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阎连科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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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语言即神——感受谷川俊太郎的诗

偶然的机缘,得到了一册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的诗选。对于谷川俊太郎这样的一位在日本,乃至世界诗坛都享有盛誉的人,我最早的耳闻来自河南的优秀诗人蓝蓝之口,随后又详细听到《谷川俊太郎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的译家,同样也是优秀诗人的田原先生的介绍。不读其诗,就先自有了肃然之感。可是,我向是那种对耳闻生疑的人,坚信所见,疑于所听,更何况所见中还时常有着许多的蒙骗之术;再加之,对于诗歌,我也一向认为,作家谈诗,多是隔靴挠痒。小说和诗,虽同为文学,其实完全是两个世界,如同沙漠与海洋,虽同在地球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两隅天地;沙漠之上和海洋之下的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两类生命。

纯粹的小说作者,谈诗是一种大忌。这里不是说隔行如隔山,而是说,隔行就是隔了山。然而,《谷川俊太郎诗选》竟让我一口气读了下来,有了写的冲动。我想,这种冲动并不完全来自于那些简洁、深奥的诗句,而来自于那些诗句对我浅薄思考的冲撞、证明和反驳。我不认为我读懂了谷川俊太郎的诗。我想我如果有读懂诗的本领,我的小说就不会总是写得瑕疵遍地,粗糙得如未经锄整的荒野。可是,读不懂,又有许多的感受,这就要诚谢语言的功能。诚谢语言中许多词语的效用。所以,我不能如批评家们那样,在一个题目下面,郑重地写下——论《×××》那样庄重的副题。我只能说我有了一些阅读的感受。

对我来说,感受,就是阅读的全部。

死亡与消失

并不知道谷川俊太郎对战争有何样的理解。他的少年时期,是紧伴了战争的炮火。13岁时,二战结束前夕的1944年年底,美国B29空军开始空袭日本领土,轰隆不止的炸弹的声响,毫无疑问不能不深刻地嵌进一个少年的记忆。次年5月,东京遭受了空前猛烈的巨大空袭,飞机去后,谷川俊太郎骑着自行车在他家的附近走来走去,目睹了遍地被炮火烧焦的尸体,感受了人的生命的消失,就如同风卷残叶、火吞干草样的场景;7月,他随母亲疏散到东京以外的外婆家里,8月,美国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人类首次向人类使用的原子弹。这样,战争就构成了一个少年记忆的棚架,而死亡,成了那棚架下的真正的主角。

午后的阳光

落在刚刚被轧死的猫的尸体上

想停下脚步

可终生滞留在那里的灵魂

却在瞬间消逝

《Anonym 4》

这样的句子,所透出的死亡气息,其实有一种面对死亡时冰冷的感觉。我们不能从诗人的句子中看到他对死亡的叹息与对生命失去的挽意,反而看到了诗人对“死亡-消失”的一种暗藏的迷恋。也许,正是这首透着对死亡不同一般表达的诗篇,被序排在诗集的前面,才让我一下子因为诗人对死亡的独特表达感到了惊异,才使我对诗集有了阅读一部神秘小说的兴趣,不得不一页页、一首首地阅读下去,以寻找诗人对死亡更为深刻的见地。看到并抓住诗人对死亡的独特表达,对我来说,如同找到了一把开启山门的钥匙,使我自以为可能越门而入,穿过神秘的隧道,进入谷川的世界,领略谷川的创造与创造的风光。及至读到《然后》时,也就完全被诗人对死亡的认识所振撼,如同在一瞬之间,被雷电击中一样。

若是到了夏天

还会鸣叫

烟花

在记忆中

凝固在一起

遥远的国度

朦胧恍惚

宇宙就在眼前

人能够死

该是何等的

恩宠

“人能够死,该是何等的恩宠”,从这样一句诗,我们无法得知诗人从少年的满目焦尸到中年、老年都有什么样的经历、阅历,但从他诗中对死亡的冰冷开始,到对“消失”的迷恋,无疑映射着诗人大海样深不可测的内心的孤独和对世界别样的看法。可以想象,一个诗人的头颅,面对世界的寂寞,内心是何样的空旷和荒凉。因此,少年对死亡的记忆,一下子就越过恐惧,坦然地进入到消失的层面,开始影响、形成诗人对生死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对人类的看法,乃至是对整个宇宙的看法,以致使诗人在《意图》中,对死亡与消失的表达,显得是那样的轻松,甚至有了些许的亲切。

以为自己还活着

小鸟一边歌唱一边交尾着死去

以为自己还活着

专心工作的人死去

我并不惧怕自己的死

怕的是小鸟

和人的死

以为自己还活着

叶片被风吹动着树死去

大海被月亮守望着死去

以为自己还活着

我写下的语言死去

在树木、大海、小鸟和一具死尸之上

以为自己还活着

阅读《意图》的感受,使你对死亡有一种如同人们对诞生的向往;对生命消失的亲切,近乎于对生的歌颂。不知道《意图》为什么会给人带来这样的“错觉”;让认人觉得诗人对“生命的厌烦”和对“死的向往”。“不为死生悲只为活着叹息”(《叹息》)——在这首诗里,生,成为多余;而死,则成秋日之果。死,在诗人的笔下竟然成为了一种美好。这使人再次回想到那惊天动地的诗句:“人能够死/该是何等的恩宠。”这样的诗句,事实上已经成为阅读的种子,在你翻动的诗页中生根开花,蓬勃成荫,使得你的阅读与思考,总在死亡与消失的荫蒙下面。事实上,在《谷川俊太郎诗选》中,死亡与消失,不仅是一种思想,而且是一种思想的笼罩;是一种四处弥漫、无孔不入的气息,像寒气弥漫在冬日;像白雪笼罩着大地;还如同,漆黑的云雾,阻隔着我们想要看到的天空中的一切。要走近,走进谷川和他的诗,就要穿过这层无处不在的黑雾,剥离笼罩在诗句身上的寒气,从而才有可能领略诗人那更为博大、深邃的内心与精短惜墨的表达。

“无”的思想

我们完全无法获知诗人在写作时对死亡与消失的最为真切的认识,既便他亲口对我们说了“恐惧”或“无所畏惧”那样的话,我们也无法定断死亡对他的写作到底有什么更具体、更直接、更为真切和细节化的影响。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空袭之后,可以从家里出来,骑着自行车观看遍地被炮火烧焦的尸体,那样惨烈的情景,萦绕在一个少年的头脑中,必然会成为他写作的一处真正的起笔之源。只有从这里出发,大约才有可能明白谷川诗中对虚无的探寻,何以能够如此的深入和沉醉;对宇宙的认识,何以能够成为诗人抒怀的宽阔而又具体、实在的途径。

你陷入沉默时间凝固

远处传来他人

混杂着你呼吸的笑声

我在飘浮救生索的电话线

你一旦切断……

我便无处可归

这首名为《电话》的六行短诗,真的就是写电话在切断之后的受话人的失落吗?在诗里的“你”——他(她)到底是谁?把电话线比做救生索,尔后写至“你一旦切断……我便无处可归”时,“无处可归”说的是那样的明确无误,而“切断”之前,不仅附加了“一旦”,之后还用了省略号,这一明一暗,一虚一实的对比交替,就已经让我们感受到命运与不可知的力量,让我们体味到人生是何样的“命若琴弦”,何样的轻微与虚无。如果说,《电话》只是一种暗含、隐喻,对虚无还不够明确的话,那么这首在语言上进行了大胆尝试的《小石头》,则是非常明确的对“无”的描述与追寻。

时间

使我

变得愚钝棱角

被日子的涟漪

磨损

黑黝黝的

肌肤

映着天空

在幼儿的

手掌上

恍惚不定地跌落而下

向着无耻

……向着无

“无”——在《小石头》中是这样清晰地成为小石头的归宿,成为诗人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成为谷川先生对虚无追向的确定。随后的《世界》,则和《小石头》遥相呼应,对《小石头》“向着无”的回答,对虚无与死亡的描述,又一次到了刻骨的深度:

有一块磨损的石头

被雨打风吹

过了一万年

还是没有化为无

有一束在宇宙中穿行的光

在仙女星座遥远的彼岸

过了十万年

还是没有抵达……

有一具被射中的小鸟的尸体

没被人发现

在枯叶上

静静地腐烂

在这里,虚无成为诗人对生命意义的最后的追寻,静静腐烂的小鸟的尸体与枯叶紧密地连在一起,就不能不使人想起少年的谷川看到满地横尸的那一情景,不能不使人联想那一情景的潜意识对谷川先生终生写作的影响。我们不敢大胆猜测,那遍地横尸到底对谷川的东方虚无思想的形成有着什么效用,但虚无在谷川的诗里,却是东方文化与思想最普遍、也最深刻的表达。《梦》,这首共有28行的诗里,“然而梦它会破灭吧”这样的叠问占了8行,这种强烈的对梦的追问,当然不是为了诗歌断层的意味。它最根本的意义,仍然是对“无”的进一步的追寻与逼问,“无”的表达,在《梦》里转化成了“梦”的表述,使“梦”成为“无”的代言。

世界提问我时

回答的只有我

我提问时

回答的只有世界……

对话只在我独自的心中

永久地沉默

无奈地成熟

这首《问与答》,抒写的也正是诗人对人生意义迷惘的问答与巨大寂寞的人生自语。是“无”在更深层、更哲学层面的思考。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谷川“无”的思想在他的诗里就是虚无的诗述。而恰恰相反,“无”,在谷川的诗里是一种“存在”的诗叙,是一种哲学的诗阐,我们不光应该看到“横尸遍地”对他生死观的影响,对他写作的影响,而且还应该明白,谷川先生的父亲,是日本现代著名的哲学家、文艺理论家。出生在哲学家的家庭,父亲对他的影响,自然就使他的诗天然地含带着哲学的意味。这种暗含哲思的诗歌,也正是谷川的一种诗风,是谷川的诗“大”“深”“奥”的根源,是他的诗跨越国界的思想之本,同时,也是他“无”的思想既符合东方“虚无”思想,又使“虚无”在诗歌中能够转化为“存在”的根本。存在的“小石头”,存在的“世界”,存在的“梦”,正是这种“存在”表达了“无”,又正是这种“无”,丰富、深化了存在的现实。

看最小的东西

看飞去的电子

但却看不见无

看最大的东西

看远方的涡状星云

但却看不到无限

《看》

从存在到无,再到宇宙,这种存在-无-宇宙的“无的思想”的演化,使我们想到博尔赫斯的宇宙观。博尔赫斯常常通过宇宙来反观人类,而谷川俊太郎则总是通过“无”来思考宇宙。这是东西方思想的差异,也正是地球那边的博尔赫斯这位思想型作家与地球这边的谷川俊太郎这位哲学型诗人的共通之处。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出发,用笔与语言,朝着同一方向在不懈地迈进。

存在与现实

存在,是谷川俊太郎诗文中的一个重大而深刻的命题。

存在作为一种哲学思想,不仅表现在谷川先生的诗中,而且更实在、更明确地表现在谷川先生这本诗选中的散文诗中。这组取名为《定义》的散文诗,在他的诗选中占着相当的页码和份量。而这组所谓的散文诗,按中国的文体分类,其实称其为“哲学随笔”更为恰切。甚至,我们以粗暴的方式,有可能把其中的许多篇章归其为“关于存在的随想”。如《非常困难之物》,全文一百余字,对存在的描述,显得是那样的客观、冷静、具体而又坚定。作为“散文诗”存在的许多作品,在诗选中的文学意味竟被诗人剔除得一干二净;而当我们把它视为哲学随笔时,似又恰如其分。

其表面被涂成灰色和白色,其容积不超过半立方米,侧面印有索伏特斯高提·R·弗利福鲁德的字样。它正好可以容纳四百页柔软的白色纸张,而纸张的用途则任购买者随意。而今,我抽出最上面的一张,擤了擤鼻子。

它占有了某个空间。所以,它当然也要遵从时间这个存在方式。我无法断言它是美是丑。它是什么?我是否已经告诉了读者?

这篇《非常困难之物》因言简意赅而意味深长。“我抽出最上面的一张,擤了擤鼻子”,使全文的静叙中的唯一之动显得突兀而醒目,如同一张白色的静物画中突然跳出的一粒刺眼的红点。紧随文后的“我无法断言它是美是丑。它是什么?我是否已经告诉了读者?”的陈述与连续的疑问,也正是一种鲜明的声称:存在就是存在,无所谓意义和美丑。或者说:存在,就是意义。

存在——在谷川先生的这册诗文选中,与死亡和无,构成三角鼎立的思想之柱,使《谷川俊太郎诗选》显得坚实、牢固,而又高耸入云,有不可攀登之势。这种存在的思想,在类于哲学随笔的散文诗中,几乎成为每篇的思想灵魂,使这22篇每篇都不超过800字的短文,每字每句,都有不可替代之感,都在阐释着存在和存在与世界的构成关系。剪子在世界上存在,“有着从我身上抽取语言的力量,我会时时面临这样的危险:被语言之丝拆解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比它还要稀薄的存在”(《剪子》)。苹果在世界上存在,“不能说苹果的颜色有多红,苹果只是苹果。不能说苹果的形状有多圆,苹果只是苹果。不能说苹果有多酸,苹果只是苹果……无法讲述,最终只能是苹果……”(《对苹果的执着》)。还有《对杯子的不可能接近》中的杯子,在《与无可回避的排泄物的邂逅》中的排泄物,《推敲去我家的路线》中的路道与道旁的物体,《关于灰之我见》中的颜色,这22篇散文诗的写作,大都是从物的存在写起,论及存在与世界万物的关系,反及人和世界在存在中的存在。除此之外,还必须注意的一个景观是,在谷川先生笔下被描述的与存在相对应的对象,还大多是现实世界中的一些静物,除剪子、杯子、纸张、苹果、颜色与道路和建筑物外,还有树叶、草莓、臼齿、虹膜、画框、窗户等等。一切静物都成为谷川存在的阐释。而既便是动,也多是静中之动,自然之动。如《栖息的条件》中的“律动”,《玩水的观察》中的“水”与“鳟鱼”,《风景画从画框里流走了吗》中的“风景”,《打开的窗户的例句》中的“窗户”等等。当描写对象出现时,它们的“动”,都是相对的,是与静组成的对应之动;是静中之动,其基调还是一种静。动成为静的组成。这种以静为主对存在的反复的拆解、描述和重新的确立,使我(们)在阅读中更深地体味了“永恒”和“不变”,体味到了现实与历史的“恒定”。从而,使我(们)感受到诗人对现实的介入和认识,是以避而进,以压抑的冷静、客观而显示现实对人的挤压与迫害。静与物,在这些散文诗中成了主体,出演了现实的主角;而人,只是物的构成、搭配与衬托。

这让人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人(格里高尔)在现实中变成了甲虫,而到了谷川先生的笔下,人没有变成虫,却在现实中成为“物”存在的配角和条件,而因此使人也成了物或近于物。

这似乎是一种对现实的躲避,却又是一种更深的进入;似一种对客观的描述,却又是一种对现实更深的批判,更阔大的把握。

以避而进、以静而动、以物而人,在谷川先生的诗文中成为他对现实世界的进入方式,成为他认识现实的态度和对现实的超越。《谷川俊太郎诗选》是谷川先生各个写作时期的选作,而在这本选作中,篇数不多的直面当下、直面现实世界的诗歌仅有几首(篇),在这几首中,《胡萝卜的光荣》堪称是谷川先生面对世界时最复杂、最有力,也最为沉重的感叹,是他作品中少有的直面人类社会的发言,是他面向巨变的世界时的一声巨大的叹息。因此,这首短诗,也成为他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最直接、最真切的声大如呼的自语:

列宁的梦消失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

一九九〇年的莫斯科……

裹着头巾、满脸皱纹、穿戴臃肿的老太婆

在街角摆出一捆捆像红旗褪了色的胡萝卜

那里也有人们在默默地排队

简陋的黑市

无数熏脏的圣像的眼睛凝视着

火箭的方尖塔指向的天空

胡萝卜的光荣今后还会在地上留下吧

这首《胡萝卜的光荣》,是一首真正能给人带来巨大思考和伤痛的作品。它的伤痛,不光是俄罗斯的伤悲,而且是人类在历史进程中痛心疾首的哭唤。现实在诗人的笔下,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一段过程,而是一个国家,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和人类的历史。《胡萝卜的光荣》是一首可以让任何人长篇大论的真正的大作,无论是艺术的,还是思想的,在谷川先生的诗中都显得格外醒目。但我以为,它在谷川的诗选中出现时,最为有价值的,还是它所表现的诗人那巨大而细微、深刻而真切的现实观。是那种在诗歌中表达的对现实存在介入的方式和认识的态度。

语言即神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谈谷川先生,我们都不能忘记他是一个诗人。首先是一个诗人,之后才是别的什么。作为日本诗人的谷川,我们只能通过翻译来感受诗人和他的作品。翻译是由此抵彼的一段道路,是将此岸之“物”,运送到彼岸的一条船只。因为运送途中道路或河流的缘故,没有人能够保证途中之物不发生丝毫的损伤或变化,尤其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中尤其是诗。诗是译者手中超薄的玻璃器皿,脑中易变的一张试纸。对《谷川俊太郎诗选》的翻译,我们无法用尺度来衡量、判断它保全或巩固了原诗、原文中多高的艺术品质,但当我读这本译文、译诗时,仍然能清晰地从多侧面、多角度感受到谷川先生诗文的丰饶和艺术上不懈的追求,这该感谢译者深厚的翻译功力,感谢译者本身就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正因为这样,诗,作为语言的钻石,经过译者从彼岸往此岸的译送之后,使诗的语言仍然闪灼着语言的钻石之光,使我们依旧能够充分地感受到作为诗人的谷川先生,在语言上所表现的智性、感性、理性、知性和想象力,都在他的经过翻译的诗句中传导给了我们,使我们感受到了谷川先生无论是作为语言的追随者、创造者的那种“语言即神”的对语言的敬仰与追求。这是一个诗人的本质,也是诗之所以为诗之根本。在诗中舍弃对语言的敬仰与追求,一切的丰饶与深刻,都将无从谈起。我们也许不能说谷川就是一位语言之神,但我们能够多说谷川先生“语言即神”的写作,在他的写作中,尤其在他诗选中的短诗集《Minimal》里表现的异常突出。这三十首精短的诗作,每一首都体现着谷川以语言为神的对写作的信仰。如《然后》《拒绝》《冬天》《坐着》《小石块》《正午》《睡床》《叹息》和各个时期诗作中的《家族肖像》《牧歌》和《八月》等,它们的精短、朴素、纯净与它的字面的晓白和意义的深远,它们因诗人对时空的认识与组合,而形成的新的时空结构等,都是谷川那种“语言即神”的写作、实践与证明。如:

枯枝是

世界的

骨骼

静谧是回答

寂寥是

欢乐

不知为何

将为何

忘却

走过树丛的是

冬季

这首翻译过来仅有35个汉字的《冬天》,给我们留下了极大的回味天地和思索的空间。同样只有30多个汉字的《血》,瞬间的阅读,却把我们带进了永久的情感的漩涡:

男人

因战斗

流血

女人的血

是为了

新的生命

子宫

是不歌唱的

华彩乐章

怀疑爱情的

最后的

堡垒

读完这首短诗,我们究竟是该对语言更加崇敬,还是对爱情更加崇敬?语言是谷川诗歌的写作之神?还是生命是谷川的写作之神?

有灌水的

和吃粥的

以及果酒

还有支撑它们的

笨重的饭桌……在朴素的祭坛

灯光闪闪

夜晚静静地

抵达黎明

《家族肖像》

这样的诗句,这样通过诗句呈现的语言,其实,都已完全溶入了生存、生命之中。是语言表达了生命,也是生命呈现了语言。关于谷川先生诗歌的语言艺术与成就,编在《谷川俊太郎诗选》之后的译者,田原先生的《上帝死了,语言活着——谷川俊太郎诗集“minimal”论》的长篇论文,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那是一篇关于谷川诗论的黄金文章,也是一篇有关整个诗歌的白银文章,读之必然会给人带来许多启悟。而有关“语言即神”的谷川先生对语言的敬仰和追求,当我们体悟之后,同样的、超乎寻常的,能给我们这些以写作为生的人,打开一条寻找写作信仰的通道。

2004月4月14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