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再说什么话。也许,回去就真的提干了。指导员私下说过的。提干了,就再也不是农民了。想到自己参军前那段农民的人生,他油然生出一种后怕,生出一种凄苦。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粪担子压在他十七岁的肩膀上,就像挑了两座山,每走一步,心都朝喉口升一下。一天一天,就像走在一条无头无尾的黑胡同。去了一次城,他为农民的日子感到不公平,感到城里人的日子才配叫生活。无望了,麻木了,在黄土上的劳作使他开始痴呆了。就在这当儿,娘活完了她的一辈子,把他一人孤单单地留在了人世。就这当儿,支书说,你当兵吧,怪可怜的,小伙汉子,要烧饭,要补衣,谁受得了!支书救了他的半条命,把他的命运改变了一半儿。参军了,能不能提干全凭自己了。支书给你一只船,能不能横渡苦河靠你的本事了。不能提干部,就照旧回去当农民,伴着那几样农具,单调地过一辈子。提干了,就渡过了那条苦水河,整个儿人生都翻了一个个儿。当干部、穿军装、住公房、吃皇粮,讨上个知情达理、能心疼人的贤惠媳妇儿,和营长、教导员一模样,一回家媳妇就把饭菜端上桌,筷子摆在碗边上,把好菜往男人碗里夹;星期六晚上还要喝上几盅粮食酒,再看看电影,逛逛商店……这一切,在他心目中组成一轮生活的太阳,把他那泯灭了的农民生活之光重新照亮了,燃烧了,使他对人生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热情。眼下,差的就是那一纸提干令。他为那一张命令,训练投弹把胳膊甩肿了,做好事把扫把和枪一样并排放在床里边,背毛选他连熬十几个通宵不睡觉,把《老三篇》一段一段抄在胳膊上,连标点符号都能极准确地背下来……现在终于快了,快走出那条暗黑的胡同了,已经看到了胡同尽头耀眼的光亮了。只要支左期间,能看到一张石涧大队的好鉴定,差不多就可以有那一张提干命令了。他抬起头,默默望了红妹好一会,很有意思地说:“提干不提干,还要靠你们党支部的鉴定呢。”
红妹把车上的几穗青麦捡起来,放在手心揉了揉,把皮壳吹出去,就有一窝透亮的嫩麦裸在她手心,给他递过去,见他摇了头,她就把麦倒进了自己的嘴,嚼着,说:“鉴定,你叫咋写就咋写。”
“哪能,”他道,“党支部得集体讨论通过的。”
她略带自豪地笑了笑,笑得很淡:“公章在我那里的,张排长你自己写写就是了。”
“到时候请你高抬贵手啦。”
“就怕你一提干把盖章的人忘得一星半点也没啦。”
说着,她抬头有情有意看了一眼张三才,就把头埋下去,好一会儿不肯抬起来,如头上盘了一座山。那神情羞羞答答,和往常的女支委红妹不像一个人。
张三才瞅着她,不知该说句什么得体话,就又把目光从她身上拿过来,放到远处的一座山上去。山顶上有两棵大树,对峙相立,不知究竟有多大。他想起做娃儿时,为了度饥荒,一开春他就四处找榆树,找高得没人能够得着的大榆树,那树上榆钱稠,一晌能摘一大篮,够他和母亲吃几天。有次,他差点从榆树上摔下来,若不是榆枝柔韧,他胡乱地抓了一枝,也许早就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张排长。”她抬头叫了他一声。
他微微愣一下,见她很平静,刚才勾头的羞涩在她脸上一点也找不到,就很大方地嗯了声,和她一样地一脸正经相。
“你提干了,不会……忘了我吧?”女支委红妹又重复了这句话。她这忽儿,好像很坦然,很纯正,盯着张三才,眼睁得很大,火辣辣的,没说出的话,全在眼里说给了张三才。
“不会。”他也一样盯着她。然而他的话语和眼神,却都很平淡,像日常大家在讨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到石涧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说这话的时候,张三才又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看了看还睡着的牛把子。
红妹似乎有了一丝失望,她的脸稍微白了白,眼中火辣辣的东西就渐渐没有了。看看前面不紧不慢走着的牛,看看车后那一条长长的灰雾龙,抬起头,很淡漠地看看天,也一样很淡漠地说:“日头真刺眼。”就把头歪到一边不动了。
回头看一下,张三才见偏了西的太阳,变得红血血的,有点像街上画的“红太阳光辉照千秋”的革命宣传画,就说:“你过来背着太阳坐。”
她过去挨他坐下了。
胶轮牛车摇摇晃晃,有弹性地颠簸着。红妹子先还睁了一会儿眼,一会儿就睡了。她把身子往下拉了拉,头慢慢歪到了代理排长的腿上去,开始是虚枕,后来就实实在在地枕着不动了。张三才想叫醒她,或把大腿移一下,可不知为啥儿,他张张嘴,朝四周望一眼,见一片安静,就把嘴又合上了。他看了一下红妹留给他的半张脸,惊异和喜悦在他心里汇成了一股担惊受怕似乎又求之不得的河,湍湍地流得很急,像积聚了多少日月的坝里水,突然闸门被人打开了。她的耳朵压在他腿上,就像一个橡皮圈样嵌到了肉里去。他感到她是有意重重地枕着他的腿,头发朝后拢过去,撩在他的机织粗布衬衣上,就像有无数只小手在他身上抓痒痒。二十六了,不要说这样由一个姑娘枕着腿,就连和姑娘对脸说话,也不曾发生过。入伍六年,离家三百二十来里路,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娘死了,房子被雨淋塌了,没家啦。没家也就没人给他张罗媳妇了。在那坐落在半山崖的营房,是很难见到女人的,入夜一上床,想到媳妇,觉得是个女人就成,不憨不傻,能生能养,会烧饭洗衣,就够了。可这一二年的光景,他成了党员,成了学毛著积极分子,成了支左小组长,忽然间就管了男男女女两千多口人,没想到家里三代红的女支委就躺在自己腿上睡着了。她样儿并不丑,自己若不是有提干的指望,她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有点庆幸自己,心里的轻松愉快在脸上跳来跳去,就像梦求不到的东西,忽然有人送来了。得到太容易,太意外,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叫人本能地意识到一种到手的东西早晚还要丢的感觉儿。可毕竟那东西眼下活生生地在眼前,不牢靠是日后的事,眼下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伸手可摸的。就像一条久旱的干沙河,渴急了,不管从哪来的水,只要从河床上淌过去,它都要把它吸掉。张三才这一会儿,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似乎要着火,他顾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长远了。他被一种梦寐以求的欲念麻木了,把自己放在一种侥幸得来的惬意里,乐意着,害怕着,小心小胆地凝视着红妹子。
不会有人发现吧?
你看,多静,除了牛把子乏累的鼾声,再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算不算违犯《八项注意》的第七条?
她瞌睡了……只要你不动一下手。
叫醒她吧,别出了什么事。
叫醒了,不定红妹还说你又封建哩。
这是大白天……
也许人家是真的瞌睡了。
别忘了你是党员,学毛著积极分子呀!
自由恋爱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嘛。
这就是恋爱吗?
谁知道……
女人给男人的激动就是爱情吗?
谁知道……
她也这样激动吗?
谁知道……
你是支左组长啊!
也是人嘛,都二十五六了……
你还想不想提干?
提干?
提干!
他身上一震,就像一个锤子,猛地敲到他心上,使他浑身都跟着动一下。直到这忽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耷在了她的肩头上,在抚摩着她肥软软的肩。天呀……张三才慌不迭儿缩回手,动了一下腿。
“快到了吧?”
红妹抬起头,坐直身子瞅了瞅:“快了。”
“我到对面坡上看一看。”
她惊疑地盯着他,目光迷惑了。
“你去石涧水库吧,咱们分开检查。”
说着,张三才很利索、很坚决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不动了。
三
如今回头想,事情就此发展下去,结局倒也不会错:一个支左的代排长,一个年轻的女支委,按说都属风云人物,偷偷谈情,悄悄说爱,用革命的名义,一遮一掩,到张三才提了干,一副“翻身不忘共产党,结婚感谢毛主席”的对联一贴,就“革命夫妻”了。可事情偏偏不是这结局。那天傍黑,代理排长从胶轮牛车上跳下来,回来路过牛头崖,忽然看见崖下躺着一个人,是从崖上跳下的,血淋淋的。他把那人抱回村,没想到他就是吴秋霞的爷。
一早,天还黑着,远处村落里的鸡叫,混合着出早工的钟声,悠悠从山沟传过来。张三才从外面走回来,在祠堂院里站一会儿,把中间一个屋门推开来,就去晃还熟睡着的高亮的肩。
“谁?”
“我。”
“早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正睡黎明觉……”
“你起床,我有话和你说。”
“啥鬼事?”
“你出来。”
张三才走出屋,东方已微微显亮,晨曦在祠堂院像是落了一层霜。
“三才。”
“小声点!”
“啥鬼事?”
“给你个任务。”
“任务?”
到代理排长面前,高亮揉揉眼,“我做梦结婚了,妈的……啥任务?”
“很重要,人命关天。”代理排长说。解放三十余年,石涧村没出过一户军属。唯一和军字有瓜葛的是吴秋霞的爷爷吴太炎,老家伙六十七岁了,住石涧村东头,单门独院,偏离村子。说日本人在镇上盖监狱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跟着日本伙计当泥匠,垒狱角的炮楼时,瓦刀敲得叮当响,炮楼盖起来,他就成了打更人。入夜,或风或雨,或雪或冰,洋鬼子和伪军在炮楼耍麻将和女人,他就在监狱的围墙下边当游神,“咣——咣——”一面铜锣不停歇地响,间或唤几声“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如铜锣不响,嘴里不唤,鬼子就知道不是平安无事喽。一九四四年腊月,抗战早就开始大反攻。一夜,黑天黑地,不见星月,游击队跟吴太炎说好要劫狱,让铜锣响一点,唤声大一点,可家伙,等游击队从他腰下猫过去,爬上狱墙时,他竟吓得蹲在地上屙了一裤子,屎从裤腿搅着尿水朝外流。一屙一尿,锣就不敲了,嗓也不叫了。鬼子警觉起来,一梭子弹射过来,就把狱墙上的队员掀下来,打死了。来日,鬼子给他十万元赏金,家伙也就接了钱。他用这钱在镇上买了个号称“桃花仙姑”的妓女,两人成亲住在狱墙外的两间瓦房里。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媳妇和一个伪军私奔到东北,给他留下个不到一岁的男娃儿。就是吴秋霞她爹。一九六〇年闹灾荒,儿子、儿媳相继饿死,给他留下个孙女吴秋霞,爷孙俩一搭过日子。到了这年月,石涧有十几个地富反坏右,汉奸却只有他一个,所以挨斗和义务活儿自然多一些,病了就由孙女顶,前几天张三才开会宣布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出工,没想到常年病着不出门的吴太炎拖着病身去割麦,队长按人头分活儿,一下给他分了一亩多。他望着那小半扇坡地,麦子稀稀疏疏,割到天黑才割了一半,孙女去替他,他说回去吧,先烧饭。孙女走了,他就一头从崖上栽到了沟底,眼下不行了,双腿骨折,瘫在床上不能动,疼得死去活来。
到末了,代理排长问高亮:“老乡,你看咋办?人命关天呀!”
高亮看着张三才,像听故事一样听完了,默一会儿,他有些不以为然。
“汉奸……你管得宽了一点吧。”
张三才好像很作难。
“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个汉奸呀。”
“你打算咋办?”
“死了倒好啦,可还活着……”
“要说是不能见死不救,可汉奸……”
“我们得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
“那就让他去治病。”
“问题是没钱。我刚从他家回来。家伙在床上疼得哎呀哎呀,吴秋霞在床下愁得泪像雨珠子。”
钱这东西很实在,太具体了,没有就是没有。高亮一月十一块钱,每月给家寄八块,只留三块作为日常杂用小开支。说到钱,他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我想好了,”代理排长看着他,很能替人排忧解难,“你家钱上紧巴,我是光身汉,有存款,趁天还没大亮,我出钱,你去给吴家送过去,让他们今天就去镇上卫生院。”
高亮很聪明地愣了愣。
“天没亮,你送去不就拉倒了?”
张三才说:“我是支左组长,让人撞见不太好。”
高亮有些生气了。
“我让人撞见就好了?你这人也真是,支左组里就咱俩近,同县又是一年入伍的,你还总把危险的事儿分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同年入伍的老兵里就我没入党。”
尴尬包围了张三才。
“高亮呀,不看在同乡的分上我能把这任务分给你?信任呀,你懂不懂!入党的事我早就替你想过了,支左期间,有我张三才这代理排长在,你愁啥?今年还怕入不了党?我包了!只要你不偷盗腐化。可我提干的事,你高亮敢包吗?要靠连营团三级党组织,你掂量掂量哪重要?”
高亮不吱声。
天色越发显得明亮,抬头就可看清头上是一片片树叶。
张三才有些急。
“你到底去不去。”
“你这是坑我。汉奸……要是地主富农还好些。”
“那你出钱我送去。”
“非要管这事?”
“那你说咋办?就忍心不管?”
“送多少?”
“五十。”
“你敢包我入党?”
“只要不犯路线错误。”
“豁出去……妈的!”
从张三才手里接过一卷钱,高亮就像《奇袭白虎团》接受任务的排雷英雄那样,气宇轩昂地站一会儿,扭头走进屋里。他怔怔站一会儿,想了想,点上蜡,把郝丁丁叫醒了。
“小郝,排长让我问你入团申请交没有。”
郝丁丁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惊得半晌竟没能说出话。灯光里,他的小圆脸像是一个乒乓球,单纯得没法再单纯。郝丁丁家是黄河以北人,今年才十七,洗澡时,全连人都发现他脖子以下,没有一根毛,嫩得像是一指长的白条鱼,全连人都叫他“白粉笔”。今天的事情着实有些破天荒,副班长不仅称他“小郝”了,且还问他交没交入团申请书,使他实实在在地吃了地地道道一惊吓,说话口都变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