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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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辉煌狱门

1

黄黄是条极为极为大众的狗,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记下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

在张家营子,黄黄时不时地凝视一日路程之遥的正东。尤在太阳平南时候,它便常常看见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希望的那脉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着一个监狱。监狱不断地枪毙罪犯,寒凉的枪声,穿过一片温暖的红色,四散开来,自然也走进它的耳朵。这当儿,就会有一阵恶寒,从它背上穿过。受了一个冷惊,它不得不从地上站将起来,朝着正东一阵狂吠。艳艳枪声,朝狱后白果树山升漫时候,黄黄便凝视着山腰上的小瓦庙,便见庙里坐着一个孤独的和尚,双手合掌于胸前,念着佛语,普度着芸芸众生。也许在他的普度中,那死了的人,来世或许是一个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庙早已年久失修,歪扭的墙柱似对你说,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决然不会超过后天。然而,小庙却在风雨飘摇之中,终是挺过了许多年月,它伴着监狱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却不断地更换它的主人。据说,如今那个和尚,虽非十分的正宗,却也是灵山大寺中正堂住持的同姓同族。情况是否属实,连黄黄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2

正午时分,镇子出现在黄黄的眼里。

午时的镇子,照常是有几分冷清,更何况这个时辰,正是人家的饭时。然在黄黄的眼里,镇子已经远比它的寄籍之地张家营子繁闹了许多。至少在张家营子,见不到有丛人群,将另外一人捆绑起来,胸前挂一纸牌,让他在背后倒敲着铜锣,慢慢腾腾地穿街而过。而别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实在那人身后,并不真的如何,各自吸着纸烟,闲谈了什么话题,只待那人倒敲的铜锣,声音淡了,或敲得慢了,才想起朝他屁股上踢去一脚,再或拿刚燃的烟头,小心地朝那持锣槌的手上戳烧一下。烧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将那铜锣敲得响亮而又均匀,使一条街上,都滚动着铜的声音。只要那锣声响亮,这丛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说说笑笑,悠闲得如散步一般。这样的风景,张家营子绝无仅有,就连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张家营村的六头耕牛全部杀死,村人也无谁动过他一个指头。

说起前往监狱的招子庙,黄黄对这宗秘密早已烂熟于心。说起来,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进张姓的家门,而成为张家真正的一员的。事实上,张家所有的事情,它比这年轻的梅都知道得更为详尽具体。但是,它却总是沉默着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从它那双小圆眼中看将出来。那双圆眼,不断地流露出它隐藏秘密的全部漏洞。

那是在晚饭以后,村子里静得无声无息,梅拾掇了锅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在月光中迟疑片刻,将儿媳梅从灶房唤出,坐到了黄黄的身边。

婆婆说:“我明儿想去白果树山的招子庙。”

儿媳便默下不语,朦胧的月光,洗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黄叶,写满了将落的苦愁。招子庙的故事,原在下乡之前,本是城里人对乡土社会嘲弄的谈资,年少时听过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内心对乡下人愚昧的藐视。如今风云变幻,人世动荡,自己不得不沦为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和张老师结婚,也本是为了寻求命运的解脱,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闲适便好。同来落户的知青,断断续续都又返回了郑州,最快的仅下乡三个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货大楼的服务员。要知道,当时的世事形势,导致物资极其匮乏,乡下人买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铁镰与石头撞击取火,这是件常见的事情。而那做服务员的同学,却又专卖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传来,同车来到张家营的八名知青,谁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就是最后离开张家营的,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三年工人。活虽累些,但工资高得出奇,还在学徒阶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钱。剩下的她,又在张家营孤独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却总是没有名额。到临二十八岁,就是在城里说出这个数字,对方也会暗自哎哟一声。怀着索性做一个农民的心境,完婚两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当然,她不会同一般女人一样因此自暴自弃。医院的医生又明确说他们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龄大了。怀着信心有安排地进行夫妻生活,月经却总是如期而至,从不错误一天,连怀孕的假象也未曾有过。既然成家,当然渴望膝下有儿有女。要认真说来,倒不怕无女无儿,丈夫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不消说的知书达理,操行高正,为人笃厚;婆婆虽不识字,却因自己是落户的知青,凡事又都让着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会有如常人一样指桑骂槐。可是自己却受不了没有儿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着黄黄背上的绒毛,问婆婆说:

“你不是已经去过招子庙了嘛。”

“和尚说无死无生,去的都不是时候。”

“等谁死呢?”

“那监狱不断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黄黄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脸上冰出一层青色。过了片刻,她说明儿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戏法呢。

3

依照乡间的说法,要招子当然是自己亲自去了更好。至少这样更见其虔诚的颜色。梅同婆婆便一道来了。

张老师说:“我说娅梅,你怎么信了这套。”

她笑笑说:“娘已经独自往那跑了几趟,我陪她一次也是应该。”语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长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实质,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儿媳的自己,只有无言无语的黄黄,心里是明白着一个的确:她想去监狱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经在狱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个干裂的下午,村人们忽然发现棚下的六头耕牛,皆都倒在红水艳艳的血浆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个拳头一般的血洞,黑乌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

牛都死了。

连刚出生的牛犊也未能幸免。仔细说来,这怕要是1949年以来最大的一件杀牛案了。为此,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区的专员,又专门给县委书记作了从快从严的几点指示,公安局长便亲自统领所属人员,浩浩荡荡住进了张家营子。

三日之后,狐狸被抓走了。黄黄记得那时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泪水涟涟。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开始,张家营子的八名知青,已经走了五名,仅还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名女知青。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杀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时间的事情,然被抓走却是一定的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感到对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铐的酸楚。同一节火车把他们运出省会,同一辆汽车把他们运到县城,又同一辆牛车把他们拉到这张家营子。至今,该东的东,该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监的正走向囚车。留下的和这张家营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苍凉,这当儿如雨前的乌云,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处,是被考究为文化层的黄土,这土上站的人们,却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车的脚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们给闪开的通道上,囚车的后门向他敞开时,他用手抓住了门边,手铐与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如铁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在他纵身要上车时,却突然转过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梅挤了过来。

狐狸对她说:

“娅梅,返城以前一定要去看我一次啊。”

梅点了头。

狐狸又嘱托:

“万不得已,也不能和张天元结婚呀。”

梅没有点头,泪却砰然地碎在台子地上了。

4

狐狸这个人物,黄黄也一样十分熟悉。黄黄的老家,其实就是张家营子西边的知青点。知青点的房子是几间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黄黄出生在夏天,记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颜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来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树,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秃秃如一个白的馍了。没有太阳,山上却有一层虚晕。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猫在家里,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听古。知青们决不和村人待在一块儿,决不和农民混为一谈,他们是从城市来的都市人,迟早是要返到省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却又总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经返城过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处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还有另外一对,情势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对儿早就声称,今天返城,明天就办结婚手续。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严峻的情势将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块儿。先前的事情,黄黄已无从知道。黄黄所知的,就是这年冬天,知青点终于到来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烧着早饭,狐狸起床进来,揭开锅盖一看,说人家滚在一张床上睡着,你在这边侍候人家呀。

厨房是接在瓦房山墙下的一间草屋,煤和柴火堆了一地,虽零乱却红暖暖的舒服。连昨夜吃过饭的碗筷,也在案上随意扔着,一切都如刚打过架的一户人家:架虽打了,却仍含有家的暖和。他们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懒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说是对岁月和人生的抗议。连梅这种文静秀气的女子,也入乡随俗适应了这种乡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几年在省会的学生时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铺上,是决然不允许有尘有埃的,见到厨案上有只苍蝇,也是要同烧饭的父亲大吵大闹。如今,适应了。

狐狸走进厨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又望着收拾案板的梅说:

“人家都住到一块儿了。”

梅将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块儿。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们何苦要这么清苦。”

梅把碗放进一个盆里洗着。

“我们有什么清苦?”

狐狸将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样睡到一块儿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声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将起来。

“我们的事呢?”

梅没有转身。

“返城了再说。”

狐狸在柴堆前站了一阵,毅然地走了出去,愤愤的情绪,从他身上噼里啪啦抖落在地。那时候,刚半岁的黄黄在柴堆卧着取暖,被狐狸的做派吓得站立起来,惊惊恐恐地望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梅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其冷漠如门外的雪样不见一丝热情,模样儿仿佛她久经风霜,在爱情上吃尽了苦头,有着许多破绽的教训,甚至很想借以寒冷孤独的人生,极力忘却生活中的破绽。狐狸愤然离去时,梅如浑然无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门外雪地来回走了几步,又车转身子站到了厨房门口。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李娅梅?”

她说:“不怎么。你昨儿不该在我面前动手动脚。”

他说:“可人家,怀孕的怀孕,同居的同居。”

她说:“那是人家。”

他说:“你瞧不起我?”

她说:“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当做畜生。”

然后,狐狸不言不语。门外冬季的北风,从房后匆匆刮过,留下冰色的声音,牛皮条儿一样抽在房墙上,响在房子里。烧的是煤,厨房里有熏人的煤气。太阳已经出来,在门口照出一团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后,欢叫出一条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当当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说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我都快要疯了!

梅说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谈着嘛。

狐狸重又走进屋里,梅在用刀切着萝卜,准备拌萝卜丝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声响遍厨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时节降临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他的脸上。为了暖化那冰雹粒儿,狐狸将黄黄抱将起来。黄黄通过自己的绒毛,感觉到狐狸的双手湿淋淋的汗腻。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黄黄的毛上,样子却像在替黄黄梳理毛发。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发烫的开水。其实,他说我只不过拉了拉你的手,我们是城里人,不能和这乡下人一样的封建吧。

梅停下手里的活儿,板板正正旋过身。

她说:“你真心对我好?”

他说:“你也信赌咒?”

她说:“对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学你为啥没投我的票?”

他说:“你不是也没投我的票。”

她说:“六个人中就你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说话,把黄黄放在地上,将手插在裤兜站了一阵,如同经过一阵深刻思索。事实上,他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决然说,你要答应嫁给我,让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犹豫。梅立下不动,说嫁不嫁的事情再说吧,那么多下乡知青,在乡下成双成对,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坚定千倍万倍,可回到城里,进厂的进厂,入机关的入了机关,结果呢?不是一对也没成嘛。

狐狸在那儿默得天长地久,脸上抽搐了一片苍白。

5

这豫西的伏牛山区,把打猎叫做打坡。也有说打猎的,那都是识文断字总想跳出乡俗的人的用语。打坡时狐狸总带上黄黄。并不凭黄黄能帮上忙儿,然扛上猎枪,身后跟一条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儿,却总是一种做派的风范。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黄黄知道其中末梢,倘是黄黄告诉狐狸三言两语,狐狸也绝不会一气儿杀死六头耕牛,使张家营子误了一季耕种,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狐狸他也不至于蹲进监狱,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没有一点颜色。早饭时候,由于梅的脸色柔和,狐狸便心血来潮,说丢下饭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说好大的雪,狐狸说打兔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无聊。便就说定去了。丢下饭碗,黄黄和梅,跟在狐狸身后,一步一拔地来到梁上。雪是几天前下的,梁上隐约有路。梅同黄黄在梁路上闲散。狐狸穿一双深腰胶鞋,艰难地拔在崖头沟边。风景上好,阳光明明净净,薄得犹如一张亮纸,踩上去有碎裂的声音。对面沟里的河水,化了几天前的积雪,玉液样流出一条带子。河边的梢林被雪覆着,你以为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陷进一条沟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间,来了一沟北风,雪落云散,留在树梢上的是几声滴翠的鸟叫。狐狸朝那沟边走去,梅在梁上盯着他贼样的身势。就在这时,从梁上摇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见是每两周一趟的邮差。乡下的邮差,当然没有省会的邮递员那么舒适,太阳出来时候,骑个自行车,大街小巷一转,将报塞进人家门缝或门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结,回去还要领取投递补助费。乡下的邮差,无论风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个熟人,能将报纸、信件捎到村庄,那该是他的一件高兴之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见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过来,问了几句常话,知道是张家营子的落户知青,便将十余张报纸和一封信,托付代转,匆匆着又往别村去了。

信是张老师的,落款是省报编辑部。报是省报,由各公社用知青专用款项,给各知青点订的唯一的报纸。一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张报纸时,打开报居然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见一篇散文,署名是张老师:张天元。那当儿,黄黄追小鸟回来,看着她将报纸擎在手里,一脸兴奋的红光。那红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鲜亮红润,将她身边的白雪都映出了虚晕。张天元,她自言自语,真看不出来。自语着,她便笑了,微细的笑声,如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将黄黄叫到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将那封信对着日光照照,再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经明白,那封信是给张天元寄的样报。

莫名的喜悦和惊奇,如火样烧在她身上。她忽然对着沟底唤:“狐狸——你上来!”

枪响了。黄黄在梁上惊出一个冷战。沟底传来了狐狸的回话:“打中啦——”

稍时,狐狸上来了。猎枪扛在肩上,枪管头上挑的却是一只鸡。母鸡,白母鸡。他满脸挥汗,腿上沾满雪块,拔到半坡时,就对着梁上叫,说梅子——今儿中午蒸鸡肉。

梅说:“打中了?”

他说:“打中了。”

梅说:“是野鸡?”

他说:“家鸡。”

近了,梅便认出,鸡竟是张老师家的那只白母鸡。

梅说:“这是张天元家的呀。”

狐狸说:“是了也活该。”

梅说:“狐狸,这天下没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说:“外村都是下乡知青去教书,回村青年去种地,偏他妈张家营子颠倒着。”

梅盯着狐狸的脸。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个冷笑。

“我不如你李娅梅,总不至于不如张天元。”

梅张了张嘴,黄黄看见她把含着的话儿咽回了,将手里的信装进了口袋里,把十余张报纸卷成一个卷,便不言不语了。

于此,黄黄便铭记了狐狸与梅的爱之破绽。

6

“张老师,有你一封信。”

“哪来的?”

“报社。”

“报社?”

“你的文章登报啦。”

“别瞎说,我和报社谁都不认识。”

“你看看,第三版。”

7

梅说:“张老师的文章登报啦。”

“真的?!”狐狸惊着,“不会吧?”

“这个月二号的报,在我枕头下压着你去看。”

“你看了?”

“一连看了四五遍。”

“好吗?”

“好。”

“好了又怎样?不照样还是农民吗?”

“怪了,一说到农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让你提到张天元。”

“张天元怎么了?”

“村里有人说张天元想娶你。”

“张天元想娶我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他娘给他介绍了三个对象他都不同意。”

“这就是想娶我?”

“人家说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会一辈子沦落这乡下。”

8

梅子和张老师过往日渐甚密,有人以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黄黄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节的时候。台子地知青点的他们,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腊月,有条件的便早早打点行李,回省会过团圆年去了。这里的所谓条件,就是路费盘缠,一来一回,火车汽车,车费要花二十多元。加之过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当然不可以两手空空,虽然乡下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可带点大枣、核桃、板栗之类的土特产,细加划算,没有十元二十元,也难以拿下来。倘若再买一斤木耳什么的,没有八十元钱的开支,决然打发不了一趟回家过年的须需。五年以后,人们说八十元钱,就如说自己丢了一支钢笔;十年以后,再说八十元钱,在省城也就是一盘菜钱。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岁月,谁家有辆自行车,便是上等的富裕人家。由此可想,八十元钱对于一个下乡的知青,实则是一笔巨额开支。而梅家里那边,母亲因病早故,父亲是一家煤厂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闲荡着待业,如此贫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笔额外的负担。父亲来信说,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来过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儿都是一样,一副对联就算过了一个春节。梅读这封家信的时候,暗自哭了许久,和狐狸说起此事,语气却淡得如水。她说你走吧,我不回了,来回的汽车火车,我受不了晕车那个滋味。说时是在女知青宿舍,黄黄被梅抱在怀里,搂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脸,如望着一湖平静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涩的隐含,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了。狐狸说你是因为钱吧,这样,由我把你车票买了,好坏我父母各给我寄了一百。

梅说:“我家也给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回去。”

狐狸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这何苦。狐狸说不能把你一人留在乡下呀。梅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儿有吃有住,倒还清净。如此,狐狸便同其余人一道走了,落梅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守着台子地的知青房。

春节下了大雪,漫天飘舞,银白世界,沟沟壑壑都堆着白的颜色。梅原本也是准备了过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这场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独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边抱着黄黄,便备感人生的孤冷,有时候,泪会怆然而下,滴在黄黄的头上。黄黄由此也领略了人世沧桑。梅索性不做饭了,它就陪她饿着,有时一天无食,也没有一声叫饿。可没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张家营子喜庆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各户人家,都开始在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在门框上方两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见的香炉,也都不知从哪里取了出来,装满黄沙、红土,或以小米代沙,将毛主席的伟像请到一边,把祖宗的牌位、遗像放在原先伟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两者并列起来,平等于桌上,燃起三炷草香,插在香炉,青烟缭绕。而知青点这儿,梅在床上,扯被子盖了双腿,依偎着枕头,默默地半坐半躺,双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任孤独冷漠,乌云样压在屋顶,侵入屋里,笼罩着自己。就这个当儿,黄黄从她身边离开了,不久黄黄领着张老师的母亲走了来,来请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饺。

梅便去了。

走出知青房时,梅才看见张老师原来一直立在门外的雪地,飘落的雪花将他埋成一个白绒绒的雪人。他的双手端一盆糨糊,冻得红光亮亮,和周围的银色相衬得十分艳明,仿佛白的红的都是一种假的颜色。至此,梅才看见,知青点的各门,都有对联贴着,内容嘛,自然是那个社会与时代惯用的春联,如抓革命促生产欣欣向荣,斗私字树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乡红心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可梅这门框的联句,意味却忽然变了。

上山易下山难山陡崖峭

入世易出世难好自为之

横批是:

豁达人生

梅将这春联低声吟了一遍,不觉凄然心动。说是你写的天元?张老师说抄人家的。梅说字不错,搁1949年以前,你可以上街卖字。张老师脸上红了,便结伴往村里走去。然仅此几句,大有灵性的黄黄,已经从那语气中听出梅对他的尊敬,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可说薄淡却是显然的不确。及至走进村庄,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门联,都是出自张老师之手,且内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话,譬如:不图家境余富,只求门第书香;乡壤人家乡壤人心乡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说起来也都是抄写书联上的字句,可在这抄写之中,也就显出了张天元的不凡,什么门、什么人家,写了相应的句子,而不是随便的红纸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说那字,在城里非书香门第,决然找不到有人写得如此苍劲,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们这批下乡知青中,即便扩大到她那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同学,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笔的。从村街上走过,如同走在张天元美术作品展的长廊里。只可惜他是生在乡间,又在这个非常年月。如长于都市,换一个时代,焉知他就不会成就了一番事业?

梅说:“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张老师说:“农村也没有啥不好。”

长长地叹下一气,梅不再说啥,穿街而过,到张老师家去了。这一问一答,一声长叹,黄黄已经神会了那其中滋味的涩苦。它不时地在雪地跑着扭头,望望张老师,又望望女主人,在他俩的腿上蹭来蹭去,亲昵于中,陌生人看见,只能以为这人与黄黄,还有随后的那人,是一个家庭必然无疑。

9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张老师家过的这个春节,似乎胜于往年在省会过节的愉快。这一点,黄黄从她那总微带红晕的脸上能看将出来。有时候,它在地上嗅着,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张老师在屋里相坐闲谈,而黄黄是在院落的哪儿卧着,只要耳朵是贴着地面,黄黄便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其中闲言里的滋味,黄黄也能品尝得出。

及至从省城又返回张家营子的知青回到知青点,梅还断不了说出一件事来,到张老师家闲坐一会。当然,仅由这些情形判断,还不能说他们彼此有了爱情,而说有一些倾心的爱慕,也许不算为过。梅八岁时离开母亲,父亲为了她和弟弟免遭继母之苦,虽刚过三十,却死下了续婚之念。在这样的家境里,作为姐姐的娅梅,十岁已经能烧饭洗衣,承担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担。过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单纯大方;另一方面,却因失去母爱而始终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个具有母爱的女孩,说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类的事,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忽然置身于张老师这样的家庭,因为家里没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厢房,前院后院,无不笼罩着火光一样锃亮的母爱。进一步说去,第一是她来自省会,省会对伏牛山折皱里荒僻异常的张家营子人,无异于一个国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张老师年龄相仿的姑娘,尽管当时一个乡壤之家,想娶一个省会姑娘作媳,实则是同流传于民间甚广的田螺姑娘之说无二,然出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儿媳的心理,却是浓重得很,不仅不让她进灶房洗锅洗碗,就连进灶房盛汤也是不行。本来,这是一种尴尬。可张老师在梅面前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作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做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同张老师坐在院落里。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儿?”

“还能是啥,议论你我。”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合适、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待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我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不绝,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10

说起来,那年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倒是狐狸最先赶回来。他赶着回来同梅过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来带了省会的一些名产特产,还着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馅儿。张家营这方地场,土地不差,若风调雨顺也自会粮丰草足,但却是丝毫不出产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节时候,才偶有所谓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顿咸米饭。至于元宵,更是几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馅儿是一般黑糖白糖罢了,味道十二分的大众。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带回的糕点、麻饼、小糖、山楂片儿等,在梅的床上散开一铺,一面说我还捎了元宵的粉馅儿,馅儿里有花生、核桃、红枣,咱们好好过一个正月十五。可他没想到,梅对这些却不是他料想的欢天喜地。他将这些摆在梅的面前,梅又将它们收拾到他的包里。

狐狸说:“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却说:“我爸爸和弟弟好吗?”

狐狸怔着:“你没说让我去看看他们呀。”

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责的脸,梅将那东西收拾干净,拉上包的拉链,再无话说。既没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没有称道狐狸一句,一时间心里的苍凉,便无穷无尽,仿佛一个无水的干湖,除了几丝杂草的肆意长势,连往日间清水绿色的一丝痕迹也寻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张天元一家,细腻热情,更显出人与人之差别。无论家境如何贫寒,如母的父亲,知道有人返往远在他乡的张家营子,不会像狐狸样捎来许多省会的食物,但他亲手制作的油炸麻叶,无论如何会用塑料袋儿装来几片。比较说,那麻叶没有狐狸捎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算起来除了和张家相处的时间,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过的几本小说,大多时间,都是在等狐狸回来,等狐狸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况,等狐狸描摹一番父亲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变化,比如又换了一张桌子,床是如何摆放的,怎样和她上年春节所见不同。可他却来了一句你没说让我去你家看看他们,这使梅哑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当初忘了交代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对我忠心不渝,却连这点常识之事都不曾想起,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包儿递给狐狸,梅说:

“拿你屋里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给你捎的。”

梅说:“要吃了我去讨你要吧。”

几句话不见热冷,将狐狸送至门口,便闩门上床睡了。也不见得睡着,只是为了仔细想想。要说想了什么,却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满心的空荡和失落无以填补。这样挨到日落西山,看见夕阳一片片掉进窗内,黄黄在床边叽叽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节的元宵,照习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该吃上一顿,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馅儿,走进山墙下的灶房,见案脏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气,默默立了一阵,又提上面和馅儿,去了张天元的家。

“狐狸回来了。”

“听人说了,”张老师说,“你让他也过来吃饭。”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张老师想想,“你就也回知青点吧。”

“我最后再来和你们吃一顿。”

说了这样几句,平素刚强坚毅的梅,忽然泪光闪闪,仿佛是谁要拆散她和张天元。于此间,张老师也仿佛真的置于别离之中,进灶房时心亦沉沉。张家无人会包元宵,和面拌馅儿,不得不由梅独自操作。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从始至终,没有让张老师母子动一下手脚,独个儿如这个家的主妇,把元宵包了一个满案。每个都枣样大小,圆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烧水,煮熟出锅,她都麻利异常,连张老师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张老师习惯用的哪个碗,老人习惯用哪个碗,自己这半月一直用着哪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精确。这种与乡壤之家的暗合默契,连一直紧随其后的黄黄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当她把元宵盛上,端给老人和张老师时,张老师却说:

“我去把狐狸叫来一道儿吃吧。”

梅说:“那绝对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这样第二锅你就不要煮了,张老师说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专门赶回来同你过元宵节的。老人已经端上元宵,有意无意地去了别处。将落沉西去的太阳,给这院落晒一层薄薄润润的光泽。他们的脸上,都是晕红颜色,仿佛也是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临时涂抹上去的装点,用手一擦,便会哗哗地落在地上。

梅说:“我最后在你家吃一顿饭也不行吗?”

张老师说:“狐狸会怎么想?”

梅说:“随他怎么想。”

张老师说:“人家是为你才提前赶回来的。”

梅说:“你这是赶我。”

张老师说:“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说:“你是不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今夜该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张老师一眼,梅脸上的红晕顷刻荡尽,换之的是冰味的恼火,在她脸上罩着如同包了一块冰色的头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气任性下去,独自坐在灶房的门槛儿上,其做派,极像一个泼辣的乡下媳妇。她不看张天元,也不言不语,大口地吃着自个儿包的元宵,样子似誓死也不再离开这方院落。然而,她没有吃下几个,泪水就扑簌簌地砸进碗里,在元宵汤上浮起几个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间又砰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着眼泪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弥合起来,凸出一个照见自己影儿的水泡,再听着水泡的破灭,就那么痴呆一阵,忽然将碗里的元宵倒在墙边的盆里,让黄黄吞吞地吃着,进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锅未煮的元宵,出来说:

“我信了你们乡下的那话:缘分。”

11

终于,监狱已经遥遥地出现在黄黄和她们的眼里。

过着的这条沟,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为血红的石片组成,千层饼样叠将起来,偶有突出之处,如同一个帽檐。帽檐的上方,有千古风尘,生长一片绿草荆棘,间或有棵柏树立在上面。树不大,却风景奇观。崖下有浅浅溪水,时断时流,一片叮当,使你觉得有铜锣轻轻敲在你的头上。入沟时,先过一道石桥。黄黄立在桥上,它看见那水声是圆圆的绿色小球,从溪里跳荡出来,在沟底的红石块上滚来滚去。及至走下石桥,往沟里深了一段,那水声缥缥缈缈,虚无得很,隐约可见一声两声,精灵样时有时无。再往深处走去,水就索性没了。沟底是暄虚的红沙,均匀细微如黑砂糖一样。

梅说:“这儿风光倒好。”

婆婆说:“监狱那儿才好。”

走过第二道石桥的时候,监狱已经有轮廓出现。原来这条深沟,是天然的一个胡同,一踏过第一座石桥,黄黄欢蹦乱跳,恢复到了它的天性里去,无忧无虑。而它所感受到的它主人们的内心,也是亦然。昨天娅梅担心路途过远,来与不来曾有些踌躇。但是又想,正因为路远,才会有那么一座监狱,才会见到狐狸一面,了却一桩人生的心愿,这就决意来了。

梅说:“监狱快到了吧?”

婆婆说:“招子庙就在监狱上面,那里的风景好得没法儿说。”

12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雪虽然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落,人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劳作。所谓劳作,却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种,而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人与天的抗衡。今天走在这血色境界里的黄黄,那时就站在深红色的新土里,眼看人们把山坡的熟土翻卷过来,整出平整的生地。这种事情发生在张家营子时,别的村庄早已热火朝天,把活儿干得很是炙身炽热。政府部门再而三的号召勒令,迫使张家营召开了包括知青在内的群众大会,分配了在当时乡土社会,十二分盛行的政治任务。现在说来,实则无非历史一笑而已。而那个时期,那件事情却板了分外严肃的面孔:

一个月内,每人完成半亩梯田工程。

当然,知青们所谓的扎根农村,大都算做口号罢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是否完成半亩梯田,却成了返城的一个条件。因此,事情便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

大约那要算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知青点忽然沸腾起来,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处弥漫了剑拔弩张的烟气,连彼此间的闲言碎语,都突然少了许多。想不到到了这个紧要时刻,这些自小在省城娇养大的学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乡村农民,起早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万亩良田。通过乡村最为古老的抓阄形式,梅的任务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东面。另几名知青,抓在另条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邻左右。过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无休无止,漫山遍野的寒气,是一种菜青的颜色。被北风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开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烫嘴,若再迟喝一步,结成冰块的事,决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听到的骇吓。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着北风外,那块红土倒显松软,挖起来也不是十分费力。处于一种必败无疑而又时怀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气儿,同别的知青一样,丢掉饭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块红土地上去。因为还有一道传闻,据说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个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许能得到机动的返城指标。这样没黑没白的劳作,张家营人是命运所使,终年如此。可知青们毕竟不归为乡土社会的农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惫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缴械休工,以示对命运的抗议,也许会有另外的结局。可他们却拖着身子,硬撑着干了下去。一见一、一看一的结果,使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命运,押宝于这没命的劳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缓缓的雪花,似飘未飘地在山坡上旋转,浩浩漫漫的白色,将世界凝成一个白点。在这个白点上,梅翻过的土地,呈出血的颜色,红土上一脉脉地温的白线,如同土地极细的脉管。黄黄在那还有一丝暖气的新土上站着,嗅着蒸汽一样的土地的气息,看见张老师走了过来,它便欢蹦乱跳过去。他扛了镢头、铁锨,过来立在梅修好的红土梯田上,黄黄围着他的腿不停地亲昵。

梅说:“你去哪儿?”

他说:“来帮你干会儿。”

她说:“你们家分的完了?”

他说:“我们完不成了罚工,你们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说:“这样不好。”

他说:“没有啥儿不好。”

从这一天起,张老师开始两条山梁上来回跑,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间不断有村人从田头路过,渐渐对此也习以为常事。出于一种对知青返城的担忧,偶尔也有收工早的村人,来梅的田里出些气力,或到别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阵。可单独他们时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适默契,张老师在前面用镢刨着,梅一锨一锨将黄土翻到梯田坝上,有时候半天不语,有时候又有说不尽的话题。然说到返城,张老师忽然有了机灵,说梅子,你把狐狸叫来一块儿干,月底算一个人的梯田,这样保准修得最多,可以有一个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儿,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过梁子去了。那时候黄黄也跟着。黄黄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话,至今那几句对话,还在黄黄的头脑里流动,像脚下汩汩的溪水,叮当着敲打它的脑壳,使它的脑里成一片红浆浆的湖水一样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来,踏上她翻过的红浆一样的土上,便软软地坐了下来。她说:“天元,狐狸不干。狐狸说两个人合在一块儿,将来让谁返城?”

张老师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让他先走。”

梅说:“他说他过意不去。”

他说:“那狐狸就让你先走。”

梅说:“狐狸说机会难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13

这次因修梯田而被誉为扎根农村劳模的是另外的男知青,他在一个月内共修了一亩三分的红土梯田,为全县知青之首。然他的女友,那刚流产不久的单薄女子,一样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底检查时,她的田里却处女着没动一锨一镐。不消说,自一开始,他们便合作起来,将修造的田地算到一个人的名下。

那男知青返城了。

是公开填返城表格的时候,知青点才知道的。狐狸说我去告他,他们耍了阴谋。梅说算了,那不是阴谋,是人家真诚相爱。说如果我们也真诚相爱,那走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是三月中旬,山梁上一派阴谢阳施的景象。知青房后有一丝野梅枯黄了,可房前自己栽种的几样花草,像张家营子土话称作野鸡的红花,却开得绸花般艳丽。从土地绽出的迎春、兰草,现在也散开着一簇簇青水似的嫩绿,显得分外欣欣。山里的黄莺,从不成群结队,一向都是一只两只地候在哪儿,赶人声静寂的时候,穿梭在知青点的房下。梅素有欣赏自然之特性,哪怕多么繁乱,也能意会一种自然与人情的暗合。这时候她立在门口,好像面对狐狸,实则是瞅着花草间的一对黄莺儿。

狐狸在她面前,对着天空大吼:

“妈的,我修了九分三的梯田,是我修得最多啊!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他们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

狐狸说他一定要告。天知道他修梯田时有多少晚上没睡,通宵达旦,比张家营地道的农民多掏了多少力气。可忽然他病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七,说胡话的时候,他拉着趴在他床边的黄黄的耳朵,说黄黄,只有你看见了,那晚上我累昏在梯田上,差点死过去,可我们一开始就上了人家圈套。等他醒转过来,看见梅一直坐在他的床边,他又拉着梅的手说,我少听了你一句话,我们要合修,我们就是一亩七分梯田,比他们多四分,那返城的就是你或我。

梅说:“你不发烧了?”

他说:“好多了。”

梅说:“现在我也不是十分想返城。”

他说:“不想?你在女知青中修梯田最多。”

梅说:“是张天元替我修的。”

狐狸从床上折身坐起来。

“我就怀疑你一个女的怎能修出八分的田!”

梅从狐狸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能返城就返,不能返我就和他结婚。”

狐狸用手抓住枕巾要撕却没撕。

“你疯了娅梅,他张天元是什么?”

梅从床上站起来。

“张天元是农民,不返城我也是农民。”

狐狸把枕巾摔在床铺上。

“张天元和你结婚我就烧了他家的房。”

梅盯着狐狸看一阵,毅然转身离开狐狸了。狐狸在她身后追叫你去哪儿?你去哪儿李娅梅?

至今黄黄记得,那知青走时,除了出钱请大家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三斤白酒,还在黄黄的头上,很深情地摸了几下。喝酒时一片雷雨一样的欢乐,摸黄黄的头时,却怆然得很。那时候,黄黄卧在梅的脚边,他摸着它的头,却对梅说,我对不起你们,我父母都有癌病,我先回城了,我朋友流产时出血过多,修梯田时还流了一次,烦你们多关照关照。梅说你走吧,本来都从一个地方来的,和从一个家庭出来的没有两样。于是,他就扛着他简单的行李走了。村里有牛车去往镇子,在梁上等他搭车。同学们大都来送他上车,唯狐狸和那返城知青的女友没来。狐狸是因为仇恨和男人的骨气,那女友是受不了那分别的伤感,毕竟她已经为他差一点做了人母。往梁上去的时候,初夏的风光也不亚于这监狱多少,无非是另一种滋味而已。路两边青草密密,小花遍地丛生,野虫儿飞出不歇的嗡嗡的声响。到了梁上,以为只孤独着一轮牛车,原来却站满了村人。男人们手里持着下地做活的家什,女人们都怀抱了自己的孩娃。谁能想到,乡土的民风,却一样淳厚浓烈如你站在油锅的边上。将行李放上牛车,彼此间就那么站着,倒还是队长首先说了一句,说张家营人对不起你,让你在张家营出力流汗了这些年月。到了这儿,人就终于哭了,依依地磨蹭到牛车之上,才又听到队长接着说,回城干别的工作不说,要干了管化肥的工作,别忘了咱张家营子的地薄,买些平价化肥送来。

14

终于迫近到来的监狱,在黄黄的眼里,仿佛路途的一家旅店,使它感到一种歇息的抚慰。它不时地跑往前去,又坐在路边等着主人。主人近了,它就去她们的脸上寻找一些说不出的言语。可是,婆婆却说:

“歇歇吧,离天黑还早。”

这么说着,她就先自坐在一丛草上。跟着,梅也就只好坐下,凝望着面前的监狱。黄黄卧在她们面前,眼睛是一种混白的颜色。它已经看见梅脸上的浅黄,其实是一种渴望见到狐狸的难言之苦。由此及彼,黄黄便又一次听到了几年前一个急切的声音。

“狐狸你起来,你不能这样子。”

“你答应我梅。”

“我不是那样贱的人。”

“你得答应我。”

“不会的。那样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你不答应我死也不起来。”

“你起来狐狸,我求你。”

“我说过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们不能作践我们自己呀狐狸。”

“我们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别碰我!”

“梅,我都要疯了娅梅!”

“你别碰我!!”

“梅子,我们家真的同意了。”

“你别碰我!”

“你不同意和我结婚吗?”

“我不知道。”

“你同意,你说过你同意。”

“我没说过我同意。”

“你真的不同意?”

“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不说。”

“你先起来。”

“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你别逼我,狐狸求你别逼我。”

“你说你是不是爱上了张天元?”

“我不知道。”

“张天元哪儿好?”

“我真的不知道。”

“这么说……那几天夜里你真的和他在一块儿?”

“真的在一块儿。”

“在哪儿?”

“在岭上。”

“他碰你了?”

“他没有那么贱。”

“那你怎么半夜才回来?”

“你别问。”

“我要问。我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家不同意你也不同意?”

“同意,是死是活我都要娶你李娅梅。”

“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

“要会呢?”

“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张天元?”

“我想过。”

“你疯了!”

“疯了就好啦。”

“你不知道他是农民吗?”

“他要是城市的我早就和他结过婚了。”

“我哪儿没有他张天元好?”

“你很多地方比他好。”

“你不打算返城了?”

“打算。”

“打算你就和他张天元断开来往。”

“可我一天不见他我就睡不着。”

“他张天元是想害你一辈子。”

“是我要一趟一趟找人家。”

“我去找他张天元。”

“狐狸……”

“我让他趁早儿死掉这条心。”

“是我死不掉这条心。”

“你知道你迟早要返城。”

“可我要返不了……”

“不会的。”

“你知道比我们早下乡多少年的都还在。”

“也许快轮到我们了。”

“也许就一辈子轮不到。”

“我舅答应今年把我办回去。”

“那是你舅。”

“办完我我让他把你办回去。”

“办返城不是去菜场买斤菜。”

“反正你不能和张天元再来往。”

“这是我的事。”

“李娅梅你真疯了李娅梅!”

“你松开我!”

“我不松!”

“狐狸我可要叫人来了郝狐狸!”

“你要再找他一次我就阉了他!”

“你别逼着让我和他在一块儿。”

“李娅梅,我郝狐狸求你了李娅梅。”

一声咚的闷响,如同悬着的木桩从半空突然落下来。黄黄看见狐狸又一次跪在了梅面前。

15

那些夜晚的事情,洁净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后后,黄黄对那事情的根梢,明了得十分准确。初夏的夜风,习习吹响似款款流来的河水。这样的晚间,乡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闲,城市社会将永远无法体味其中的村野情调。孩子们团团围住老人听古。媳妇们聚在门口说三道四。男人们到村头去,抽着旱烟,议论春秋朝代和春种秋收。这样闲情逸致的风景,事实上是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而从都市来的知青,对此会感到无聊而又愚昧。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中间为什么对乡村社会的人们有无尽的诱惑。怀着一种沦落之感的那天夜里,又不忍心将自己真正平庸到乡下的人堆,知青房里是那些极其熟悉平淡、又越来越少的单调面孔,收音机里更不见新的内容,着实是百无聊赖,厌烦到恨不能自杀的时候,梅就学着乡下人的样子,卷一领草席,信步到了梁上,无非是为了寻一凉爽清净之地而已,可谁能料到,她却寻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样式。

月光溶溶,在脚下凉阴阴着一股清气。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头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几只蝙蝠在头顶飞旋。风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里去,留在梁上的,是隐秘细腻的夜的絮语。遍地无人,只有山梁对岸村落里,点点滴滴着几窗灯火。置于这样的时候,人是渴望把话说给别人,又渴望别人把话说给自己,但又决然讨厌那热闹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着,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乐人乐物,只是被一种清静淹没了,觉得未免孤独。孤独的时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时不时想起狐狸。想起狐狸便要想到张天元。狐狸也委实烦人,忽然间的,他就走向极端,每到夜晚,就钻进房里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饥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来到她屋里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输了。”

“下吧,来找我干啥。”

“我就知道你的脸没有棋盘热。”

怨恨着顺手拿样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可话又说回来,狐狸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着实无话可说。

“听说没?常香玉又开始唱戏了。”

“她唱呗,碍了咱们什么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让我干啥?”

仔细一想,狐狸的话实在得连针也插不进去。你让他干啥?漫长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难以打发吗?能看的书看过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还要干什么?这么想着,也就十二分释然,何作何为,皆得顺其自然。寄籍于这偏乡僻壤,张家营人就那么打发日子,更何况随时都准备返城,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知青。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娅梅,抬头一看,竟是张天元。他独自坐在一棵柿子树下,好像为了专门等她。问他在这干啥,说随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说你还有这个雅兴?他说给学生布置了一篇题目叫《乡村月光》的作文,谁写得好,就寄到报社里去,是一个编辑在组织“六一”儿童节的版面,说好要用一篇山区学生的文章。如此闲下几句,梅说屋里又热又咬,便铺开席子,脱掉凉鞋,盘腿坐在席的一端。散开的裙子,盖着她的双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长在席上,且还有蘑菇的清气,在乡村的晚风中,自成一息地流来流去。

当时的乡土社会,裙子是人人都见过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却是极少的姑娘,且这姑娘必然家境宽余,有亲属在城镇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沟通城乡衣着的桥梁。张老师在县城读书时,全班女同学中有两个穿裙,一个是县委书记家傲慢的公主;另一个,则是从洛阳来的右派的女儿,虽是右派,却夫妻双双都是大学的教师,据说连毕业文凭都是外国发的。当然,后来裙子也就在县城风起云涌了,可在张家营子,穿一件时不时露出大腿的裙子,却只是女知青的作为。梅蘑菇一样坐着,月光水样浇洗着她。她的脸涂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后的田地里,有旱蛙的鼓噪,那叫声如一条绿黄相间的带子,在山梁上长长地拉扯不断。张老师背靠在柿树上,眼望着对岸叫小李庄的村落,说娅梅,你怎么跑到这儿乘凉。她说这儿凉快,又说我不能来这儿?张老师便哑然一笑,用一只脚去踩他的另一只脚。

“你坐呀。”梅说。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为啥不坐,”她说,“因为就咱们俩在这儿,你怕我李娅梅吃了你。”

“不是。”他说,“是我不想坐。”

她说:“还因为我今儿穿了裙子。”

他笑出了声,“你想哪儿了。”

“你想哪儿了?”她反问他,又将裙子下摆拉拉,盖着露出的两个膝盖,“想不到你张天元心术这么不正。”于是,他就坐下,并着双腿,说谁有一点邪念谁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银白透亮的笑声,在梁上梁下,叮当着跳动,仿佛几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处向沟里滚去。笑够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说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给我写信不写?他说:

“那要看你给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干啥还要写信?”

“回呢?”

“回了就写,人总是有来有往。”

于是,他们就长长地默下,默得漫无边际,没有止境,直到身边有了响动,都猛的一个惊吓,回身一看,才知道原来黄黄不知什么时间跟来,正静默悄息地听着他们,盯着他们,记忆着他们人生的破绽。

“你要返城了?”

“天天这样想。”

“有希望?”

“想想罢了。”

几句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不免勾出许多伤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梅就坏了情绪。想起遥远的省会,想起省会的繁华,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独的父亲,梅就许久不语,心绪茫茫,如坠入了无际的渊海。为了找一句话说,便凭着思路,如在马路边随便捡样东西一般,说你去过郑州吗?答说洛阳也没去过。再说郑州是省会呀。张老师就仰望天空,说我知道郑州是省会,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郑州有二七纪念塔,有邙山游览区,有人民公园,有黄河展览馆,有郑州大学,有省长、省委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

梅就生气了。

“还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远瞧不起乡下人。”

话是说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包全了苦辣酸涩,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长。于是,又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黯淡,只有乡村夜间的声息,敲锣打鼓地轰响起来。月亮是真的隐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沟底下的水声,响得单调而又清丽。偶尔也有夜莺的叫声响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鸣则长而又长,似乎要一口气叫至天亮。仍然是黄黄抖动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们早已夜深人静,该回家去了。张老师就说天不早了,梅便说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着她走进院落,欲走时她却返身出来,说天元,明晚还到那儿,我有话说。

第二天,在房里,看着时间在门口踱步;躺床上,看着时间在床下踱步;在村头,看着时间在田边踱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树下,看见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树上,忽然觉得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想如前夜一样把时间打发过去。

“说什么?”

“不说什么。”

“不说什么怎么让我出来?”

“不说什么就不能让你出来?”

伸开草席,如前一夜那样坐着,有意地找些话题打发时间。

她说:“就怕我这一辈子不能返城了。”

他说:“不会的。”

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说:“真不能返城了……”

她说:“我怎么办?”

他说:“县里也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说:“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经二十多了。”

他说:“你指成家?”

她说:“我不能不成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得由你自己决定。”

她就不再说话,怔怔地瞅着他。

“张天元,我看你不像一个男人。”

张老师又默一阵,叹了一口气。

“我倒真盼着你不能返城。”

她说:“有时候我也盼着自己不能返城。”

他说:“你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泄了你返城的劲儿,乡下毕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说了这样的话,千万、万千的伤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俩人便伤凄凄地拥在一起。置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环境,人心又这样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明显着它的轮廓,可是静得很,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滥着从柿树下流淌到远处的山脚。而身边的蛙鼓虫鸣,却突然偃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来的黄黄,在月光中将眼睛睁得明明亮亮,将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这样,照理说,继续下去的事情,都是辉煌无比而又顺理成章,不能断然他们一定要决开那条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滥成灾,可他们之间那条脉脉的河流,不消说会一日欢畅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晚上,梅子来了,他却没来。她在那儿独守到村里响起回宿的脚步声。第二个晚上依然。第三个晚上也依然。至第四个晚上,她等到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梅,我张天元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该由我说。”

“没这缘分。”他说,“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适。”

“不说狐狸,”她说,“主要是我迟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归于原样,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张草席铺在树下,他拿了一兜炒过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间,如一座山样隔开着彼此,边吃边扯些漫无止境的话题。他向她说些乡野的笑话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狐狸精的传说》、《白眼猫成精》,她向他说些城里人的趣闻,如豫剧大师常香玉脖子挂个破鞋儿游街;她的一个同学揪掉校长头上戴的假发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长原来是个秃子,于是女校长悬梁上吊等。说到彼此的婚事,他说狐狸真的不错,她说一返城也许就和狐狸结婚;她又说你有合适的也该订一个,他说再相对象一定让她也去看看,参谋参谋。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

16

“该走了。”梅说。

“再坐会儿。”婆婆道。

“到招子庙还要爬山。”

“能来得及。”

似乎黄黄也不再耐烦,它围着主人走来走去,又不时地打量监狱那儿。往足处去说,监狱离这儿有一里之遥,在这一里之遥的空当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过,北方人叫湖水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许不深,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在这春日之季,往年芦苇的枯棵,已经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苇苗,刚钻出水面尺余,齐齐如刀剪过一般。水的远处,落日在水面镀了一层薄金,灿烂着耀目的光辉。

这时候,从塘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一行队伍朝这儿不急不慌地开来。婆婆抬头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说梅子,有一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梅盯着婆婆问:什么话,你说是了。

“狐狸对你不错,你该去看看他。”

梅半转身子,正面对着婆婆,脸上硬了惊怔。

“狐狸在哪儿?”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犹豫。你虽说是城里的人,总归也是女人,我觉我做婆婆的不该瞒你:狐狸他来了,他就站在那队伍的最末。”

从婆婆张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队伍,沿着塘岸小路,背对着将尽夕阳,朝监狱这边走来,距黄黄和主人们越来越近。梅已经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队伍着回他们如今的家园。他们走过的路上,不断有被惊飞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青蛙,仓皇皇从他们脚下跳到水里。也许是落水的声音,也许是所谓的感应,连一直躲在花草丛中的蛙儿,都扑扑通通地进了塘子。水里的图景立刻没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纹。梅子的脸,随着那队伍的接近,渐次呈出浅黄浅白,且那颜色也硬得很,如同凝在脸上的一层胶皮。

说起来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细思细量,连黄黄也觉必然得很,躲它不去,无非是迟早而已。正夏时候,又有两名知青返城,通过的途路,都非公众路道。临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人酩酊是自不消说。然到了夏收时节,从公众路道上分来了一个返城指标,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点谁谁返城,必须由所在村庄百姓选举。那个时候,台子地的知青房里,仅还剩梅、狐狸和流产的那位女子,三人间于是有些紧张起来。一次吃饭时间,狐狸对人家说,你的男朋友已经走了,我和梅却还双双在这儿,干脆我俩这次退出来,让娅梅返城,咱们各领一张结婚证,就都可以迟早回去了。那当儿那同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说娅梅姐走了当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毁在了那次流产,到今天肚子还阵痛阵痛,我怕在这乡下再误些时月,缺医少药,我会落下不治之症。

那顿饭是不欢而散。话说完了,人家不仅一手捂着肚子,将筷子放在桌角,另一只手,也捂了肚子,模样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厉害。大家伙静默一会,梅说好端端一个知青点,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们三个,再不能别别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狸留下。她说:“梅姐,都是女的,你该知道大出血以后的女人是再不能干啥活儿,就让我走吧。”

梅说:“我没流过产,怎么会知道。”

静了一会,狐狸将碗推在桌上:

“让张家营人选吧,选到谁谁返城。我已经是这个年龄,再不返城就该在张家营结婚成家啦,想必你们也不会眼看着让我变成农民吧。”

17

选举是在麦收将尽。回想起来,颇有一场梦感。那段时日,狐狸本来多像自暴自弃的脱缰之马,甚或渴念日夜过着放荡生活,若不是梅富于理智,始终不与其配合,或说梅的意志坚定,连他跪在面前,都没有答应他那不算无理之求,也许他早就对人生命运洒脱不羁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随波了,哪还顾了许多事情。当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终的娅梅总觉得他与她那些被说成爱情的东西,未免过于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着实是肤浅一些。也因此她总对他保持距离,半冷不热。然而,到了收麦时期,狐狸突然大变,不仅下田割麦早起晚归,猫在田里半日不动,且还时不时去讨好一些张家营的庄户人家,还时常给经济异常拮据的家庭送去三两块钱,说是借给人家,却又说不要还了。有次,村里有个孩娃高烧,他顶着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里山路,去求一位野医就诊,回来时自己累得瘫在床上。这样一些过激之举,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濒临选举的前几天,他更是无所顾忌,居然往镇上跑了一趟,买回许多小糖、香烟,每一夜都拿着东西,到张家营的村里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的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见,那举止做派,已经很像乡间杂耍的小丑,直闹得每每回到知青点吃饭,梅和那位都懒得理他。

“没想到狐狸是这样的人。”

“倒幸亏我和他没有滚到一张床上。”

她们议论起来,满是对男人们的不屑。然而,一次在他与梅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却说梅,准备准备吧,收完麦,再种完,你就可以返城了。见梅对此不解,嘴角还强隐了冷冷一笑,他便说张家营三十几户人家,我跑了二十七户,说好到时都选你返城,还余几户,你去说说情。

梅说:“狐狸,你怎么这样。”

他说:“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

她就:“就为这个?”

他说:“不为这个我不会拿返城当彩礼,有良心你就不要再和张天元有丝毫往来。”

事情尽管又苦又涩,赤裸裸的如脱光衣服站在人前,可毕竟使梅从中感到他对爱的一份赤诚,且张天元私下也走了许多人家,也都说好选梅返城。收完麦子,选举也就到了。只因队长忽然接到一个口信,说给村里分来几吨化肥,让立马到镇上去拉。于是,劳力都拉上架子车,赶上牛车,往镇子上去了两天。将化肥拉回,是在一个中饭之前,选举是见缝插针在中饭之后,地点为村头的大树下。队长招呼一声,村里人便都聚拢在大树下面,零零散散坐成一片。

那时候,他们三个知青并肩坐在树荫里,情势很像要受到张家营人的无端审讯,彼此默默不言。而实际上,狐狸是暗藏了一脸红光,一身暗自操纵了会场的洋洋之得。梅手里拿一根柴棍,在地上胡乱画些字样,以掩抑内心的喜悦和担忧。虽说各户人家都说要选你,且你也已急急忙忙整理了两个返城的箱子,连准备返城的家信都已写过,然若要万一不能中榜呢?毕竟做了充分的返城准备,可由谁返城,却还没有水落石出。相比之下,倒是人家释然大度,手里拿一根钩针,在用白色的涤良线织一衬衣的套袋。不必去说,那针织的玩意,是她爱的信物。在那个时代,城市风行着男人的衬衣领里,补缀一个雪白针织条带。不是为了装饰,主要是为了宣布爱情。她对梅说,横竖狐狸进行了秘密联络,我们参加选举,实是陪衬一下狐狸。所以她的超脱十分可以。而狐狸的窃喜,来自于胸有成竹,也是一样可以十分,唯梅,喜忧参半,慌慌的不安。

选举是一种古老而又古老的形式,标志了乡村社会的本来特色。队长将烟锅磕在地上,说他奶奶的,分这一个返城指标,你还不如不分,今天轮到我们张家营子来得罪你们城里人了,只求你们多原谅原谅我们乡下的人啦。接下去,队长从自己的口袋里,向外掏着玉米、大豆、花生仁,给每位户主各样发了一粒,又在一块石头上摆了三个碗,说花生代表狐狸,大豆代表娅梅,剩下的就不要说了;花生放一号碗,玉米放二号碗,大豆放三号碗,大家同意谁就来放吧!

梅和狐狸们吃紧起来,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头上的三个白碗。会场上先是静了一会,队长又说都来放啊,张老师才忽然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将出来,在梅的三号碗里,丢下一颗大豆。大豆在碗里旋转许久,叮叮当当的声音,从碗里漫将出来,在乡村的会场上滚来滚去。

张老师丢完那颗大豆,先自离开会场去了,宽厚的背影,如一条逆风行驶的船,缓缓地划在午时的日光里。梅盯着那背影,静默凝固为瘦削的雕像,直到他拐进另一条胡同,脚步声渐渐失去。及至等她扭回头来,乡村的户主们,都已围过了石头,把其中一样东西丢进碗里,如张老师一样,朝着村子走去。

丢毕粮食是午饭不久。其结果大出人意:共是三十七户人家,狐狸的花生碗里没有一颗,梅的大豆碗里仅有一颗,而另一个玉米碗,恰好是三十六颗。

黄黄是那一风景的最好凭证。它卧在会场外的一棵小树下面,眼睛里呈出浅淡的灰黄。人家从队长手里接过返城表格时,它忽然站了起来,看着它的主人和狐狸,如两截枯树木在那儿。转来的日光,在他们脸上,照出蜡黄的颜色。似乎为了安抚,黄黄走去,在狐狸的腿上蹭了几下,狐狸便用力朝黄黄的身上踹了一脚。黄黄尖叫着,跑到梅的身边,梅便蹲下摸着黄黄的头,有泪落在它的脸上。于此间,狐狸莫名其妙地走到那石头边上,抓起盛了三十六颗玉米的白碗,将其摔碎在了石上。

队长急唤:“你别狐狸,那是借人家的饭碗。”

可是,队长话一出口,那碗碎片已经满地飞溅。碗里的玉米,成了一地金黄。

18

塘子边的犯人走近时,黄黄看到了那天午时的一地血红。阳光里有汩汩的响声,塘子里的水泛滥着红浆浆的颜色,血味儿飘荡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狸,没有往南房里走,径直进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着准备返城的箱子,将里边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几年来一直摆放衣服的床头。狐狸的脚步很轻,他站在梅的身后,是一副极其潦倒的模样,说: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决不先返城。”

梅没有扭头。

“留着陪我?”

他说:“我不会把你一人留在张家营。”

她说:“是怕我和张天元结婚吧。”

他说:“你不会。今天你已经看到农民没啥儿他妈的信用好讲。”

梅转过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来啦,给张家营买了五吨平价化肥。”

狐狸从箱子上弹将起来,说人在哪儿?梅说在人家屋里,他便风旋一个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狐狸你干什么你疯啦?允许你到各家唤伯叫娘,就不允许人家替张家营人买几吨化肥?狐狸从梅的手中挣出胳膊,钉在屋子中央,说:

“奶奶的,这些狗日的张家营子人。”

梅说:“你嘴上干净些,没准你我这辈子都要当张家营子人。”

瞟一眼梅,狐狸就瞟得复杂得可以,好像要从她说的“你嘴上干净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许她果真就看出了什么,在梅面前站一会,他不言不语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里,从床头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鸡杀兔,间或也杀外村一只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两下,揣在怀里,出来站在梅的窗前。太阳酷热得死死活活。收割过的小麦田,还没来得及翻犁,黑雾雾的田野的气息和麦秆儿晒焦的糊味,从梁上卷进知青的院落。你干什么?梅子隔着窗叫,大不了再在这儿守两年,我都不气你有什么好气,回屋睡吧狐狸。狐狸隔窗望一眼梅子,独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黄黄在台子地上卧着,看见狐狸出来,就半跑着尾在他的身后。

狐狸往张家营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坚定得无与伦比。村落里静极,人都歇了午觉。狐狸来到村头,立在一条胡同口上,极其茫然地朝着村里张望。过来一个老人,说没睡?他说没睡。老人说大热的天,你该睡个午觉。便拐进了一个没有门的破院。从那院中出来几只母鸡,在他脚前啄着落地的麦粒。他死死盯着那些鸡看,仿佛想一脚朝鸡踢去。就这个当儿,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声牛叫,粗糙而又响亮。他寻声扭头,便看见六头黄牛在村头的小林里卧着,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着。写着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齐齐地码成一个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儿,被忽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载着,船样飘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转过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树,最大不过小碗粗细,每一棵的树身,都有被牛绳拴磨过的红痕。满树林都是牛粪的臊气和尿素的异味,都是知了那烦躁无比的浑水流动似的叫声。他从那味道和叫声中趟过去,到那一垛化肥旁边,略略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匕刀,说: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说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轻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开的白苹果片儿。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随着他匕刀的抽出,凉阴阴地流到他的手上、裤上、脚上,就像一股凉水,始于他的双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当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回身一看,是一头黄牛站将起来,鸡蛋似的双眼,正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犹豫,反转身子,跨前一步,双手握紧刀把,朝着牛的脖下与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块地方就是一刀。他说:

“我让你看我!我让你看我!”

将近尺长的匕刀捅进去时,就像捅破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间,力气一运,刀也就呼的一声扎了进去。他以为那牛会哞——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头来比他高出许多,却只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就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来的。他立着不动,又结实又硬棒地站着,在等着牛来抵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为了从刀中退出身子。随着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将出来,又热又腥地射在他的额门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彻底出来了。接下去,一股黑红擦着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着四蹄。他忽然明白,他准确无误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处。也就这当儿,紧挨着这头黄牛的一头花牛站将起来,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运足力气,瞄准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将匕刀送了过去。

他咬着牙说: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进一刀,叫一句,捅进去一刀;一头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边的另一头;另一头倒了,又砸醒了身边的一头,及至他将四头老牛,两头牛崽全部杀死,统共才听到三声牛叫。倒是血涌的声音,红艳艳的,又大又响,在林地波波涛涛,轰轰隆隆,滚过村落,翻过山梁,穿过沟壑,越过河流,腥鲜地响了个满山遍野。

19

收工的囚犯们终于迫近。他们队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镢扛锨,有的则扛了大锤,拿了绳子。最前面的是个大个,天蓝的麻袄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黄黄和它的主人退至路边,半惊半恐地望着他们,从一号望到四十号,又从四十号望至七十号。他们走得不快,当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们中间有许多犯人,到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们。主要是打量梅子。在这好风好光围定的监狱里生活,在这少有人烟的山洼里苦役着劳作,眼下冷不丁儿看见这么一位清清丽丽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时间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脸上是一种浅白,如凝了一层早霜,死死地盯着从她面前过去的一张张土灰的脸,被那脸上的疲惫也染得极为劳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觉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说怎么没有狐狸?婆婆说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们的目光,重又一个不漏地从那队伍中搜寻过去。

太阳依旧,活力十足得很,红彤彤地烧在西山的一道沟口。塘子里的苇苗绿水,皆都成了血浆之色。塘子里的白鸟,也成了飞上飞下的一团红球。从犯人与犯人的缝间去看,水里倒影的风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更有一种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国泼墨画中的山色湖水、亭台楼阁极其相像。黄黄也许累了,它无力地卧下来。面前的囚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走在最后的几个,仍然是穿着橄榄色的警察,他们各扛了一支长枪,腰间又插了一支短枪。而狐狸,却是一影人儿也没见。

婆婆说:“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着一动不动,脸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来,有了一丝红润。她说我们这么立着,就是看不见狐狸,狐狸也该看见我们。婆婆把目光投到不远处的狱墙上,说来一趟不易,你进去看看他吧,也许他在里边,说是他的同学,会让见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将下来,又说里边是天元的两件春夏单衣,你带给狐狸,不要说是天元的就成。接过那个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朝监狱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监狱的门竟那么好进。两个哨兵问了几句,梅说是狐狸的同学,哨兵盯着她仔细打量一阵,有一个跑步进了狱里。不一刻,出来两个警兵,将梅领了进去,将婆婆和黄黄留在狱外。梅跨过铁门的时候,婆婆在门外叮嘱,说你快一些,太阳立马落了,我们还要上山。

前后算起,仅差三个时日。那次这狱门外只有红花点点。三日之后,再次来到这里,狱墙下已经红花灿烂了。原来这三月的春时,树木花草,都是一天一个样儿。在狱墙下几十米开外,是一片柏林,绿成热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光。而这几十米的开阔之地,绿茸茸的草坛越发厚实柔软,喇叭花传情达意地开成一片。有的,无理地爬在别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儿举在人家的头顶;有的,就索性开在紫花、黄花的上面,将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高个的苦艾。苦艾们疯着从草间长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着它直起腰来,把花儿吊在它的枝上。这个时候的夕阳,已经搁在山头,铁丝是锈红的颜色,日光是血浆的颜色,那粉白的蝴蝶,这时反被衬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几朵喇叭花竟妄为地开在狱门的砖柱下面,爬在木岗楼的壁上,且还把秧子大胆地沿墙伸进狱院,擎着绽开的小蕾。哨楼的木壁,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淋,已经褪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将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着灿烂。

黄黄是听到主人的唤叫,才从狱墙东角拐了回来。回来时梅已从狱院出来,和婆婆并肩离开狱门,朝狱门以西走去。它满带着离去的遗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时要回头朝着狱门那儿张望,并一边听着主人的一问一答。

婆婆问:“见过了?”

梅说:“没见到。”

婆婆问:“衣服呢?”

梅说:“留下了。”

婆婆问:“不让见?”

“我总觉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着婆婆的脸,话说得边思边想。她说他们那么客气,热情得少见,把我引进一间屋里,又倒水,又让座;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张家营;问我和狐狸啥关系,我说同一个知青点;问我怎么知道狐狸在这里,是不是专门来探监,我说听同学说狐狸在这儿,路过这儿给狐狸捎两件春秋布衫来,他们就接过衣服,检查一遍打发我出来了。他们说狐狸出了一点小事情,不是他爸妈和直系亲属一律不能见。说到这儿,梅又回头望一眼那粉红簇拥的狱门口,问婆婆说:

“你见狐狸啥样儿?”

婆婆说:“一脸胡子,像有四十岁。”

梅问:“他问你啥儿没?”

婆婆说三天前他认出我和黄黄就从队里走出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返城没,我说没返城,知青点就你一个没返城;问你和天元结婚没,我说你和天元已经结婚两年了,我是来招子庙替你们要孩娃。这时候他肩上的铁镐突然滑下来,重重地砸了他的脚,他脸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话,后边的看管便来将他喝走了。

20

原来招子庙距监狱仅半里之遥。所谓庙,却是两间平常的石墙瓦房;所谓和尚,却仅是剃了一个光头而已。不过对于庙和和尚,却也不能决然否认。在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个菩萨的像。这位菩萨,也就是所谓的招子娘娘了。中国的庙,一向是繁简有度,繁起来无比辉煌,简起来也自是异常,几块砖头几个字,也就可称为乡村小庙了。上山时,梅说这就是庙呵。婆婆说有神有房,不是庙还是啥儿。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新中国成立前后都在灵山大寺做和尚,只是十几年前,庙被革命和时代毁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队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长袍袈裟,也听说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没法儿说他不是和尚,不是佛了。不过,说起来送子人间的超度之事,似乎该是尼姑的行当,和尚也只该念经坐禅罢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并不去究竟这些。好在一点,往山上上时,落日却落得慢了,在山下以为太阳立刻就要沉去,已经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边,可待她们匆匆着爬上半山,太阳如凝了一样,仍是三分有二地红在人世。所谓招子,不消说是要招子人间,这就自然而然要赶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阳消失,那也就从道理上招子以阴间了。上至庙时,和尚正动手烧饭,他说来啦?婆婆说赶着来啦。然后,和尚轻轻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阳,说来的正是时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边犯人走出来的方向望着,对婆婆说两天之前,就是你上次来招子的第二天,有个犯人干着干着活儿从崖上突然跳下自杀了,听说那犯人还不是本地籍,是从省会来的知青。说着,和尚便跪将下来,念念有词:“命归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词着进了屋里。黄黄和它的主人,听得此话,立刻都怔下不动,朝着和尚望过的山下望去。原来那山下在这夕阳将尽的时候,竟红成一片火海,不仅狱门外的开阔之地,各色草花开得盛极,而狱墙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红草绿,绚丽成一种稀有的境界。而狱前的林地,在夕阳之下,树梢之上,皆是一团红晕,如同绕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点点的蝴蝶和小鸟,极似跳动着的火苗。倘若你再极目远处,连塘子里的碧水青苇,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庙和监狱,皆都在此时此刻,红得川流不息而漫无止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