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三间房的大院,有三间正房,三间倒座。院子中有一棵老柿子树,光秃秃地挺着它所有的枝枝干干,向着蓝天。在它的旁边,靠墙的一面,有一个狗窝,这条拴着的大狗,有着黝黑的毛色,看样子是条狼狗串儿,此时,未吃饱似的舔的狗盆叮当直响。与狗窝相对的另一面,依次是猪圈(猪圈里有几头嗷嗷吃食的肥猪)、柴棚、厕所和煤棚,整个院子拾掇得井井有条。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房的门上贴着大红的对联、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原来,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
洞房花烛之夜,新媳妇儿刘如柔看着那崭新的家具,看着壁镜里映出的那个淡黄、美丽的大吊灯,看着它发出的耀眼的光芒把天花板点缀得斑斑驳驳,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突然滑落了两滴大大的晶莹,滴在了那崭新的丝绸被面上。过了好久,扭头看一看身边酣声匀称的他,她的泪又泉涌一般。
原来,前几天,她的丈夫王硕和她的家人商量来几辆车,大家一合计:如果不拉电器的空箱子(家用电器刚买来时就放在了王硕家),五辆车就够了。而她的母亲说拉空箱子,也就是走走形式,就不用拉了。于是,决定了来五辆车。但结婚这天,却来了六辆车。打扮得俏丽夺目的她便有些闷闷不乐,与那阴历十一月二十九难得的晴朗的天很不相宜。尤其是见到司机们一进来便蜂拥着伸手要红包,而因少准备了一个红包,父母有些尴尬,她的心便更加愤愤难平。但转念一想,今天毕竟是自己结婚的日子,于是,她强作欢颜。到了晚上,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挤在屋里看结婚录像时,她突然看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从一辆贴着大红喜字的车上往下搬空箱子,想起母亲说过不拉空箱子的话,她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把英俊潇洒的他叫到屋外,质问他。
王硕说:“我奶说没有去单儿的。”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
“和你们商量不中嘛。”
“那你也没说来五辆车不可以呀?”
见她还在据理力争,又见亲朋好友正透过窗户看着他俩,小硕觉得很没面子,不由得把她拽到了倒座里,异常气愤地说:“你是成心找别扭吧?”
“谁成心找别扭呢。”
本来脾气就十分暴躁的他举起了巴掌,嚷:“我不像打你呀!”
她自然也不甘示弱,向前走两步,说:“给你打!”
王硕的母亲白桂兰,一个长得有些丑陋,面色苍老的女人听了事情的原委,本来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更阴沉了,阴沉得甚至可以挤出水来。她气呼呼地下了炕,说:“是你奶让去六辆车的,我找你奶去!”
王硕的奶奶杨秀琴,虽说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板硬朗得很,就连头发也没有白几根。她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好嘛。以为去六辆车是双。如果你嗔着多去了一辆车就多了一份钱,那你和你父母说,这份钱我花。”
“我不是嗔着去了六辆车,我父母也不会认为多花一份钱觉得冤枉。我只是认为你们应该提前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王硕的父亲王宏远,身材高大,四方大脸上有一双大眼睛,平时总带着和善的笑。他笑着对如柔说:“这件事是我们不对,是应该和你们商量。”
“如柔,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你欢喜着点儿。”秀琴不高兴地说完便走了。
如柔只好不再说什么,怅然地回到自己的新房,看着人去楼空的屋子满地的狼籍,她拿起了扫帚。
而高兴的情绪也被一扫而光的桂兰,想起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又好不容易给他娶了媳妇,却万万没想到,结婚这一天,就被儿媳妇将了一军。她感到无尽的伤心,不禁哭了起来。
宏远不禁说:“你哭什么呀?”
“这要是结婚以后时的,我也不觉得什么,娘俩儿有个磕磕碰碰的,也不算啥。结婚这一天,她就找哪儿别扭,以后还有法儿处呀?”桂兰抽抽泣泣地说。
宏远也觉得在理,便语重深长地对一旁的儿子说:“小硕,你已经结婚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该说的话必须得说,该管的事也必须得管!”
小硕走到新房,看到她正在扫地,不禁怒从心起,嚷道:“结婚这天的地不行扫,你难道不知道!?”
看着凶神恶煞的他,如柔觉得他好陌生,陌生得可怕。她只好赌气似的把扫帚扔到一边。
“如柔,我早就和你提过,我妈很苦,希望你好好地待我妈。而你,结婚这天,你就捣乱,你说我妈难受不难受?我告诉你,你,必须向我妈道歉!听见了没有?”
夜已经很深了,如柔还是没有丝毫睡意,她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结婚的这一天竟是这样凄凉,自己憧憬已久的本应浪漫温馨的日子竟是这般苦涩。她双手摩挲了一下脸,脸冰凉冰凉的,还不时有泪滴落。
这时,小硕翻了一个身,想搂她,忽然觉得她的手很是冰凉,不由得一惊,睁开眼睛看着她,心也不由得痛痛的。他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从第一眼看到她,看见她那双清澈至极的眸子,他似乎就看见了她那颗透明的心灵,他深深地爱上了她。但他也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无法控制。况且,他也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从小就目睹着母亲怎样变得衰老,从小就感受着母亲那远远多于快乐的痛苦。他叹了口气,狠心地背过了身子,说:“赶明向我妈道个歉,啊!”
如柔无语。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向婆婆道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如果真的错的话,那就是自己不应该在今天质问他。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进了一个陌生的家庭,在这个家庭中没有自己的亲人为自己说话。她感到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第二天,从娘家回来,已是傍晚,如柔已经决定向婆婆道歉了。因为不管谁对谁非,她已经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以后还要和这个家庭同甘共苦呢。何况自己是小辈,道个歉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走到正在收拾厨房的婆婆身后,说:“妈,昨天我错了,原谅我。”
桂兰虽说听到了,可昨天的事着实令她气愤难消。她一句话也没说,而且连头也未回。
如柔不禁有些尴尬,回到自己的房间,委屈的泪差点儿掉下来。
以后的日子,如柔发现婆婆总是有意无意地发泄着她的淫威。凭感觉,她意识到这股硝烟是冲自己来的。但她无计可施,总是默默地干着自己该干的事儿,干完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天中午,西北风刮得很大很狂,刮得那棵柿子树上的枯枝都“嘎吧嘎吧”地响。
小硕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看风向,自言自语地说:“都快一点了,我妈怎么还没有回来?而且回来还是顶风。”
王硕的妹妹王茵长得和他的哥哥有几分相像,只是眼睛稍小了点儿。但一米七的大个儿,白白胖胖的,挺招人喜欢的。但她的对象李秋杰,实在不敢恭维,长得虽说白了一些,但尖嘴猴腮的,而且个子也就一米六多点儿吧,与小茵站在一起,实不般配,况且还是个沧州人,离家特别远。但爱情是个奇妙的东西,没人能解释得清。小茵就是爱他。
一见母亲还没有回来,小茵着急了,招呼着秋杰,接着去了。
小硕呢,等了一会儿,见母亲还没有回来,再看看大风,便也接着去了。
路上,桂兰正在费力地向前顶着,狂飙的风吹乱了她那早已滋生白发的头发。她是个好强的女人,也许应该说,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如此。于是,习惯了瘦削的身子与笨重的三轮车为伍,习惯了生命的韧性在四季的风雨中磨炼。然而今天,买卖竟一份也没有开张,这不能不令她感到懊恼。看见了迎面接她来的女儿边骑车边弯腰从后边推起了三轮车,她的心中不禁很是欣慰。但一看到秋杰,她的情绪又低沉了下去,她不喜欢他。她心中的女婿最起码应该高大、英俊。但自己这个该死的丫头,偏偏喜欢他!她没有说话。当看见了也来接她的儿子,想起那个自结婚以后就一直在家呆着的白胖白胖的儿媳,她又感到了十分的不平衡,不禁一股脑地冲儿子发泄:“你娶的那个媳妇儿,结婚那天就找哪儿别扭,现在就在家养着,还等着我这个大老娘子养活着你们呀?”
“妈,我们不是还没想好到底干什么呢嘛。”
“这不,刚结婚这么两天,就知道向着媳妇儿了。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妈,你?我要是忘了你,我还接着你来?”说完,小硕猛地一蹬车,把他们娘仨儿甩了老远。
如柔做熟了饭,就看起了书。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文学。于是,她参加了自学考试,报考的是“汉语言文学”。在娘家已攻过了三科。突然,门被踢开了。
小硕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看看看!你再看,我都给你烧了!”
她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敢给我烧!”然后出去了。
倒座,桂兰坐在椅子上,一脸的神色黯然。
在外屋蹲着搓旱烟的宏远一看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唉,她总爱为一些小事而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了,他都无法改变她。但除此之外,她也应该算是贤妻良母了,含莘茹苦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为了生活,又日夜操劳。看她那瘦削的身子和那过早滋生的白发,他总觉得愧对她,她真的没有享过什么福。唉,她这个性子,就任她去吧。
如柔放了桌子,把饭菜端了上去,说:“妈,吃饭吧。”
“你们先吃吧!”桂兰很没好气地说。
如柔看了婆婆一眼,走到外屋,蹲下来问公公:“爸,我妈怎么了?”
宏远支吾了一声,小声说:“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跟小茵生气呢。她嗔着小茵还不让秋杰走。”他似乎只能这样说。真的,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说呢?人,也许就是这样,有时不得不撒个善意的谎言。但这,却是一份更大的爱了。
如柔明白这是公公对自己的安慰,但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懂得反省自己。这一刻,她也突然明白结婚那天,自己鲁莽的冲动是怎样地伤了作为人母为儿子娶了媳妇儿的那份欢愉。
于是,她特意买来了二斤好毛线,决定给婆婆织件毛衣。她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
一天中午,她正在做饭,见婆婆回来了,忙问:“妈,今天怎么回来早了?”
“啊,我得取货去,就早回来会儿。”
“那也得吃完饭再去吧?”
“还没熟呢,吃啥!”桂兰没好气地说完,就出去了。
刚喂完猪回来的宏远听见了,不由得斥责她,“你咋了?吃疯狗肉了?”
桂兰没吱声,从另一屋取了碗油炒面冲着喝了,就走了。
看着婆婆那瘦削的身子推着车子走了,又看看那呼啸的风,如柔于那隐隐发痛的心中也悟到了些什么。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梳洗完毕,就去了倒座,见婆婆正在洗脸,忙抻下手巾递过去,说:“妈,从今天起,我和你一块儿去赶集。”
桂兰略带欢喜地看了她一眼,说:“大腊月,挺冷的,你还去?”
“我去吧。”
“那多穿点儿。”
“唉。”她欢快地应了一声。
于是,整个大腊月都见如柔和婆婆赶集卖货,脸冻得苍白苍白的,但也掩不住因相处融洽而带来的好心情。
临近新年,秋杰在王茵深情的目光中走了。
一天晚上,小硕对如柔说:“妈问咱们分不分家,你说呢?”
“怎么着都行。”
小硕想了想说,“我看咱们别分吧。在一个院里住着,再说也就我哥一个。”
正说着,宏远进来了。
“爸。”如柔唤了一声。
宏远应了一声,坐在沙发上问:“如柔,对于分家,你有什么意见?”
如柔微微一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她看了看小硕,说:“爸,我们刚商量的,别分吧。”
宏远掏出旱烟,边卷边说:“我的意思也是不分。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小茵结婚走了,不就剩咱们几口嘛。再说就这么两步远,分开了,别人还以为咱们过不到一块呢。再说,地里的活也用不着你们干,我这个班儿,上两天呆三天,我也有空儿干。”
小硕笑着对如柔说,“我们家的地,别人都没干过,全是我爸一个人干。就连我妈也不知道我们家的地在哪儿。”
宏远抽了一口烟,看了看如柔,又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你妈那人吧,心眼子倒不坏,就是那张嘴,啥也不会说,有时候,好话也让她说臭了。”
“爸,其实我这人也不会说什么。如果我有什么说错或者做错的地方,你们也多体谅着我点儿。”
“现在呢,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谁有个对不对的,都别往心里去。”宏远说着,又“吧唧”了一口烟,“关于分家的事儿,吃饭的时候,你们就跟你妈说说。”
吃晚饭的时候,如柔便对婆婆说:“妈,咱们别分家吧,就这么几口人儿。”
桂兰一笑说:“我心猜我们吃饭净凑合,吃点儿啥都中,怕你们年轻人吃不惯。再说还有点儿饥荒。”
如柔想了一想说:“妈,如果我们不买车做买卖的话,我们也替你们还。”
“不用!你有这个心,我们就挺欢喜的。不用你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