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鸾小嘴一抿,冷笑道:“我说的是龙犀,与你何干?如无情分,怎会把金丸送人,连师命都不顾呢?”狄武暗笑:“你怎不讲理?人家强拿了去。我何尝送她?你才是强要呢。”云鸾见他微笑不答,忽然省悟,自己为何也强要人东西?赌气想要还他,刚把手法问明,明早还要演习,心又不舍,方自踌躇。云章笑道:“天已不早,二位师弟请安置罢。”狄武随说:“明早看师妹练完金丸,那上路之事……”云章笑道:“我适才忘了说呢。三日前遇家师,说裴师伯和六师伯酒仙井爽往游嵩洛,要到下月才回,并说明春十四位师伯叔全返青门峡聚会,命我带了小妹同去。青门峡离此才四五百里,以你二人脚程,不消多日赶到,何苦早去?在寒家多住些日,上路不迟。”云鸾笑道:“我正想看大哥是不是真心教我,故意强留他半日,过午再留,明晚才说真话,还朝哥哥使眼色。偏说出来!”云章笑道:“妹妹样样都好,就是娃儿气重。年纪也十六了,比狄大哥他们才小两三岁。”还待往下说时,狄武此时情根越深,又知云鸾娇而性傲,恐其不快,忙插口道:“师妹实是女中英侠,聪明豪爽,如何说她娃儿脾气?”倚剑也在旁插口附和,称赞田氏兄妹英雄。云鸾笑道:“可见有人说公平话。哥哥你一个人说我,有什用处!”四人随又说笑了一阵,田氏兄妹才领往别室,道了安置走去。
二人沿途疲乏,饱经危难之余,得此温暖舒适之所,自是梦稳神安,睡了一个极舒服的觉,醒来日色已高。田氏兄妹早来看过两次,人醒立同走进。洗漱早点之后,便去楼前平台上教练金九。云鸾敏慧绝伦,一点就透,武功又有根底,当日学会。二人间知师父不在山中,只一香火留守,各师伯叔也全外出,早去无用,便在田家暂住下来。光阴易过,加以田家素无外客上门,近年虽有师长偶来看望,至多住上三两日,但有尊卑之分,除受业请谒外,不能随意言笑,下余全是家人佃工。兄妹二人,除练功打猎而外,平日无事,颇觉寂寞,一旦来了两个年岁相仿,志同道合,又有同门之谊的好友,自是兴高采烈,乐趣无穷。尤其狄武、云鸾,郎才女貌,一见投缘,情根早种。狄武志切亲仇,虽然爱恋玉人,心中不舍,还想青门峡寻师之事关系重要,只盼到时上路,还好一些,云鸾却是一缕情丝系在对方身上,虽以少女天真,人又英侠,并无他念,不知怎的,日久情深,顶好从此不要分离才对心思。兄妹二人一向大方,不拘形迹,云章又最疼爱这同胞小妹,父母临终之言时刻在念,巴不得给她找个乘龙快婿,为了妹子眼界太高,常想将来这门亲事不易如愿,难得双方这等投缘,自来旁观看清,早看出妹子钟情狄武,恰又是壁合珠联,一双两好,因妹子性情稍刚,以前曾有丫角终老,守贞不字的话,恐其不好意思改口,狄武又当学剑未成、家难在身之际,想等双方情爱日深,再请师父做媒,玉成其事,免得万一推托,表面虽未明言,心意却早拿定,平日相处,总是故意把倚剑约向一旁,以免二人拘束,不能快吐情慷。倚剑也颇明白他的心意,只为亲仇未报,来日大难,像云鸾这样才貌文武双全的侠女,自是天生佳偶,但恐狄武萦情女色,阻了求学上进之心,每遇云章示意许婚,只装不懂,也不和狄武去说,日常只是盘算行期,向狄武随时提醒。狄武天性纯厚,最孝父母,每和云鸾玩到喜欢头上,吃倚剑走来一提此行用意,立即愁烦起来。云鸾虽觉亲仇应报,但和狄武情分日深,关心过切,见状便自难过,百般安慰,起初还不知道倚剑别具用意,劝得狄武喜欢,便不再谈,回数一多,才看出倚剑心意,以为意存轻视,老大不快,只说不出口。
这日云鸾又同狄武去往好春坪,对打金丸为戏,练完暗器,随意闲步,走到小峰后面,当地恰有一株断树桩。这时,二人已日久成习,不知不觉间变成形影相随,轻不离开。狄武早已忘却男女之嫌,把以往见了妇女便自脸红的习惯去了个尽,对于云鸾,虽尚未存遐想,但是心中爱极,诚中形外,一刻不见便自悬念,见时全神贯注在对方身上,起坐都在一处。云鸾本来也极大方,同游同止不愿离开,自从悟出倚剑心意,忽然想起,自从狄武来不两天,双方便出入必偕,每一起身必往寻他同聚,连哥哥也忘了找,不知怎的失了常态,一刻不见便想。最奇是哥哥最疼自己,父母死后,越发相依为命,家中亲人又少,不在一起之时极少,这些日来,哥哥老是借故走开,并将倚剑约向一旁,只留自己与他单独相对,对他家世和父母性情十分关切,盘问甚详。倚剑屡次那等说法,当狄武初来,虽和自己投缘,形迹上还颇拘束,由第三日起便去了矜持,从他练武,固是有问必答,无不尽心,便是平日相对,仿佛全副心神均在自己身上,前时兄妹相对,为了好高好胜,偶有争执,只哥哥稍微退让,说过拉倒也颇豪爽,不知怎会对他偏喜欢闹个小性。他偏又是好性情,一任自己讪谤,从不生气,老是笑颜相向,百依百随,自己也以逗他着急为乐。照此情势,分明哥哥别有用意,当时醒悟,害起羞来。本想从此疏远,哪知情苗已然根深蒂固,离开片刻便忍不住,仿佛有什重要东西遗失了一样,狄武再一找寻,越发不忍拒绝,于是又凑一起,只芳心中存了一点界限,每当狄武殷勤过分,便要脸红,说又说不出口,由不得面带娇嗔,时含薄怒。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常在一起,如果彼此光明,心无芥蒂,还能行所无事,这一矜持,便免不了好些做作,而在情人眼里,一面是浅笑轻颦,藏蕴情思,薄露微嗔,更增美艳,一面是似拒实迎,表面故作不情,实则仍要对方温存体贴,本来想远,反倒越来越亲近,彼时心情无主,也说不出是喜是怒,当此爱苗快要成长之期,女方心理尤为矛盾,当日二人便是这等情景。
练完金丸以后,云鸾想起昨晚才说明日定和武哥疏远,就玩,也是四人一起,不料练武时哥哥又将倚剑约去下棋,想要唤止,因狄武摇手示意,没有出口,后问何故摇手,只脸一红,也未答话,决计练完回房,狄武又说:“中饭还早,我们散步一会再同回去。”不好意思拒绝,且谈且行,不觉走到峰后,狄武已先坐下笑说:“鸾妹,我们坐谈如何?”一不留意,随同坐下,那树桩只三尺来远,二人几于两肩相并。云鸾见狄武目视自己,欲言又止,暗忖:“峰后地势僻静,孤男寡女不应如此亲密。”方要起立,吃狄武伸手一拉,笑说:“鸾妹莫走。”云鸾忙往侧一闪,微嗔道:“你这是做什么!要给你那二弟看见,又该……”话到口边,觉出不应如此说法,一着急,脸便红了起来。
狄武本想裴师已快回转青门峡,时将仲冬,不久大雪封山,不好上路,想和云鸾商量提前起身,但又不忍出口,正自盘算,见云鸾站起,一时情不自禁,伸手便拉,正拉在云鸾手上,觉着柔荑春葱,玉肤凉滑,入握如绵,不禁心神一荡;云鸾已是脱手避开,面带娇嗔,朝己发话,猛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怎今日如此忘形?当是触怒,自知失礼,正急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及听云鸾这等说法,再见她玉颊红生,面含薄愠,一双点水双眸注定自己,虽然面带娇嗔,实则柔情无限,自然流露,并不似真生气的神情,越看越爱,越发心神陶醉,脱口唤了一声“鸾妹”,底下便想不起说什话好。一个是无法出口,一个是无话可说,反倒呆住,相对无言。隔了一会,云鸾见他脸涨通红,一言不发,知是事出无心,恐己怪他,着实惭愧,心又不忍,抿嘴笑道:“你是我哥哥,形迹亲密一点,有何相干?不过你那兄弟说话有多气人!你看我哥哥就没有那样歪心。说话不是一样,拉拉扯扯是什样子!”狄武知她假怒,才放了心,又见她瓠犀微露,齿若编贝,一笑嫣然,更增美艳,不由心旌摇摇,爱极忘形,脱口反问道:“我因与鸾妹视如骨肉,见天还早,又以不久起身,想多谈一会,恐你和昨日一样一去不回,害我好等,一时疏忽,无心之过,不料鸾妹自命英侠,仍存世俗闺阁之见,我下次改过就是。”
云鸾听说要走,又知不能久留,心方一酸,忍不住同坐上去,正想听完回问,忽听后半的话,气道:“原来你也把我当作世俗女流,怪不得你那兄弟看我不起。明明还有好几天裴师伯才回,这等心急,明是见我不得,告知令弟,休以为我不放你起身,今日便为你们饯行如何?”狄武看出她有点真气,说完起身要走,不敢伸手再拉,忙即纵起,拦住去路,不住打躬作揖,赔笑说道:“好妹妹,你怎冤枉人!实不相瞒,我真舍不得走,无奈亲仇未报,家难将临,不得不早见恩师,学成剑术。只等报仇之后,我便……”云鸾越气道:“你便怎样?”狄武原是一时情急,话没想好,脱口而出,其实本心也没想到婚姻二字,只是不舍分离,竟图永远相聚之意,话到口边,觉着对方是个少女,话不好说,这一住口,反倒引起误会,重又急得脸红颈涨,吞吞吐吐答不上话来。
云鸾见他真窘,叹道:“你呀!”狄武见她怒气已敛,口角上又带笑容,乘机反问道。
“我怎么样?”云鸾看了他一眼,笑道:“这大一个人,和小娃一样,一来就急,教我说你什么!谁还不知道拜师学剑,事在紧急,你那兄弟,仿佛我哥哥要留你一辈子似的。”
“这都不谈,我只问你,肯不肯多留两天,算准裴师怕到前两日再走?休看路远,还有风雪之险,你们御寒衣服和应用之物,我早命人备办齐整,到时说走就走,何况还有神兽龙犀送你二人起身,当日便到,又快又好,多危险的山路也不害怕,要他那样着急作什?”
“莫非我们亲如手足,没有好意到你,还叫你们涉险不成?休说于心不忍,那是什么人呢!”
“转告你那好兄弟,只管放心,一到日期,不用他说话,便你不走,我也不让你再留我家。再说废话,我就生气,不理你了。”
狄武见她笑语娇柔,深情流露,方自心醉神摇,忍不住又凑将过去坐在一起,暗忖自己尚未订婚,此女美若天仙,文武全才,又是同门至好,如与求亲,料蒙应允,只是无法出口,想老着面皮和倚剑去商量,又不舍走开,心想睡时再说也是一样。云鸾见他又在注视自己,似想心事,便问:“你想什么?”狄武正在出神,闻言吃了一惊,不便明言心事,笑答:“我是在想神钟岗那伙强盗,相隔不远,我如骑走神兽,万一有事,便少一个帮手,有点放心不下。”云鸾闻言,忽然想起一事,冷笑道:“神钟岗那伙毛贼有什相干!休说不敢前来,就来,我也不怕,明是忘不了姓佟的丫头,偏说这等好听话作什!”狄武因她为了佟芳霞,已和自己争论不止一次,忙分辩道:“我怎会忘不了她!鸾妹太多心了。”云鸾把脸一沉,冷笑道:“你的事,凭什么要我多心!一提起就她呀她呀的,莫说喊她一句贼丫头,连个人名也舍不得叫,还说忘得下呢!本来吗,小少爷受人救命之恩,如不是那女贼吃里爬外,背主通敌,这位小英雄岂不被贼和尚擒去遭了毒手,父母之仇如何报法?虽然你不逃走未必一定吃亏,她这一讨好卖乖,好人又不作到底,害你们夜窜荒山,连经奇险,差一点没有送了小命,心意总是好的。哪似我这样,既无本领,哥哥又不是强盗,全仗你救我,才没被那怪物杀死,两下一比,我自然差得多,如何能教你昧起良心忘了人家的好处呢!”狄武见她满面娇嗔,越说越气,连日相处,已知习性,非任她发泄不可,再又听出语意问含有妒意,想起女子善怀,心又一荡,忙分辩道:“妹妹你如何能与此女相提并论,实不相瞒,大丈夫恩怨分明,便照大哥所说,凶僧妖道也实厉害,我蒙此女犯险相救,将来遇机,自不免有图报之想,至于看重一层,休说此女出身贼党,即以为人而论,也觉轻浮,哪似鸾妹女中英侠,自然端丽,宛如天上神仙下临凡世,本来不值一提,生气岂不冤枉!”说时,因见云鸾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口角带笑,容光照人,以为恭维得体,怒气已消,一时情不自禁,又朝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云鸾倏地变色而起,怒道:“你作死么!”狄武见她真怒,不禁惊慌,忙喊:“好妹妹,我说的是真话!我心中如有此女,天……”云鸾忙嗔道。
“你敢赌咒!谁管你对她如何!大哥他们来了。”说完,又恶狠狠瞪了狄武一眼,随即转身,笑喊:“哥哥快来,武哥他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