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柔在过完满月的第三天就被父亲打车接回去了。她亲眼看见父亲递给出租车司机50块钱而一分没找回来。她知道这个家也没什么钱,父亲虽说是个退休教师,一个月开个四百五百的,但他又有病,药钱、过日子的钱、人情份子的钱,都是工资里的钱。还有,父亲也特别馋,总爱吃个香的什么的,也总是一个月了一个月的。妹妹虽说也上班,但她的钱都花在了买衣服、化妆品上,有时,她的工资也不够。而家里的地,是出不了什么钱的。想到这,她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当她提着大包小包进了屋时,突然看见如雪坐在炕头上,腮部肿了,一只眼青了,另一只眼里也全是红血丝。她一惊,把大包小包丢在了炕上,爬了上去,端详着那张脸,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一问,如雪哭了。
秀丽说:“让摩托车撞的。有一个星期了吧,她晚上八点才下的班,那天还有雾,到十字路口就被撞了,也不敢告诉你,怕你不放心。”
如柔上下打量着妹妹,问:“没撞到别的地方吧?”
“没有,就撞脸了。其实,脸也不是摩托车撞的。如雪被摩托车撞倒之后,脸跌在了马路牙子上了。”秀丽看了看如雪,又对如柔说:“这不,她都不敢出家了,生怕别人看见,一想起来就哭。”
如柔按了按她的眼部,又问:“还疼吗?”
“不太疼了。”如雪这一说话,眼里又盈了泪。
“没事儿,慢慢就会好的,啊!”如柔安慰她。
学强点着烟说:“这不好多了呀,整天吃药输液的,都是好药。”
“对了,爸,那个骑摩托车的呢?”如柔这才想起来,忙问。
“那个骑摩托车的更没跑。上医院给拍的片子,说没事儿,就又给买了好几天的药,之后,他们又找人调节。你说,咱们也不惦着讹他,咱们也不是那样的人家。如雪没啥事儿就行。那不,如雪的车子被撞得没法骑了,车子钱、药钱,还给了一个月的工资钱,一共给了两千块钱。”
“那如雪的那只眼那么红,没事儿吧?”
“医生拍的片子,说慢慢就会好的。就是咱们如雪,你说以前挺臭美,成天的买化妆品。现在这样了,都不敢出家了。中了,你也来了,你们姐俩就成天的在家呆着吧,也是个伴儿。”学强说着,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们姐俩,让你妈我们俩的心里成天的长着草。”
看着妹妹,想想自己,听着父亲的话,如柔的眼圈又红了。
学强看着如柔,又说:“看着你,想起你们那一家子,我肚子里就全是气。那是啥样儿的人家呀!孙子媳妇儿住院、坐月子,当奶奶婆的,当婶婆婆的都不过去看看,你说这是啥家!?你婆婆说上你奶奶婆他们去呢,你公公还不让!你说,那不是你亲妈嘛!还有王硕这个混蛋,你妈那么让他去他就是不去!你说,亲娘俩,南北对门住着,就谁也不认得谁了?丢人呗!”他越说越气,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如柔,你,你说啥我也不让你回去了。孩子没了,更好,更省得你有负担,咱们也不是找不着好人家了,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咱们一报话口,抢掉帽子!别跟他们过了,再说,你从他们也不是那么好过,你不说,爸也看得出来,听爸的话,爸不给你亏吃。”
如柔被说得掉了泪:“爸!”
“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学强说着,把那没抽完的半截烟扔在地上,用脚狠劲儿地碾死,然后又看了如柔一眼,走了出去。
秀丽安慰女儿,说:“别听你爸那话,他就是生你们那一大家子的气。”
“妈!”如柔扑到了母亲怀中。
当如柔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很是沉郁。那失去孩子的痛苦无时不在笼罩着她,但在家里来人的时候,她依旧笑脸相迎,笑着和别人说话,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内心的脆弱与悲哀。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当她实在无法排遣心底的那份沉郁,而想帮父亲摇玉米棒子时,父亲却冲她一摆手,“去!去!去!你以为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呀!”当她想帮母亲哪怕烧烧火时,母亲也不用她,说,“你就呆着你的吧,到家了,妈啥也不用你。”于是,沉郁的时候就写写日记:
我的梦终究只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当我在梦中哭醒,唯见几片形只影单的落叶舞着残秋。
秋,你溜走得这么快,可是笑着去拥我那可怜的宝贝儿?
风,你如此疯狂地呼啸,可是为我和我那可怜的宝贝儿悲鸣?
也许,我仅仅是一个还没有绚然的肥皂泡,仅轻轻地一碰,就碎了。
也许,我仅仅是一张纸,涂满哀伤,便碎成飞蝶,在风中舞。
现在的我是一块极易破碎的茶色玻璃,于是,在这冷色的季节里,把自己厚厚地包裹起来。
一天中午,秀丽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问:“如柔,你这回住院花了多少钱?”
“花了一千七。”
“你婆婆他们给你们花了多少呀?”
“花了一千。”其实,应该是七百。
秀丽不禁“哼”了一声,说:“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欠着一屁股饥荒,照说不该他们全花呀!才花一千!”
她十分不满母亲的说法:“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再说,我也没想指望着他们,给我们花一千,我就忒知足了。”
“你!你傻嗨!住院的这钱她就是不给你花,不也跟她借呀!然后就是不还她!给你花一千,你就忒知足了,以后她要是摸着你这根脉,啥钱也不给你,还不都给她闺女!”
“妈,我从来就不你这样想,再说他们现在没钱,就是有几百万,他们不张嘴给我,我一分也不要!也一分不跟他们借!他们爱给哪就给哪!”
“你!你就戴着那牛脑袋呢嗨!谁也说不你心去!好像你有多大的本事。”
“妈,就是我没本事,穷得要饭去,他们不张嘴给我,我保准也不上他们家要去。不过,妈,我会好好地过日子的。”
秀丽瞥了一眼女儿,说:“你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呀!对了,你们还了几千的饥荒了呀?”
她低下头喃喃地说:“就还了两千的饥荒了。现在我们手里还有一千多呢。”
秀丽不禁嘱咐女儿:“说给你,买车借你婆婆那一千总也别还他们!他们不使车呀?你要是不还他们,我给你们添的那五百块钱也不要了。”
“妈,你看你!我们买的车,我婆婆他们使不上呀?”
秀丽瞪着女儿:“使上了是使上了,不是你们还欠着一屁股饥荒呢嘛!你们现在手上要是有几万,也不用有几万,你们把车给你婆婆他们,我还欢喜呢。”
她笑了,说:“妈,我就是还他们,也得先还完别人的。”
秀丽也笑了笑,是那种既疼又怪的笑。她又说:“我上回去,看见你们的猪圈里放上了老母猪,把那窝肥猪卖了?”
“早就卖了。”
“给你们多少钱?”
“人家养活的猪,给我们啥钱?”她觉得奇怪。
“你们都分家了,粮食也没给你们,猪不吃你们的粮食呀?再说,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也都是你给他们喂。”
“妈,粮食不是没给我们,是我没要。什么时候吃了,上他们那屋取去。”
“你忒傻呀!又碰上你婆婆那么会办事的人!人家你二妈(隔壁的)也是个人养活的奶牛,挤点牛奶卖了,就是卖30块钱,保准也给你嫂子(隔壁二妈的儿媳)送15块钱去。这显着多好哇。谁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嫂子现在对你二妈就会对亲妈似的。你说你们刚挑家过日子,还欠着一屁股饥荒呢,你婆婆他们把你们分出来了,就惦着啥也不管了?还有那回让她买回来的油的事,我想起来就是一肚子气!别人都不她那样儿。”
“妈,快别说了!”她站起来要走。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你二妈也给了你一桶十斤的花生油。过后,你给他们点儿大米。”
她面露难色,又坐下了,耐心地说:“妈,今年地里我们都没花多少钱,也不想要粮食,有我们吃的就中了。就是我说给你们一百斤大米着。妈,这样吧,过年了,我们个人种个人的,等打下稻子再给我二妈他们,过后也给他们一百斤,啊。”
“不中!过年了,是你们个人的了,我还行一粒也不要呢!我上回去,看着你婆婆他们灌了没五十多袋稻子呀,就得打两千多斤大米!有你们吃的就中了?指着你们俩可不吃多少了?咱们这儿没大米,就是换点儿大米也换不着新米,你们那有,哪怕给你二妈他们50斤呢。”
“妈,过年再给我二妈他们不中?”
“非得过年干啥?50斤大米你都不敢跟你婆婆要?”
当王硕想接如柔回家的时候,遭到了岳父岳母的极力反对。
秀丽说:“你现在就接她回去干啥?她这身体也干不了什么,还不让她从这儿养着呀。”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们如柔不回去!让她从家好好地养几个月。”学强说着,吸了口烟,“你接她回去干啥?你们家也没啥吃的,也没钱呀!让她从这儿养几个月,年前头你再接她来。”
小硕看了看他们,说:“我惦着做买卖,也不用她,就想让她在家给我做做饭。”
秀丽说:“你上你妈他们吃饭去呀。离那么两步远嗨。”
“都分家了,总上人家吃去?”小硕满有理地又蹦出了一句。
学强听了,不禁又吹胡子又瞪眼地说:“分家了就不管你饭吃了?那你们从我这儿吃,我还得让你们背粮食来呀?”
如柔知道小硕仅仅是想自己了,忙抻抻他,冲他挤挤眼,示意他别再说话。
由于如柔这个主角也要回去,老俩口唠叨半天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女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