壳里去,把身子埋在干沙中,像一块黑色大卵石。我朝沙地上望过去,看见远处日光下那一个个卵石似的黑盖越变越小如一片遗落在沙地上的黑豆粒。白的鱼,红的虾,黑的鳖和蟹,银灰的水鸟和鱼鹰,全都死在湖面上、沙滩上,这儿就终于成了一个坟场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白色。有一只死鱼从空中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接着,鱼鹰的死尸如一包装满沙土的软麻袋一样砸在了我的脑袋上。我的脑袋一晃,军帽从头上落下了。就在我弯腰捡我的军帽时,我的脑里轰隆隆一声巨鸣,如这初春雨前的雷声从我的脑里滚过去。
我把目光盯到远处绿色的山脉上。
我想起了我在上游埋下的NTJE核裂剂。
大鹏说:“鸟孩,该死的你还站着愣啥儿!”
我撒腿朝上游跑过去。
大鹏说:“我千嘱咐万叮咛不让你打开防辐箱你偏要打开防辐箱!”
我想着我扔掉的铁锨不知还在不在那河水里。
大鹏说:“赶快把核裂剂箱扒出来。”
我朝那核裂剂的坟地跑过去,路上踩了死鱼踩了龟壳踩了还活着的鱼鹰踩了爬上岸的螃蟹、死虾、河蚌和蛇一样的黄鳝,白色的腥气从我身边风一样刮过去,前边埋核裂剂的红沙坟一样朝我迎过来,大鹏的吆喝责怪气势汹汹地朝我脸上、身上撞过来。
5
我终于把我的核裂剂箱又从沙坑挖出来。在阳光下晒着水湿的核裂剂防辐箱,把那个没有锁死的箱扣封起来,望着下游一片白亮的死鱼和水鸟,我朝防辐箱上踢了一脚。
我又该上路了。我必须把这鸟核裂剂埋到荒无人烟的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