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温度,终于到了高潮。即使早晨刚刚起床,也觉得浑身燥热。那中午,你去看,树叶都蔫了,地也似被烤干了,火烫火烫的。
如柔见丈夫拉煤回来那一身汗和煤黑的混合物,不由得很是心疼。尤其是见他洗完澡后仍热得浑身冒汗的那份难受劲儿,而家中又没有电风扇时,女人的那股柔情便又泛了上来。每当这时,她便忘记了他的不好,而让他躺在竹凉席上替他万丈柔情般地扇着扇子。这不,她正在说:“老公,这几天天气太热,不然咱们买个电风扇吧。”
“哪有钱买电风扇呀。还得还别人的饥荒呢。”
“可你……”
“明年再说吧。”
看着他那仍热得浑身烦躁的劲儿,她又说:“要不然,你就在家呆几天,等过几天再去拉煤。”
他突然翻过了身,很亲昵地抓住她的手说:“如柔,你其实挺好的。”
不知为何,她的眼里又涌上了满满的泪:“是真的吗?”
“嗯。”
“那我哪好?”
“你很温柔,很贤惠。”
“到现在才知道我很温柔很贤惠,哼!”她撒娇地撅起了嘴。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很温柔很贤惠,是个好媳妇儿。可我的脾气不好,你让着我点儿,好吗?”
“我比你还小一岁呢,为什么你不让着我?”
“我想让着你,可是我的脾气一上来,我自己都控制不住。”
见他那内疚样儿,她用手指杵了一下他的额头,娇嗔地说:“好了,别说了,我能让着你就让着你。”
傍晚,宏远站在当院中喊:“小硕!小硕!”
如柔出来了说:“爸,他没在家,有事儿吗?”
“玉米地里的草都多老高了,让他铲铲去!”
“中,回来我和他说声。”
当小硕哼着小曲从外面回来,听她一说,就往沙发上一靠,发起了牢骚:“我长这么大,都没下过地,我干了?”
她知道下地的滋味,也体会他的心情,说:“老公,你都结婚了,该学着干点儿啥了。再说,以后爸老了,你不下地谁下呀?”见他没吱声,又说,“那你明天早点儿去,赶太热了就家来。”
第二天早上,如柔睁开眼,一看表,忙推醒他,“老公,快起来,都快四点了。”
他睁开惺松的睡眼,嘴里嘟囔了两句:“刚四点,招呼我干啥?睡觉都不让哪睡好了。”
“老公,你不还得下地呢嘛。早去早回来呀。”
他这才懒洋洋地穿上了衣服,好歹洗了把脸。到了当院,找到了锄头,扛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到了地里一看,地都干得裂缝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就铲动了?”胡乱地铲了几下,见铲不动,他就嘴里嘟囔着,“以前都没让我下过地,今儿可不想起啥来了,这就弄动了?”他就那样拄着锄柄站了好一会儿,又嘟囔了一句,“我也不干了。”扛起锄就回家了。
宏远下夜班回家一看,问如柔:“小硕没下地去呀?”
“他去着,说铲不动,又回来了。”
“大早起不是不去嘛?招呼他去,现在去!”宏远一边放车子一边叨咕,“就等着我一个人干呀!凉快不去,热了也得去!”
被如柔找了来的小硕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扛起锄,跟在父亲后面,走了。
如柔看了会儿书,就洗起了土豆,准备做饭。
突然,大铁门一响,小硕回来了。只见他揩了一把满头的汗,发起了牢骚:“这么热的天儿,从玉米地里钻着,都出不来气儿!”
看着他那皱鼻子咧嘴难受的样儿,她递给了他一条手巾,又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两块刨冰,一边给他擦汗一边说:“你先歇会儿,呆会儿再去。”
他瞪了她一眼,说:“还去!热死地里!?”
“爸下夜班还直干呢,你?”
他大口大口地嚼着刨冰,似乎还不解热,干脆坐在了井边那块潮湿的地上。
见他把那两个刨冰嚼完,她说:“再干会儿去吧,再干也干不了多会儿了,呆会儿就该吃饭了。”见他不动,她就去拽他,“快去吧,啊,我给你提着壶水。”
当她把水提来,递给他,他才懒洋洋地起来,提着壶,肩膀上搭拉着那条手巾,走了。
当饭、菜都熟了,她正准备去叫那爷俩时,听见门“咣当”一响,见丈夫进来了,忙问:“爸呢?”
“他不回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又开始唠叨,“从家呆着还热得要命呢,非得去下地!我长这么大都没下过地,这样的天儿,可不想起啥来了,非得让我下地!”
她看了看他,说:“你先去洗个澡,我去叫爸。”
正午的太阳正毒。她刚走到村头,浑身都出汗了,黏乎乎的。她不知道家里的地在哪儿,只知道在村头,而村头的这一大片玉米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正纳闷的时候,看见有一块地里冒出个人头来,接着又低下头毛着腰在那里蠕动,只能恍惚看见脖颈的弧度。她走了过去,喊:“爸!”
宏远直起了腰。
“爸,吃饭了。”
“你们先吃吧,我呆会儿再回去。”说完,宏远又毛下了腰。
“爸,天儿这么热,你先到家吃点儿饭,歇会儿再干吧。”
“不了,你回去吧。”她走后,宏远又低下了头耪地。地是真的干,他也是费好大的劲儿才能铲动,而且好半天才能耪一条垄。他已经决定把它们耪完再吃饭,只是这决定里也带着一种对儿子的气恨。想着自己为儿子费的那份心,不觉真的很伤心。每个父母都是盼子成龙的,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小硕学习从来就没有好过,不得不放弃了,于是又托人让他去当兵,希望他能得到训练,将来有个好的归属。而这又没能改变他的命运。无奈,只好又托人给他找班,但每次找班他都不好好地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不容易给他娶了媳妇儿,希望媳妇能拴住他,能令他有所改变,但这不,天一热,他又不去拉煤了,而且让他下地也不好好地下。又想想桂兰说的话,他觉得真的有必要分家,让他们也体会体会自己独自生活的分量。汗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仅扩大一个小圈,立刻化为乌有。而这时肚子也不争气地“咕辘咕辘”地叫,但他决定的事情是一定要完成的。他直了直腰板,又弯下腰去……
小硕洗完澡进来了,一边擦着身子一边问:“没回来吧?”见她点点头,又开始唠叨,“也不知道等着干啥呢,非得这样的天儿……”
“中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快吃饭吧,吃完了好去换爸。”
他白了她一眼,“说啥我也不去了。”
见他吃完饭,她又说:“你再去干会儿吧,爸下夜班回来,还没睡觉呢。天儿又这么热,连中午饭还没吃呢,你再干会儿去吧。”
“反正我是不去!”从屋地上坐着的他说。
已经下午两点了,宏远还没有回来,看了看他,她无奈地摇摇头,又出去了。到了地里,地里却没有人,只好往回走。
从另一道儿回来的宏远把锄放下,洗了把脸,坐在了椅子上,卷起了旱烟。
进屋的她一看,说:“爸,你咋不先吃饭呢?吃完饭再抽哇。”
他没吱声,把旱烟点上,“吧唧”了一口,然后愤愤地说:“小硕他不是不干嘛!说给他,咱们分家!地也都弄好了,他愿意要哪面就要哪面,地还有你爷你奶的呢,给他们剩块儿,我种!”说完,又狠狠地抽了口烟。
看着他的那两道凝眉,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她能理解此刻他的心情。好半天她才说:“一个是你儿子,你还不知道他啥样儿。我劝他半天,他都不去,说忒热,说干不了。”
“我就不热?我下夜班,觉都没睡,饭也没吃,就吭哧吭哧地干。干不了?啥叫干不了?别人能干的,我就能干!别人干不了的,我还得试试呢!”
“爸,他要是你这秉性不就好了嘛。”
而他依旧愤愤地说:“我上头要是有我这样的年纪人,我就是累得吐血,我也不跟他们吭声。这个儿可好,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
“爸,他不是不心疼你,一个劲儿地叫我去招呼你。爸,谁叫你们以前就知道惯着他,啥也没让他干过呢。”
“以前啥也没干过,那是孩子。现在结婚了,就是大人了,不干就中?”
“爸,以前他啥也没干过,一结婚是大人了,不干是不中。可也得有个过程呀。以后我多说说他。”
他把烟头掐掉,甩在地上,端过饭碗,吃着说:“你啥也别说了,说给他,家是分定了!”
“爸!”
“我从17岁就开始挖坑,给别人干苦大力,我也知道又苦又累,也知道呆着好,可不干中呗?”他夹了口菜,“现在你爷、你奶,连你姥姥、姥爷的地,我都种着呢。以后人口越来越多,我还得上班,一年老似一年,也干不了这么多活。”
“明年,我也可以下地呀。”
“你就说给小硕吧,咱们分家!”
听着他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她说:“那好吧,分就分吧。我明天回家,你们愿意怎么分就怎么分,我啥要求也没有。”
“什么,分家?”学强和秀丽都感到很吃惊,“因为什么呀?”
小硕勉强地笑笑,“因为我不下地。一个儿地里的活,我长这么大都没下过,天儿又这么热。”
“你爸也真是。天儿这么热,非得这两天干?今年的天儿也是特殊的热。地里的活,我都是抓早晚的时间干会儿。”学强说着,又突然问,“小硕,每年你下过地没有?”
“没有,一天也没有。都是我爸个人干,连我妈都没下过地。”
“这不就结了。一天地都没下过,这样的天儿你就干下去了?”这样说着,学强又突然问:“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儿?”
小硕摇了摇头。
一直没搭腔儿的秀丽插了话:“分家!你说可不有啥分头儿。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从一个院。真分家了,别人还以为如柔跟你爸、你妈处不一块儿呢。”
学强又说:“再说,真分家了,你干不了地里的活,你爸也不管呗?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们就说给我,我给你们干去!别人问起来,丈人给姑爷耪地呢,看你爸上火不上火。”
“爸,那么说啥。真分家了,小硕就是不干去,我一根一根拔草去,也把草拔光了。”
“就你?”秀丽瞥了一眼女儿,“你好像忒爱下地!”
“妈,我不爱下地,别人下地我也没呆过。不就今年嘛。去年时的,我啥没跟他们干过?割稻子,捆稻子,还得往外背稻子,还有打稻子,连他们家的玉米棒子,因为车进不去,还都是我跟小硕一袋子一袋子背出来的呢。”
看着她的那份委屈劲儿,小硕笑了笑,对二老说:“不然我回去跟我父母说说,不分了。”
这时,秀丽拿来了一捆韭菜,一边择着一边说:“还是不分好。又不是三个两个的,不分显着事儿多。就你们哥一个,再说如柔又怀着身子呢。还有,他们老了不还得指望着你们吗?!”
“妈!”如柔白了一眼母亲,又对小硕说:“你别说,分就分呗!我又不是非得指望着他们。”
秀丽不满女儿的说法:“冲你们俩?你现在怀着身子,再有个一两年的你还挣不了钱呢!就小硕,你看他那把柴火骨头,干啥了?你公婆现在年轻力壮的,现在把你们分出来了,就等着老了让你们养活着呀?”
“妈,别说了,分就分呗!”
学强看了一眼女儿、女婿,对秀丽说:“你也别说了,既然小硕爸非得分,分就分!反过来说,总指望着别人也不中,非得个人闯荡闯荡,小硕做个小买卖,挣不多少钱也混上吃了。”
“可是我总觉得……”
“妈,别说了!”如柔极不耐烦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说,“就是他们不愿意分了,我也非分不可。”
知道女儿的犟脾气又上来了,秀丽瞪了她一眼,抓起韭菜就走,走了一两步,又回过身来,把女儿那的韭菜也抓了过来,又瞪了一眼女儿,走了。
看着公公和丈夫从车上往下搬煤气罐、菜板子……如柔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那感觉,就好像是坐上婚车,看着母亲的一刹那。
就这样,一家人过起了两家人的日子。好在如柔做什么饺子、烙饼之类的饭,总是端过去点儿;有时,见公公一个人在家,就招呼他过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