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娘子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弄手上的东西,平陵正为娘的冷漠而伤心,陡然想起小岑说过娘已经疯了的事,忙又叫一声:“娘,我是平陵,我回来了。”
史娘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眼睛来:“我听见了,你别那么大声。厨房里有饭,你洗洗去吃吧。”
平陵想不到娘对自己的归来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得如同自己只是刚收工回来一般,他低头看看娘手里的绣活,不由愣住了。
以前史娘子绣花的手艺那是出了名的好,绣的花儿娇艳欲滴,绣的草虫栩栩如生,但现在她手里的绣布上,只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枝花,那针脚长长短短,哪像一个好手艺的人,就是初学绣花的小姑娘绣出来的也比这个强些。
平陵抬头看着自己的娘的脸,那脸比自己离开时瘦削不少,皱纹也增加了,最明显的就是那满头的白发,一根黑发也无。
平陵看着那张平静专心绣着花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娘,娘……”
身后传来黄虹的声音:“你别叫了,叫了她也听不见。”
平陵猛地回过头去:“你是怎么照顾我娘的?怎么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黄虹脸上掠过一丝委屈的神色,瞬间又消失了:“这也怪我,没有照顾好婆婆。”
平陵站起身来,冲到黄虹面前:“是不是你只顾着自己寻快活,把我娘丢在一边,怎么才几年的功夫,她的头发就全白了?”
黄虹也不回答,只是说道:“婆婆的头发在你走了的第二年就渐渐白了。我这些日子也请了大夫在帮着看她的病……”
平陵打断黄虹:“你别叫我娘婆婆!你不配!我又没有娶你,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叫她?”
黄虹噎了一下,眼中盈满了泪,平陵看见心中一软,眼睛落在她的肚皮上,心随即又硬了起来。
“因为你走后婆婆病了几次,又出了些事,我只好把她接过来住,这样叫习惯了。”
“我现在就接我娘走,你收拾一下她的东西。”
黄虹想想史平陵从进来以后的态度,那看着自己肚子的眼光,心里就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那种乍见心上人死而复生的惊喜瞬间消失无踪;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就接连听到了他夹枪带棒的问话,而且,蛮横地根本不听自己的话,更别说给自己解释的机会,没有叙旧,没有温情,只有冷冰冰的面孔和言辞,他既然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解释呢?
黄虹看了看史平陵的衣着,跟了郎又一几年,她也知道些衣料的常识,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断断穿不起这细密的黄布的。
她心想如果史平陵已经发达了,婆婆跟了他去,恐怕要比跟着自己好一些,史平陵以前对娘就孝顺,这次接走她,肯定也会照顾得极好;自己跟他虽然定过亲,可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回来了,亲娘跟着亲儿子去,比自己这个“媳妇”要名正言顺得多,自己还真没有留住婆婆的资格。
于是她点点头,走过史平陵身边,帮史娘子收拾起东西来。
黄虹走过平陵身边的时候,平陵屏住了呼吸,他的胸口是那么的痛,她那略带蔷薇芬芳的气息干扰了他,他还是那么渴望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抱属于别人的女人。
黄虹把史娘子的一些衣物包成一个包袱,添置的两样首饰也仔细地包在衣物中,手里收拾着,嘴里就跟史平陵交待着照顾史娘子的一些注意事项,末了又把几包药放进包裹里:“这是请城东福瑞堂的杜大夫开的药,这些日子吃了这药婆婆好多了,吃完了你再接着请杜大夫瞧。”
说着,黄虹看了看婆婆,眼神里充满了关心:“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她这几天吃了药,偶尔还能认出我和土土来,你看,连你她也认得出来了。”
“婆婆,平陵哥接你来了,你就跟着他去吧,等我有空会来看你的。”黄虹说着,搀扶着婆婆起身,“平陵哥回来了,这真是件喜事呢。”说着,黄虹的眼泪潸然而下,脸上却带着真切的微笑。
平陵疑惑了,他接过包袱,扶着娘向外走去,隔壁黄家娘子听见声响就说:“平陵哪,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还没等平陵回答,黄虹就扬声道:“娘,平陵哥来接婆婆回去了,东西都收好要出门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送史平陵娘俩出了院门,黄虹就强笑道:“看我这身子,就不远送了,你们慢慢去吧。”
史娘子看见儿子扶着自己,心里安定,回头对黄虹一笑:“黄虹,你回去吧。”
平陵不再看黄虹,扶着娘就往巷口走,隔壁窦娘子刚好炒了菜,端了一碗过来给黄虹,才出院门就跟扶着史娘子的平陵打了个照面,骇得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黄家娘子抹着眼泪:“黄虹,我刚才叫平陵进来,就是想告诉他我们这些年的经历,你怎么倒拦着我?”
“娘,你没见他看着我的肚子的眼光,尽是嫌弃;你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又嫁人了’,那是什么话?我嫁过几次人?”
黄虹哭得伤心,这归来跟失去相比,是另一种痛苦,是受委屈的不被了解的痛苦。
“你看看他穿的衣裳,肯定是发达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攀得上,他愿意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了。”
黄虹想起史平陵一见自己时说“咦,你又嫁人啦”的鄙夷和愤怒的口气,心里就满腔的委屈和心酸,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怪史平陵的误会,自己跟了郎又一几年,的确也算是嫁过人了。
黄家娘子就叹气道:“那你还犟什么犟,把他叫进来,我跟他好好讲讲他走后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让他知道你为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再问问这些年的经历,他成家了没有,如果没有……”
黄虹打断娘的话:“如果没有,他愿意娶一个给别的男人做过妾的女人吗?他愿意抚养一个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孩子吗?”
黄家娘子张口结舌,也讲不出话来了,是啊,这种现成的爹,谁也不愿意当。
黄虹哭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她冲娘挤出一个微笑来,刚才自己心里实在是太委屈了,才没能忍住满腔心酸的泪。
“娘,你别多想,我只是有点难受才哭的。平陵哥回来了,是一件大好事,婆婆见到他,病慢慢就好了也说不定;还有,我马上就要生了,到时候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和心思照顾婆婆,现在她跟着平陵哥回去,受到的照料会更周到些,我也可以轻松一点,专心带孩子。”
黄家娘子无奈地看着女儿,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
过了两天,萧檐来看黄虹,手里提了好几只鸡鸭,后面跟了个小伙子,挑着一对箩筐。
进了院门,萧檐自己把鸡鸭分别放进鸡舍鸭笼里,又指挥着那小伙子把箩筐担进了厨房,黄虹跟进去一看,一个筐里装着米。另一个筐里装着鸡蛋,萧檐动手把箩筐安置好,就对黄虹说:“小娘子,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这段时间都不得空来看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来,你生了孩子就好好坐月子,到时候我回来再来看看我的干儿子。”
黄虹笑了起来:“那里就是生儿子了,要是生女儿呢?而且,我还没有说要给孩子找干爹啊。”
萧檐嘻嘻一笑:“不是在船上就说好这个孩子要认我做干爹的么?”
黄虹被萧檐的无中生有、嬉皮笑脸逗乐了,这也是她这几天来头一次开怀的笑。
萧檐见黄虹笑了,这才说:“小娘子,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黄虹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指史平陵回来这事,也就没有接话。
萧檐自去灶台上一一看了各种食材的余量,点着头,嘴里念叨着:“还得再买点油,还得再买点……”
黄虹忙打断萧檐:“别买那么多,天气热,容易放坏了。”萧檐点头:“也是。”
萧檐说完便要走,又去跟黄家娘子打了个招呼,这才出门,黄虹知道这个大哥自然有他的事去忙,也不挽留,送他到了门口,看着他走远了,突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给他赶着做了一身衣裳和两双鞋子,就急忙大叫:“萧大哥,你等一下。”
萧檐回过头来,黄虹已经忙着回屋去取东西了。
萧檐不知黄虹要做什么,往回走了两步,站了下来,黄虹拿着衣裳鞋子匆匆赶了过来:“大哥,给你做的一身衣裳和两双鞋子,你不要舍不得穿,身体要紧,穿坏了我再给你做。”
这是指上次黄虹给他做了双鞋子,他舍不得穿,光着的脚被石头剐破了的事。
萧檐嘿嘿一笑:“记得了,小娘子。”他接过衣裳鞋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黄虹,自己还真是放不下她呢。
这一幕,被平陵看在眼里,醋在心头。
那天傍晚,平陵接了娘回到家中,凤姨急忙接手招呼,心里纳罕:“自官人怎么有个这样苍老的娘?”
等到她发现史娘子的精神上有问题的时候,史娘子已经是坐立不安,吵着要找黄虹了。
平陵等着凤姨带人帮娘洗漱,就听见屋里乱糟糟一片:“老夫人,你先坐下……老夫人,你要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