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和娘和媳围在一块儿,死眼盯着桥上那个洞。脸色蜡黄蜡黄,眼珠半晌都没转一下。光亮过去了,他突然立起身,没看娘,也没看竹子,只瞟了瞟竹子怀里嗷嗷叫着的小娃儿,一个箭步就登上桥,卧下来,趴在桥梁上,蟹子一般,几下就快爬对岸了。
一见这情景,立马就有人骂出口:“就你妈的命金贵,咋不死在越南的枪口上!”正骂着,就见梁柱身子歪一下,落进水里了。
有人说:“活报应!”
“柱子!”一声尖叫,梁婆疯了一样,朝着桥上扑过去。竹子,“娘!”一声,跪下抱住了婆的腿。
一个浪头落下去,人们看见梁柱的手还抓在桥梁上,脚在水下扑腾着,好像在找啥子。一会儿,不动了,他的双腿蛇一样缠在一根桥桩上,头探出桥梁来,肩膀和桥梁一般齐,扭头叫:
“干爹!”
没有应声。
“干爹!你是聋子!!”
麦黄跑到桥上来。
“快把面桌搁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他回七姓窝第一次高声说话,第一次训别人,就像他在部队训他班的战士那样儿。
赵麦黄灵醒过来,抱起面桌,一头放在桥梁上,一头正巧放在他的肩膀上。麦黄叫:“一个一个过!”
人都站着没有动。
“过呀!都死了?!”
还是没人动。
从面桌下传来一声唤:“竹子,过!”
听得唤,竹子把娃往麦黄手里一塞,背起娘,上了桥,她在面桌前迟疑一下,猛地单脚踩在面桌上,跳一下,过去了。
是谁从麦黄手里抱过梁柱的娃,跟着过去了。
有了头,就有了尾,一个接一个,翠娥和娃儿,翠娥爹,翠娥娘,竹子弟,竹子娘,光亮爹……一村老小,一个一个过去了,就像过河时小心地去踩踏脚石,轻轻落下脚,猛地跳过去,三步五步就跑到对岸了。
几十口子人,过了足有吃半顿饭工夫。最后过的是麦黄。他跳过去,把面桌掀下来,唤:
“上来吧,都过来了!”
这时,他身上像抽了筋,又颤又软,扭脸看了麦黄一眼。那是一张盖满了泥沙的脸。那张脸上的嘴动了动,一个浪头打下来,他就落进水里没影了。
麦黄一怔,忙把面桌扔进河里去,指望他抓住面桌有个救。可面桌都冲得没影了,他也没露头。
雨还在下,像一桶水倒进了筛子里。
五十三
又下了三天三夜,雨小了。
七姓窝的人,都住在山梁上的马路边。乡里来了救灾队,送了帐篷,送了吃食。
梁家婆媳在帐篷里坐了三天三夜,泥胎一般,不动弹一下,没有哭,木木的,一天到晚就那么盯着狂怒的十三里河。
竹子娘来劝道:“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村里人都劝:“哭吧,大声地哭!”
还是没有哭,神情木木的,痴望着十三里河。
五十四
水落了。这是离村的七天后,投奔亲戚的人也都回来了。
七姓窝依旧还在。老木桥没有了,只剩下泥糊着的桥桩子。
村子里淤了几寸厚的黄泥糊,泥糊里到处埋的是死鸡、死猫、死老鼠。谁家的黄狗还卧在老槐树的树杈上,抱下树,已饿得不能叫,不会走。
田地里的秋庄稼全都趴下了,埋在淤泥里。玉蜀黍露着一个缨,两个叶,艰难地张望着这茫茫的黄泥世界。
这是大灾年,百年不遇!
村里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梁柱。
一村人散开来,东西两岸,朝着下游走。
也没费大事。在七姓窝这麻坑的口儿上,有个坑,淤平了。平平的泥糊里,露出一只脚,扒出来,那就是他。
他已不成人形了。眼里、嘴里、鼻里、耳里,塞满了黄泥。翠娥挑来一担水,又挑一担水。竹子一把一把给他洗,极认真,手也极轻,连鼻孔里的淤泥都给洗净了,洁洁素素的。
他还是没有大伤,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原肤色。额头宽宽的,方脸、方嘴,嘴角微微向上挑一点儿,好似要笑,可没笑出来。细看,模样很安详,躺在那儿,看着娘、竹子、村人们和七姓窝的山、河、草、木,仿佛该办的事情全都办过了。失的,得了;欠的,还了;无牵无挂了,也就平平静静,毫无愧意地离开了。离开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无愧地去了。永远也不回来,没有烦恼,没有愧疚,没有从南疆带回来的那压在心头上的大山。
村里人都哭了,呜呜的。
竹子没哭。婆也没哭。她们很平静,好似这一切,她们早就知道要发生。
竹子把他从部队拿回的全套军装给他穿上。
他还躺着,像没退伍前一样,躺在他在部队时睡的铺板上。他的眼望着竹子,似乎还有一句话要对竹子说;又好像全都说完了,只是想最后望望她。
竹子用手把他的眼皮往下抹,可手过来,他又睁开了。
梁婆过来,跪在地上,把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皮上,暖一会儿,往下抹。他到底把眼睛闭上了。梁婆的手很迟缓,下来眼皮,又摸他的脸,他的嘴,他的鼻,他脸上的每一处。当她的手从他嘴上抬起时,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像是轻轻地叫了声:
娘!
五十五
他今年二十五周岁,去了,救活了一村人。为了纪念,就把他埋在十三里河的桥头上。
送葬那天,十二个人抬着棺材绕村走了一周。按理,他年轻,辈分小,孝子也只他一个娃,可村里人,凡比他年纪轻的,全都给他戴了孝。请来了响器,走在棺材前,吹着送葬调,棺材后是一旗子不一家一姓的孝子们,头顶白孝帽,一个挨一个,如同一片雪。哭声悲天悲地,惊破了山,沉沉地呜呜响,响满了七姓窝,又溢到山外边。
棺材走得慢极了,地面吸着人们的脚,每走一步都像很吃力。半空的棺材,像是人们抬起的一个大山包,缓缓朝前移。过河时,没一人弯腰脱掉鞋,就哗哗啦啦趟水过去了。水冲着人们的腿,人都站不稳,但他们没叫棺材晃一下。
下葬时,没有一人哭。全村老少齐声唤:
“柱子——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哥——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叔——换房了,你小心点!”
盖土时,静得像周围没有活物了,人们只说了三句话:
“柱子,你没有对不起谁,安心走吧!”
“柱子,你没办过亏心事,放心升天吧!”
“柱子,家里事你不用操心,到那里照顾好自个就行了。需要啥,就夜里回村说一声!”
再也没人说话了,直到坟头堆起来。
盖完土,远处传来了一声牛叫。人们抬起头,见是吴天那头黄牛,它还活着,远远站在坡上朝这儿望。这会儿,人们才发现,全村老少都来给梁柱送葬了,唯吴天没有来。
一村愤怒的目光,盯住了吴天家里人。
吴天家里人惊惊地说:“他走两天啦,不知去了哪儿。”
于是,人人都开始骂吴天。骂够了,坟上的后活也都干完了。男女老少,不论辈分高低,包括八十老翁,都在梁柱坟前磕了三个头,才默默离去。
这一天,七姓窝没一家烧饭吃,村子像死了。
五十六
来天,吴天回了村,到村口就破口骂起来:
“娘的×!我跑到县政府,要求给梁柱评烈士,家伙们都不接我话茬儿!”
村里人都出来,这当儿都认定:梁柱是应该评为烈士的!梁柱要不评为烈士,那天下就没有烈士了。
“你没找县长?”
“找啦!县长听我把梁柱的事一说,笑了笑,以后就没露脸儿。我又找到民政局,求他们来七姓窝问问梁柱的事,娘的说,忙得抽不出人手来。我又找到宣传部,求他们在报上把梁柱登一登,他们说县里先进事迹多得很,写不完,也登不完,还说宣传梁柱,社会后果不好,娘的×,啥后果?!”
五十七
夜里,月溶溶的。
睡到半夜,都听见桥头有哭声,风吹着,凄惨得撕人心。人们都起了床,到桥头一看,是梁婆和竹子,哭疯了,跪在梁柱坟前比着哭,头发散在肩上,嗓子哑得不行,边哭还边扒着坟上的土,新坟已被这婆媳扒平了。手都扒得流了血,还是扒……好似一定要把梁柱从坟里扒出来。
这是梁柱死后她俩第一次放声地哭。先前,只落泪,婆媳谁也没有放过声。今儿听吴天回来说,这百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为了别人死去的共有十七个,烈士评了十六个,唯梁柱没有被评上,而且压根没人来七姓窝过问一声梁柱的事,若不是吴天,乡里、县里还不知道梁柱已经死去了……哭声悲惨、凄楚,十三里河水都跟着呜呜地哭。人们过来拉,死也拉不起,拉的人也跟着哭起来。
麦黄过来拉,拉不住。站到一边,掉了几滴泪,突然他抬起手,一巴掌接一巴掌打着自己的脸,打完了,坐在干儿的坟上,扯着喉咙叫:
“怪我呀!怪我赵麦黄!我咋不死呢……我活着干啥哩……”哭叫着,又一巴掌接一巴掌猛打自己的脸。
村人们都来了,看见坟上这样子,谁来谁哭。一村人,男的、女的全都坐在梁柱的坟前哭,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像崩了山,呜呜的声音,沉沉地压着夜,压着七姓窝的山和河。
·尾
七姓窝的人管不了乡政府,也管不了县政府。他们只知道梁柱是为了村民们死去的,才二十五周岁,上有老,下有小,就为了大伙离去了。全村人不会忘掉他。他们集资两千七百元(吴天卖了牛,一人就拿了五百块),由麦黄和吴天乘汽车,坐火车,带着钱到黄河以北,买了一块上好的大理石。这石,黑褐色,透着亮,宽三尺,高五尺,厚半尺,背面刻了梁柱的生平;正面,刻了磨盘儿大的六个柳体字:
梁柱烈士之墓
这墓碑,在全县所有的烈士墓中(包括烈士陵园的)质地最好,造价最高,也是最高大的一块碑。
竖在梁柱他的坟前,就像竖起了一座山。
十三里河,依旧老样子,成年累月汩汩地从他的坟前流过去。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