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礽对秦瑛虽是爱极,因见杜良少年英雄,人品既好,又是同门至契,非特近水楼台,求婚容易。便论人品家世,武功情分,哪一样也都胜过自己,每一转念及此,心便发酸。及听黑孩儿之言,得知受伤时节心上人守护在侧,寸步不离,到家又是那等不避嫌疑尽心医治,越觉情重如山,感恩刺骨,肝脑涂地也难报答。尤妙是杜良与她情意不投,再以此报仇大事来相委托,真乃喜出望外,求之不得。偷看秦瑛,见己闻言未答,黑孩儿便在旁插口,回头答完了话,目光又转向自己脸上,妙目红晕,澄波欲活,知是亲仇在念,心中悲忿,不禁又是怜爱,又是敬佩,立即慨然说道:“我蒙二妹天高地厚之恩,杀身难报。二妹的事即我的事,先听四妹之言,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所受只是一点寻常苦难,有什相干?二妹大义纯孝,至性天生,虽然人神之所同佩,但是伯母年高,侍养无人,如何可以轻易离开膝下,深入虎穴?我拜见恩师之后,定必竭诚苦求,无论如何也须办到。事若不济,我必以死继之。非我轻视二妹,实为伯母年高,关系太重之故。”
元礽还待往下说时,忽见秦瑛妙目含嗔,微愠道:“我关系太重,你累世单传,门庭衰薄,不也和我一样么?同是孤独,如何就能够为我犯险,深入虎穴呢?”
元礽满拟方才那番话必可讨好,不料对方这等回覆,闻言甚窘,无词可答,面上一红,吞吐答道:“我虽门衰柞薄,但我是父母双亡,无什顾虑。再如不遇二妹,不早死贼道毒手了么?”
秦瑛气道:“此话越发不通!莫非我救人,是为想你代我去做替死鬼么?这样我成什么人呢?”
元礽见她满面娇嗔,疑心话不投机引起误会,方自又急又悔,急得面红颈粗,通身出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忽听床侧有人插口道:“我说你不听好话,偏不相信,你看如何?我这二姊是好对付的么?”
元礽见是黑女,不知何时走来,身后面小燕也端了一个大木盘由外走进,闻言更窘。黑女又转向秦瑛道:“二姊也忘了徐师兄伤有多重,看他被你几句话急成这个样儿,脸都红了。”
秦瑛忽改笑容,对元礽道:“徐师兄,我素心直口快,你休介意。此事虽非你不可,你如孤身犯险却是不行。你我同是苦命人,你虽比我强些,但是你家不肯做官,读书只为明理,不能以此去谋功名,常受人欺。好几房的香烟仗你一人接续,先与贼道对敌已嫌冒失,如何为我犯此奇险,不自保重?倘有疏失,我于心怎安呢?”
元礽闻言,才知她并未见怪,又见她薄怒方收,轻颦乍敛,瓠犀微露,笑语嫣然,词意之间分外亲切,隐蕴着无限深情。先还在想心上人刚得相见便要分别,此去伤愈以后,能得常共往还已是天幸,万不料相待如此亲切,至少也把自己当作骨肉之交。自来美人恩情最难消受,由不得心慰神安,通身舒服已极,忙道:“本来此身已非我所有,二妹既以大义相规,我也无什话说,且等见过师父再图报命吧。”
秦瑛微笑未答,微闻黑女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人向不喜帮男人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偏遇见一个不知好歹的,真气人!”
元礽心中一动,暗忖:“黑女先颇嫌憎自己,今日忽改神态,细详他兄妹先后语意,莫非良友关心,想代自己作伐不成?秦瑛虽然美如天仙,乃女中丈夫,性情刚烈,多年薪胆,亲仇未报,仇敌又极厉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近身。听那口气,虽想得人为助,但却不愿以身许人为饵,或受怯敌之嫌。杜良那等人品,竟会疏远,想必也为出言不慎之故。照此情势,黑女不令先说,实有深意,自己原因不忍隐瞒恩深义重的心上人,才照实说出,听她适才口气,似已见怪。因黑女走来说自己伤重不应受急方始改口,话虽温和亲切,预兆似乎不好,否则黑女不会说出这样话来。二女至交,性情言动均所深悉,深悔先前不该口快,未听黑女叮嘱,万一真是一段极美满的姻缘,为了出言不慎断送,岂非终身之恨?便活在世上也无趣味。”
不由又生疑虑。偶一抬头,见秦瑛已然走向一旁,正助小燕在拢杯盘碗筷酒菜之类,黑女仍站榻前,笑吟吟望着自己,知道心意被其看破,只有求她暗助最好,无如此是一面痴想,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并不一定,一个料错便召奇耻大辱,不特事更无望,还要见弃师门,连眼前一些同门好友也全失去,休说求教,连意思也不敢露出一点,正打不起主意。
黑女在仙都男女诸侠中最为灵慧机警,早看出他面上阴晴不定,时喜时忧。回顾无人在侧,悄声说道:“徐二哥,你以后还信我话么?”
元礽觉有指望,立时乘机低声答道:“我与大哥、四妹已成患难骨肉之交,况又同门之谊。四妹冰雪聪明,女中英侠,如有指教,焉有不听之理?”
黑女面上似现喜容道:“你倒会恭维人。我别的虽不如人,鬼聪明还有。以后有什疑难之事,只要寻我,多少我代你出点主意。自来言多必失,事贵力行。你先养伤,将来再说。”
说时,秦瑛已将酒菜放在一个小长方条桌之上,端到病榻前面,安好座位。秦瑛、黑女分坐两方,黑孩儿独坐对面,本意元礽不能起床,想令小燕坐在床边喂与他吃。分坐时黑女先把下首占去,秦瑛坐处正在元礽头前。黑女笑道:“二姊,你拣菜与徐师兄吃,恰正顺手。小燕少时去端热菜,一人忙不过来。你我难道还有世俗女流之见么?”
秦瑛平日与一班男女英侠常共出入往还,都是落落大方,言行随便,人也自然庄重,另有一种英仪令人生敬。自将元礽救醒以后,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一面觉着对方志诚端谨,儒雅温文,又是将来助自己报仇的好帮手,心虽重视,相待也更关切,只不愿与他亲近,仿佛有什嫌疑,防别人笑话神气。自命女中丈夫,以前对于男子并无这等心情,好生奇怪,偏想不出是何原故,闻言面上微微一红,想不答应,又觉自己常笑别人喜作儿女之态,只要心地光明,有什相干?前救元礽时还曾亲为按摩,明知人醒也未停手,此时怎倒避嫌起来?黑女口舌犀利,岂不遭她嘲笑?答应心又不愿,微一迟疑,见黑女已在含笑相看。素性好强,不愿示弱,故作从容,用筷拣了一点菜,刚一回顾,发现元礽正看自己,目光恰巧相对,方想问他喜吃何菜,黑女笑道:“二姊请客,怎连酒也不敬一杯呢?你如烦厌,我来代劳如何?”
秦瑛听出黑女语有机锋,本就有点脸红,正待答话。哪知元礽喜与心上人亲近,偷觑玉容,正涉遐想,对于二女问答竟未入耳,直等秦瑛拣菜喂他。目光一对,方始警觉,只防心上人多心,恐被看破心事,忙把目光往侧一偏,菜到口边竟未看见。秦瑛也在分神之际,所拣的一片笋脯竟落向右颊之上。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义厚,怎么连谢都未道?一方又防露出马脚,越发心慌意乱,慌不迭脱口说道:“多谢二妹,我真该死!”
因当惶急之际,口说着话,忘了重伤未愈不能转动,身不由己往起一抬,猛觉上半身奇痛酸麻,才知不妙,连忙躺下,虽然强行忍住,没有喊出声来,人已痛得浑身乱颤,意欲闭目养神,无如心中有事,真气不能调匀,痛苦更甚,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心乱如麻,百脉皆沸,难受已极。
秦瑛何等聪明,早看出他神志失常,面色慌张,语无伦次,不由有点醒悟,又见黑女面带巧笑,望着自己说道:“二姊,你怎么把菜喂到人家脸上去了?”
不禁有气,秀目微嗔,正要发作,忽见元礽面容骤变,满头汗珠似有黄豆大小,方觉不忍出口。忽又听黑孩儿道:“徐师弟因和你客气,头抬了一下,此时苦痛已极,二妹还不替他想想法子医治一下?”
先前因在羞忿头上,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动,这时才想起此人伤还未愈,不能起动,方才神志失常,许是为了自己拣菜与他,意欲推谢之故,不由怒气全消,转生怜悯,暗忖:“此人实是性情中人,照此情形,分明平日拘谨,见自己亲手喂他的菜,心中不安,并无他意。这一来伤势又发,暂时不能饮食,白累他受这一场痛苦。”
越想越不过意,正要伸手为他按摩,不知怎的老觉不好意思,想了一想笑道:“我本想徐师兄初来是客,因在伤中,不曾款待,略备水酒,同饮几杯再走,谁知东西吃不成,反倒累他受苦。四妹可帮我将桌搬开,并将一切收好,请王大哥为他按摩几下,把气血揉匀了吧。”
黑女方要插言,黑孩儿已然应诺道:“我却没二妹精纯细心呢。”
黑女方道:“那你还不停手?让二姊全始全终,一手包医多好?”
秦瑛佯笑道:“这不过伤后无心中稍微受点震动,无关大体,大哥稍微把气给他理顺立可复原。我还有点事,去去就来。”
说罢,不俟答言,转身往外走去。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觑玉人词色,虽幸将窘状遮掩过去,但好容易得此良机可与玉人亲近片时,经此一来,连这片刻温情也成幻想。再听秦瑛推托,不肯再给自己按摩。人当热恋之际,得失之心最重,疑虑尤多,哪怕对方随便一说,不是成心,也必当是含有深意,并且专往不好处想,以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不过对方人好,看在好友同门分上不肯发作,表面婉拒,心实鄙薄,又见秦女翩然走去,越生疑心。正自心酸悔恨,不应失检,致遭玉人轻视,以后不知能否再与相见。黑孩儿已走将过来代为按摩,想起此人义侠热心,将来多半能为自己出力,不由又生希冀,心情略宽,方要称谢。黑孩儿道:“师弟少说话,此时最好静养,等止了痛再说。”
元礽只得住口。黑女道:“他如不爱说话,倒要好办多呢。”
黑孩儿把怪眼一翻道:“你还不是爱多口么?”
黑女嗔道:“哥哥你再怪人,我不管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远远铁杖点地之声丁丁乱响,由远而近,从山脚下传来。黑女笑对元礽道:“你师兄香谷子来,你就该走了。我说的话不要忘记。”
小燕方说:“我请小姐去。”
声音已然临近。黑孩儿惊道:“谷兄来得这急,难道有什急事不成?我看看去。”
语声才住,一条人影已由窗前闪过,跟着丁丁丁接连三响,人便进了屋内。秦瑛恰也走进,与小燕两下一撞,几乎撞个满怀。
元礽见来人正是五年前在江亭火龙庙中所遇瘸腿聋子胡强,身穿衣服虽仍破旧,面上精神足满,身子笔挺,行动也极轻快,左手握着一根铁杖,只左脚走路时微闻响声,一点也看不出残废神气,与昔年所见迥不相同。又见心上人随同走进,正想招呼,众人已然见面,说笑起来。
先是香谷子进门,未及开口,回顾秦瑛走进,哈哈大笑道:“你们在此快乐,也不请我吃一杯?”
秦瑛笑道:“我们走时,师兄正与二师伯说话,不是朝你使眼色么?”
香谷子笑道:“这个不算真心请客,何不明言?师父也无不允之理。何况他老人家对于二妹甚是看重,走后还在夸奖。既然来了,我先捡点现成便宜,改日须要二妹请客才算。”
黑女插口笑道:“谷兄不要冤枉人,我二姊再请你吃一百顿均可,罚却不认。她实是初见二师伯,恭敬小心,惟恐失礼。你没见这桌上是四份杯筷么?”
秦瑛接口笑道:“谷兄不必再说,四妹也不要帮我。根本不是请客,只为令师弟来到寒舍,连水酒也未款待一杯,特意同小燕做了几样粗菜,请王大哥与四妹作陪,小饮几杯,再行送走。哪知他和我一客气,伤又复发,致成虚邀。多余这份杯筷便是为他备的,暂请补缺,等他伤愈,再同奉请如何?”
香谷子笑指黑女道:“你这黑丫头专门闹鬼,还是二妹心实,不说假话。”
黑女笑道:“不管是真是假,你有本领,当时把令师弟伤治好,起来同饮,省得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我明日破例做点菜,请你们一个书呆,一个残废如何?”
秦瑛也问:“昨日你看徐兄伤势,曾说只过一个对时,虽不能当时治愈,下床行动当可办到。今日因听二师伯来,心想即可治愈。请你费点事,省他受罪如何?”
香谷子道:“我不为他,还不会来呢。常言无功不受禄,先将他医好再吃如何?”
秦瑛道:“毕竟香谷兄手法比我们高得多,可惜他受伤时没处寻你,必须急救,只得由我效劳,否则也许早好了。”
香谷子道:“这个不然。徐师弟伤势我已看过,就并头由我医冶,也不过稍减痛苦,能稍起坐而已。总算他运气还好,师父恰在此时回庙。你们走后,谈了一阵,便命我拿了他的伤药,并还传我治法,来此医治。说是他伤还不算重,事前得了师父传授,又知用功,不过气血震散,虽经二妹理顺,尚有残余不曾复原,不免几日痛苦。只要筋脉脏腑全未受伤,按照师父所说,立时可以下床行动,少时再由我背去,经师父亲手一治,明天便是好人了。本来也不忙此一时,只为师父此次回山,原定半年之后才走,不料刚一到家便有老友寻来,发生事故,至多只有半个多月停留便要入川。另一面,敌人竟敢来我仙都山中伤人寻事,伤的又是他老人家的门下。我看他口内不说,心中定必生气,为此将师弟早日治愈,就便传他本门最上乘的内家心法,故此令我来接,以免由人抬往,长路跋涉,身子摇动,又多吃亏,否则师父刚回,就便二妹存心请客,也只好失陪了。”
黑女笑道:“人说香谷兄足智多谋,实则未必。既是这样,准能将伤治好,乐得和我打赌,吃一顿舒服酒,岂不也好?”
香谷子笑道:“休看你平日厌恶男子,请我是大人情,实则我二妹恨你矫情。你真请客,我还不定领不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