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安家出了一点事。
爷爷死了,小安从此成了家里的主人。三间房,两棵树,一房院落和正堂屋里条桌上父母的牌位,还有寂寞、冷清、烧饭、种地、被褥、日月及屋里、院里的清洁和脏污,这些先前都归着爷爷管,可现在,却归着小安了。
爷爷七十一岁,有着一场感冒,没有扛住天寒间的发烧和咳嗽,头天晚上还在床上说,身上好冷啊,明天保不准水缸会被冻裂的。然而来日里,水缸完整无缺着,只是缸里的水成了冰陀儿,可是爷爷却在床上热暖暖被窝里不言不语了,不动不弹了。
邻间里帮着小安葬了他爷爷,就把那房屋、院落和冷清,一脑儿丢给了十五岁的小安去,由他经营收整了。小安在院里石头上木木坐了大半天,起身到屋里把爷爷睡过的被褥拿到院里晒了晒。把爷爷活着舍不得扔掉的纸箱、破凳、三条腿的小桌子、没有把的锈斧头,还有从来没有用过的一柄锯,以及爷爷再也不用了的弯拐杖,一堆儿放在一间屋子里,锁上门,关了窗,再把别的屋子洒了水,扫了地,擦了桌,忽然间,小安发现自家分外亮堂了,悠远宽敞了,日光粗粗壮壮,透明得和玻璃一模样。还有日光中飞的尘星儿,金银交错,在光亮里飞飞撞撞,碰出一串叮叮当当地响。空气中洒了水的味,像正夏时站在田野的河边闻到的味道样。是一种尘土洗水的新鲜味。到末了,小安立在堂屋悠远的味道里,望一眼桌上一溜儿论资排辈拉开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去年因为车祸也追着父母站在那队伍中的哥哥的牌位和遗像,小安觉得这屋里好像缺些啥。明确无误的缺着一样东西呢,也便聚下神儿想了几秒钟,当一下,便灵醒过来是缺少一台电视机。
应该在对面的界墙下面摆放一台电视机。
现在,村里的电视机多得像村头树上挂的白色塑料袋,不光家家有,有的家里还有三四台,是屋子都摆一台电视机。听说村长家的厕所砌在屋子里,连那厕所的墙上都挂有电视机,人在厕所蹲着时,可以边蹲边看电视呢。
小安决定要买台电视机。先前爷爷掌管这个家,爷爷不让买,让他想看了到邻居家里去。到邻居家里终归不方便。现在小安当家做主了,他首先决定要买台电视机。钱是有,爷爷种地、放羊,还把房前屋后成材的树每年伐掉两棵卖,这就给小安留下几千块。加上村人邻居安葬爷爷时送的吊孝礼,眼下儿,小安掌管着五千多块钱,像掌管着一个银行的金库样。
小安说买就往着街上走去了。
村人们问:“小安,你去哪?”
小安大声答:“上街买台电视机。”
村人们有些惊异了:“你爷爷刚死你就要去买台电视机?”
小安说:“爷爷活着时候就要买,可我怕花钱,没让爷爷买。现在爷爷不在了,我去买台电视机,爷爷在那边看不见,但他能听到电视呢。”
村子是个大村子,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也是逢五日人们赶集买卖的乡市场。乡政府所在的那条大街上,有商店、邮局,有车站和专卖家用电器的家电场。小安径直往那家电商场走,虽然爷爷不在了,可几天间挨过从家里到坟地、又从坟地回到家里的伤悲后,猛一下来到大街上,小安还是感到了天地的高远,空气的新鲜,冬天的温暖,还有大街上闲情人们的忙碌和散淡。日子还要过。生活还一如往日样,该繁华的繁华着,该散乱的散乱着。爷爷的死,在这大街上的人群里,和什么也没发生样。这让小安有些感伤了,像自己心里疼痛别人还在歌唱样。可又一转念,觉得也自然:你爷爷的死,挨着了别人什么事?然而说到底,小安默默地走在大街上,心里还是有着点点滴滴的不自在。过邮局,过饭店,再走过几家卖衣服的专卖店,小安走进家电商场里,看那里摆的电视机、洗衣机、录像机,分门别类地各占一处儿。倒是电视机占了整整一面墙。一面墙被木板隔成电视柜,大大小小的电视都开着,都在那柜里播着同一频道的中央新闻啥儿的。商场里的人不多,只有几个顾客站在电视机的前边看,不知他们是在看电视,还是和他一样想要买台电视机。
小安从那几个顾客的肩膀缝间插进去,站在人前边,只一眼,他就看上了一台21寸的电视机。他觉得这台电视炫目壮丽,色彩鲜艳,而别的一大片的电视机,都是红得没有那么艳,绿得没有那么鲜,像画家画画时着的颜料放多了水。小安看上了这一台,如同一眼看上了一个姑娘般,他盯着那台看了一会儿,又看一会儿,最后再看看下边的标价是:
1860元。明明看清标价了,他还要冲着一个三十几岁的售货员,大声声问:“这台电视多少钱?”
售货员是女的,可走路和男人一样。她过来瞟了他一眼,眼睛又望着别处说:“你要吗?”
小安仍然是大声说:“当然要。”
人家也看看那标价,有几分冷淡地说:“1860元。”
宛若是斗气,售货员的冷淡让小安迅速去他的怀里掏出一叠用报纸包着的钱。那钱在他怀里暖得温热舒畅,板板正正,如同爷爷烧火时,放在火边的一块烫木板。待那钱的温热突然经了冬天的空气时,小安感到钱在他手里哆嗦了一下子,仿佛钱的身子突然缩了一下样。他忙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钱,见那钱还是被包着,还是原来的方正和大小,这才缓缓放下心。这才开始把钱理直气壮地放在柜台上,理直气壮地去解纸包儿。可是呢,售货员见他这么短暂、快捷、利索地就决定要买这台电视机,也不搞价格,也不问打折,不问问这电视的牌子、性能和质量,反而对一天间冷淡的经营有些不敢相信了。在小安去拆着包钱的报纸时,售货员又偷偷瞟了他几眼,轻声问:“你真的要买吗?”
小安有些不太高兴了,猛地抬起头:“你怕我不给钱?”
售货员慌忙笑了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电视重得很,你们家大人不来你能扛得动?”
小安绷了一会嘴,又冷又硬道:“扛得动。你给我两台我也扛得动。”说着他把数好的1900元,从柜台这边推到柜台那边去。售货员接了钱,细心地数了一遍后,说没错,1900元,我再找你40元。又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去仓库给你拿一台没有开封的。然说着要走时,小安在柜台这边追了她两步,说了一句让她更是想不到的话。
小安说:“你别换,我就要这台。”
售货员认认真真着:“你看看这台颜色正不正,我觉得它的色彩有些重。”
小安说:“我就喜欢重颜色。”
售货员:“你可别扛回去了因为颜色回来换。”
小安撇撇嘴:“我喜欢的我还回来换啥儿。”
进到商店也就五分钟,售货员把那台样品电视放回箱子捆好也就五分钟。十分钟的时间里,仿佛一块瓦片被抛向天空重又落下样,升起来,降下去,哗啦一声响,满地一碎裂,一片不起眼的瓦片在地上开出一朵硕大烦乱的花,事情就算完结了。完结了,小安扛着电视从商场出来时,售货员一直盯着他。原来在商场看电视的顾客也都追着目光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场刚刚拉开大幕、锣鼓也才刚刚响起的大戏,过门音尾,正戏未演,一台戏也就到此冷不丁儿结束了。
小安并不觉得自己的演出是刚刚拉开大幕戏就结束了。他觉得商场里的那些人,个个目光鬼祟,说话啰唆,仿佛怀疑他买电视的钱,是从哪儿偷将出来的。从商场出来后,他扛着几十斤重的电视机,像一个饥饿的汉子扛了一大包香甜可口的食品般:有白馍、花馍、油条和油饼,还有炒肉、炒鸡蛋。饿汉子恨不得三脚两步就能到放下箱子吃饭的地方去。小安恨不得急鞋快袜,脚下生风,立马回到家里去,接上电线,扯好天线,一按摇控就把电视打开来。
二
又聪明,又幸运——小安感到若不是自己的幸运和聪明,也就上了那个售货员的当。回到家,把电视安装好了后,小安到左右邻居去,说是随便走一走。说是去邻居家里看看爷爷死后留下的那个花猫在不在,其实他是一家一家去比较电视机。他去了五六家,看了四五台,发现哪家的电视都没有自家买的色彩艳。艳得抢人眼。别家的电视中,绿的是绿的,可小安买的电视机,节目中的绿里含有些微的黄和蓝;别家电视中的红颜色,老老实实、软软弱弱是红色,可小安买的电视中,红色和日出一模样,又绚丽,又强硬,连电视中田地间的灰土都有金金黄黄的色泽着,和夏天丰收时的麦田样。这么艳丽的色彩,售货员竟说颜色较重,要替他到仓库换一台。小安想,幸亏自己那时灵机一动,没有让她换,要不自己买的电视就和别家一模一样了,又普通,又大众,和你家是一堆红薯,我家是一堆土豆样。
剩下的事,就是猫在家里守着冷清、守着电视看。把遥控器寸步不离地握在手里边,随便按一下哪,电视屏幕上就会换一个节目或画面。
有时候,电视摆在正堂屋,小安躲到里屋隔着一堵墙,一按那遥控,电视也会换上一个节目呢。有省台,有市台,有一连几个的中央台。而最为让人意外的,除了那些遥在天际的电视台,小安还发现,原来县上、乡上也有电视台。县上的电视台,转播中央和省上的电视连续剧。他们一天播两集,县上就一天播四集,这样老百姓就喜着县上的电视节目了。而乡里的电视节目里,不播电视剧,只播乡里的新闻和各个村的广告和通知,时间定点是中午十二点和晚上七点半,每天只有俩小时。刚开始,小安看省里、市里和中央台的新闻和广告,看各个台那些又武打又哭泣的连续剧,还看又蹦又跳和疯了一样狗腔猫调的歌和舞,然而过了三个月,也许两个月,春天将至时,小安的电视胃口改变了。小安忽然想看县上、乡里的电视节目了。尤其是乡里。他发现乡里的节目每个镜头、每句播音都和他与村庄有关系。有次乡里的节目里,播一个寻人启事时,他一看那照片,竟是自己外婆家常在村口看庄稼的那个老头儿。
又有一次着,乡里播一条新闻说,今年冬天格外冷,某某某家房檐滴水下的冰柱儿,长有三尺三,是二十几年结的最长最长的冰柱儿。小安端着饭碗看电视,一看那冰柱主人的脸,竟是同村小学时和他同学的一个女同桌。放下饭碗去量自家房檐下的冰柱儿,我的天,三尺五寸长,比播的那最长最长的房檐冰柱还长着二寸呢。
最为有趣的是,乡里的电视节目播音说,春天来到了,世界上最先报春的是本乡一户农民家里的红杏树。说往年杏树都是二月才开花,可是今年里,冬天冷得很,春天反倒来得早,正月未尽就有户农家的杏树开花了。当时小安正在屋里缝着自己穿破的一双棉线袜,一抬头,果然看见电视屏幕上有棵杏树枝头开了几朵小白花。再一看,那杏树的主人竟是邻居张三叔。采访的话筒顶在张三叔的嘴,问他为什么你家的杏树就比别的杏树开花早?三叔说,可能是我家杏树过冬时身上包了一层草。问他还有别的原因吗?三叔说,可能是孩子们冬天烤火喜把火盆搬到院落里,那杏树不仅穿了草暖衣,还一个冬天隔三错五有火烤。
有趣得很。电视上播了张三叔家杏树提早开花的事,全村人都去张三叔家围着那棵杏树看,像围着一个雪白裸露在路边的姑娘样。电视上播了同村王姓一家一只母鸡一天生了三个蛋,全村人都到王家去看那鸡和蛋。养鸡的妇女们,还要追问人家那芦花母鸡每天都喂一些啥。播了邻村一户人家里,有只母猪一窝生了十八个小崽儿,而且那崽儿个个都健在,还健壮,母猪在前走,十八只小猪生龙活虎、灵灵现现地跟在它后边,像一个女连长带了一个连的兵。接下来,各村的养猪户,都到邻村那户人家去参观,去问人家如何才能让母猪一口气生下十八只崽,还十八只小崽都活着,金银财宝般的招人喜爱呢。
乡里的电视节目实在招人喜欢哟。乡里的人最爱看的就是乡里的新闻、趣事和那些与他们相关的节目、录像了。一不留神儿,就能在那电视上看到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啥儿的。今天你在电视上露个脸,明天全村的人都要把你当成乡长、镇长、县长和明星一样议论着。到了后天、大后天,那些你曾经认识过已经忘记了和从来未曾认识的,在村口、街上碰到你,一下就把你认将出来了,惊讶得如八百年前你们就是好朋友,八百年后却不期而遇,忽然在村口、街头碰着了。
春来时,小安忽然想要上一下电视去。
杏花开白了。桃花大红了。村子和田野中的树木都在不觉间摇摇身子,一身的枯色尘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好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到来的绿色和浅青。一夜间,穿棉袄似乎多余了。明明昨天谁家阴背的房檐下,还堆着一团洁白的雪,可今天,那雪不见了,除了暖暖灿黄的日光外,那团雪的地方只是有着一片暄虚的土。小安让自家的电视天长日久都开着,声音大到邻居家里都可听得见。反正声音大小都是要用那么多的电。小安就把那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处,以使自己在院里和灶房,走动和烧饭,都能把电视当成广播听。
小安心情好,给自己烧了汤面条,还在那面条汤中放了葱,放了蒜,放了青菜小磨油,还有一个油煎炒鸡蛋。端着饭碗在院里听着电视吃饭时,小安忽然看见爷爷给他留下的那只母鸡入春开窝了。它嗒嗒地叫着从檐下的生蛋窝里跳下来,邀功领赏似的在地上团团转。小安过去把手伸进草窝摸了摸,竟摸出一只热暖的鸡蛋来。鸡蛋和人的指头豆儿一样大,仿佛鹌鹑蛋,只是颜色呈着鸡蛋白。可就在小安有些泄气地想要把那鸡蛋放下时,小安脸上挂笑了,忽然想,多么小的鸡蛋哦,是全村、全乡最小最小的一粒鸡蛋呢,和那一只母鸡一天生了三只大鸡蛋、一头母猪一窝下了十八只壮崽样,这都是可以当做新闻走上乡里的电视节目呢。
小安就相信:我终于也可以走进电视节目了。
三
当然啰,事情没有那么便当和顺利。
乡里制作节目的机房设在乡政府边上的一个邻院里。一屋子的电线和机器,还有几个年轻人,加上门口墙上写的“每提供新闻线索一条,奖励五元;重大线索,奖励十元”的两行字,这就是乡电视站的全部了。
那些录制节目的年轻人,小安其实都认识,经常看见他们在村里扛着机器录来摄去着。还看见他们开一个方屁股的吉普车,到乡下和山区录制节目着。小安拿上那粒小巧的鸡蛋就去了,让人家看了鸡蛋说明情况后,小安请求道:“你们去我家录摄录摄吧,我不要你们奖的钱。”
接待小安的是个小伙子,专管新闻线索的,还去省里的新闻学院培训过。他接过鸡蛋看了看,又朝半空抛了一下接着道:“回家吧,回家用这鹌鹑蛋下碗面条吃。”
小安说:“真是鸡蛋呀!”
人家问:“真是吗?”
小安说:“不信你到我家看看那只生蛋的鸡。”
人家就笑了:“都改革开放了三十年,母鸡还生这么小的蛋,你这是让我们批评社会还是批评那只鸡?”
小安无话可说了,只好拿着那只小巧的鸡蛋回了家。把鸡蛋像丢一枚石子样丢在院里窗台上,从此后,小安就从内心念念不忘地想要上电视。一心一意要成为那新闻里的人,如同到了该读书的孩子想要读书样,真要背着书包上学读书也是一件平常的事,可是别的孩子都去了,唯你没有去,那想念就根植心里了,彻夜难眠了,锥心刺骨了。小安想要走进电视成着新闻里的人,开始几天只是想,后来他就每天在做、在找了。他盯着自家院里的桐树看,企望那泡桐树上的粉淡红花能变成光亮鲜艳的石榴花。盯着房檐下一日日长高的狗尾巴草,企望那草上能结出樱桃或开出兰花来。还希望树上落的野麻雀,忽的一日里,都变成鸽子或孔雀。这样儿,都是小的变大的,丑的变美的,坏的变好的,就全都是着新闻了,他便准定可以成为新闻里边的人物了。
可是哦,什么也没变。草还是草,树还是树,野雀还是那么叽叽喳喳、单调丑陋地叫。
有一天,小安发现自家的花猫早上眼珠是绿的,到中午猫的眼珠成了金黄色,他跑到乡政府的电视站里问:“这是新闻吗?”
人家说:“你回家吧!”
又有一天,小安发现他家的鸡晚上不回窝里卧,总到羊圈和那只山羊睡到一块儿。睡着睡着有了感情的事——山羊身上生着虱子时,它便在圈里卧下来,让鸡在它的背上捉着虱子吃。捉完了它还四脚朝向天,让鸡再在它的肚上捉。小安觉得这件事情趣得很,如桃树与柿树谈了恋爱样,慌忙跑去找那管着线索的人。
“你们快到我家录摄录摄吧!”
人家说:“回去吧,春天了,农忙啦,趣闻轶事我们不再报道啦。”
这一次,小安极其失落地回到家里后,人像病了一场样。连鸡给羊啄虱逮蚤都不是新闻了,小安就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为有趣,更能受人念心和喜爱。连续几天里,他不再去看家里的狗尾巴草上开出兰花没。不再去看院里的泡桐树上结出柿子、石榴、苹果没。他和村人们一道吃过饭了去浇地。吃过饭了去锄地。去锄地了还把山羊赶到田头啃春草。去年间,这些活儿都还是爷爷干着的,他只是跟在爷爷身后赶了山羊敷衍着。可到了今年里,他就不能敷衍了,不能不踏踏实实、详详细细了。然而呢,在小安浇了两块地、锄了三块田,最后在仲春的一个下午间,到村外一面远坡地里锄着小麦时,小安猛地看见自家田头的槐林里,有着一只土野鸡,又大又肥,尾巴上的羽毛长得和鞭子一样长。先还是,小安仅只盯着野鸡看;到后来,小安朝那野鸡走过去。走过去,那野鸡仿佛是在等着小安样,直到他距野鸡还有两步远,那野鸡才掉头朝远处躲几步,或扇着翅膀飞两下;倘是小安站下来,它也站下来;小安朝前走,它就朝后退;可是小安朝后退,它却又追着小安朝前走,使它离小安总是只有两步远。
两步远,小安心里哐咚一声响,看见野鸡尾巴上的长毛间,有好几个绚红绚蓝、硬币大小的花斑点,闪闪灼灼,美丽无比。于是着,小安紧盯那斑点看一会,撒腿就往山坡下乡政府隔壁的电视站里跑,像看见了一颗初春就结满葡萄的老槐树,不去电视站里报告确实不行了。
小安气喘喘嘘嘘,汗流浃背,两腿发软地跑了几里路,到电视站里时,站里的人正往吉普车上装着机器和设备,要到更远的乡下拍节目。
为了让人家到自家田里把那如孔雀的野鸡新闻拍下来,他一下拉着管线索的小伙说:
“快,快——我家田里有只野鸡和孔雀一模样!”
那小伙手里提了用帆布包了的机器架,望着小安就像望一只满山遍野、到处都是的野麻雀。
小安擦着额门上的汗:“就在山坡上我家的麦田里,你们再不去它就要飞走了。”
人家从口袋摸一把,不耐烦地往小安手里塞一下,什么也没说,慌里慌张上了吉普车。待那小伙上了车,吉普车就如孔雀一样边飞边跳地躲开了他,在车后留下一股一团的烟,白浓浓,黑雾雾,像一片云墙把小安的视线与那车子隔开来。小安睁大着眼,目光穿透那烟雾,盯着吉普走远后,低头往手下里看一下,才知道那小伙刚才是往他手里塞了五块钱。
小安什么也没说,站一会儿,到了电视站,把那五块钱塞进那小伙常进常出的门缝内,便又默默往山坡上的麦田走去了。
四
原来,小安一直没有忘记过要走进电视里边的事,就如天一冷,必然会想起要多穿衣服样。
原来,小安把做一次新闻里的人物当做事业了,就如农民种地把丰收做了人生目标样。
仲春之后的短暂悠闲里,该锄的小麦锄过了,该浇的田地浇过了,该打的地埂有壁有嶙了,村人们都又聚在门口闲下来,堆在村头忙着说今和道古。这时候,小安穿了一套鲜艳夺目在大街路边买的运动服,橘红色,下衣的裤腿和上衣胳膊的外侧里,都还起着一条黄灿如金的线,穿在身上,仿佛在身上烧着一团火。小安不慌不忙地从人群走过去。不慌不忙地走到乡里电视站。不慌不忙地找到管新闻线索的小伙子,说:
“我不是为了来挣你那五块、十块钱。你不用给我钱——我来对你说,再过半小时,有个孩子要爬到村西最高、最高的树上朝着地上跳,你要不去录摄录摄这新闻,你这辈子就录摄不到比这更好的新闻了。”
小伙子有些莫名地望着小安的脸。
小安说:“这新闻不光能上乡里的电视台、县上电视台,说不定还能播进省里和中央的电视呢。”
小伙子望着小安的眼睛睁大了。
小安说:“他是想上到树上看看村里的瓦屋和楼房。在树上朝着半空飞,飞起来最能看清村里改革开放的好形势。”
说完这些后,小安转身朝外走去了。走时比来时脚步快,仿佛他害怕那小伙会朝他身上再塞五块、十块钱。小安快步地走,那小伙的目光一直追着小安望,像冬天的目光追着一团儿火,直到小安走出大门外,一拐弯,身子闪失掉,小伙才又低头忙着剪接手头里新闻节目的事。
然过了十分钟,电视站门口又响起了别的孩子扯着嗓子的叫:“快去录摄录摄吧——刘小安要从树上跳下来,他说他可以从树的梢梢上飞起来——”
这叫唤的声音连天扯地,红黄一片,又惊又慌,一下把电视站的人全都惊动了。他们一齐从屋里蹿到院子里,忙迭迭问了几句啥,外面的孩子忙迭迭地答了几句啥,那孩子就朝村西跑起来。电视站的人也都又朝着各自屋里跑回去。
当电视站的人扛着机器从站里跑到村西时,小安已经爬到了村西最高、最高的那棵杨树上。那杨树有两人合抱不住的粗,三四层的楼房高,青山绿水,枝繁叶浓,笔直如挺,浓密浑圆的杨树叶,呈着墨绿色,如巨大一片悬在半空的湖。小安庄严地站在浓绿中,望着村子里鳞次栉比的新楼和瓦屋,还有街道上新修的水泥道,村外公路上跑的大车和小车,鱼贯而入到村里来赶集买卖的乡下人,他红光满面的一张脸,就像一盘满满当当的月光一样亮。
树下站的人们兴奋地抬头唤着问:
“刘小安——你看见了啥?!”
小安大声答:“原来天比湖水还蓝啊!”
“还有啥?”
“日光里飞的鸽子、麻雀都是金颜色。”
“看见村里改革开放的形势没?”电视站的人,手忙脚乱地架好对准小安拍摄的机器后,把双手喇叭在嘴唇上:“新楼房是不是一栋接着一栋啊?!”
小安望着那机器的镜头答:“是一栋接着一栋啊——”
再喊问:“有什么感想吗?!”
小安答:“这楼房在下面看着是新的,在这上面看着房顶全是旧的呢。”
电视站的人:“看到一片楼房就行了——你赶快下来吧。你下来最好爬下来,为预防万一,我们在下面撑着床单接着你——”
小安就果然看见树下的人们手里撑了一床绿床单,像在他要跳下去的地方蓄了一池水。
小安问:“那床单结实吗?”
树下撑拉着床单的大人们答:“是床新单子——”
小安问:“你们录摄的镜头对准我没有?”
电视站的人:“你千万瞄准床单再跳啊!”
小安便站直身子,对准床单把双手和胳膊翅膀一样张开来,最后看了一眼蓝天、白云、日光、房舍、街道和在他眼前摇摆晃动的碧碧绿绿的杨树叶,纵身一跃,如同一颗拖火挂红的流星般,从天空滑滑翔翔落下来。人们惊叫着,鼓着掌,随后就看见撑拉床单的四个汉子身子晃一下,他们都还站直在原地各自拉着床单的一个角,可小安却从他砸开的单子的针线缝里落在了单子下,随后地上就是一片热烈烈的红。
两天后,小安家上房屋里的条桌上,一溜儿拉开的牌位和遗像的队伍里,又多着了小安的牌位和遗像。再随后,一天一天的,人们都等着电视里播放小安在树梢上飞翔着观看村里形势的新闻和画面,可最终电视也没播,人们也都失失望望没看到。
都理解,这新闻太大了,反而让人家没法播放了。
2008年12月30日于北京花乡711号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