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本想一手攀梁去打元礽,一见网裂人下,心方愤急,叭叹一声,头上早挨了一酒坛,碎片纷飞中,仗着武功高强,不曾打闷过去。这一下已挨得不轻,落地之后急怒攻心,也不知顾哪头是好,因元礽含笑而立,就在身前,刚怒喝得一声“小狗”,待要上前拼命。猛觉身后疾风飞坠,昏灯立灭,刚一回顾,瞥见一条黑影,腰眼要穴早被人点了一下,当时目定口呆,不能转动,随见一个小黑人拉了元礽便往外跑。元礽不肯,说:“恐师长见怪。”
小黑人道:“你本来好好吊在梁上,事情都是我干的,与你师徒无干。我也不走,远就在前面祝融峰顶。等东方霞回来,如肯嫁你,二女同归。老怪物再不讲理,或是过期不来,有本领到秦岭终南寻我黑摩勒便了。”
元礽还似不愿离开,黑摩勒已是不耐,回手便将元礽拦腰抱紧,往外跑去。
三姑听得逼真,几乎急昏过去,满拟后面闹得这凶,前面两老闻声便要寻来,哪知毫无动静。待了好些时,才见八指神姥带怒赶来,见状大惊,忙把穴道解开,问知前事,越发激怒。原来八指神姥正要往里面来,忽听叩门之声,时已深夜,疑是爱女回观,刚一开门,迎面便是一把沙土。因出不意,敌人来势又猛,闹得满脸都是,怒火头上,忙用双掌劈空乱打,一面急呼:“姊姊快来!”
耳听左侧有人喝道:“老家伙劈空掌厉害!不可再上。”
恶麻姑一听有警,知来强敌,刚一追出,不料也挨了一把沙土,总算稍远,没有打中,一声怒喝,忙往外追。猛瞥见左侧崖石后黑影一闪,八指神姥也说“敌人就在东面”,没顾得细看,忙往左侧追去,刚到峰后,又听峰右有人笑骂:“老家伙不要脸!”
回顾又是一条黑影。
两老成名多年,威望辈分全高,从未受过这样欺侮。先是气愤头上,因敌人全是一身黑衣,头带面具,轻灵矫健,行踪飘倏,宛如鬼物,当是一人,忘了分头追赶。后来渐追渐远,才觉出黑人同是一般矮小,一个稍胖,互相呼唤,口音不同,内中一个名叫铁牛的,不时还用石土打来,二人东西分逃,时分时合,追这一个,那个定必现身引逗,嘲笑不休,身法轻快已极,两老那高武功,竟会没有追上。又值天阴有雾,星月无光,全仗练就目力略辨形影,稍远便看不见。敌人形如幼童。不特身法绝快,目力也似特强,追近天明,忽想起观有藏珍,敌人一味引逗,并不对敌,莫要中他调虎离山之计?忙往回赶,忽听晓雾迷茫中,峰头有人大喝:“铁牛大胆!谁教你讨厌?童三弟也不管他,快到这里来。”
抬头一看,雾气甚重,并不见人,天色似有明意,知道目力吃亏,惟恐观中有变,敌人声影皆无,只得厉声喝骂了两句,一同回观,分头查看,问知元礽被黑摩勒逼走,自是急怒交加。
两老虽知黑摩勒乃秦岭飞侠娄公明和七指神偷、对头葛鹰的爱徒,身后两人固不好惹,本身也是神出鬼没,不可捉摸,休说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并且也未必能有胜望。无奈恶气难消,骑虎不下,一时愤急心横,便命三姑备饭,把多年未用的神鱼剑和专破内功的独门暗器子母飞针取出,准备先寻黑摩勒与之一拼。东方霞忽然赶回,一见母、师盛怒误会,竟疑心元礽欺侮自己,违约负心,不禁想起前事,觉着事情冤枉,实是自己情痴太甚。元礽上来便以礼自持,连话都未说一句,钟情一人原是他的好处,不过福薄缘铿,相逢恨晚,如何能怪人家?因知两老心性,非但黑摩勒,遇上元礽也下毒手,心中老大不忍,便悲声痛哭起来。
两老本极钟爱,见状越发心疼,互相抚抱慰问道:“小狗如何欺你?快说出来!我必将他碎尸万段,为你出气。”
东方霞又想起元礽对她薄情,刚说得一句:“他,他,只无情于我,毫未欺负。”
跟着又悲声痛哭起来。两老心疼已极,东方霞仍恐元礽受害,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呜咽着说了前事。恶麻姑厉声喝问:“徒儿你还想嫁他不嫁?”
东方霞因觉元礽无意于她,又有秦瑛在前,便以势力迫他允婚,也无意思,如说不愿,两老性情强横刚暴,早晚必置元礽于死,心何能安,当时伏在恶麻姑的膝上,答不上话来,正自伤心,忽听身后有人在喊:“霞妹不要伤心,我请罪来了。”
回头一看,正是元礽,已被擒住,双手反绑,立在身后。三姑好似恨极,并用双手猛力将他左膀抓紧,元礽面不改色。知道三姑手狠,不禁大惊,又听元礽回脸怒喝:“我为霞妹疑我薄情,已被好友强行救走,特意来此辩白。本是自行投到,你这样狐假虎威作什?把话说完,杀剐任便,皱眉不是男子。”
东方霞见元礽被绑甚紧,衣服也被抓破,早就心酸,再听说是自行投到,越发情急,还未听完,早纵身抢扑过去。不等三姑举手打下,用臂一挡,先将三姑挡退老远,然后横身护住,便要解绑。元礽见她情急,那绑索是根丝带,打成死扣,急切间解不开来,笑道:“我因有人不许我还手,才被这老乞婆见面不由分说便即动武。我知不可理喻,便由她去。我如逃走,也不会来,一根带子有什用处?”
说罢,双臂一振,丝带立断。东方霞原是一时情急心慌,见了元礽,这一对面,反说不出话来,呆得一呆,想起片面相思,对方来意未吐,知是何意?这等惶急,岂不遭人轻视?再一回忆前情,重又勾动伤心,流下泪来。元礽刚喊得一声“霞妹”,忽听恶麻姑大喝道:“你敢当我的面逞能么?”
声随手到,一股急风已随人手扑来。东方霞闻声惊觉,知道师父为了昨夜之事,怒火头上要下毒手,不及拦阻,随手把元礽往旁一推,自己飞身迎上,哭喊:“是徒儿不好,与他何干?如何不寻黑摩勒,却来杀他?”
元礽忽听倒地之声。原来东方霞情急救人,恶麻姑来势太猛,竟被掌风扫中,跌倒在地,总算恶麻姑收势得快,否则已无生理,就这样,受伤也是不轻。恶麻姑因见元礽甚做,又将丝带震断,不由勾动怒火,也未细想,猛下毒手,及至误伤爱徒。一听这等说法,八指神姥又由座上纵起,抢护在元礽的面前,知道小的未能忘情,老的也有推爱之意,念头一转,觉着自己不应如此,但改不过口来,强笑道:“你母女既然如此,且将这人交你女儿,命他拿我伤药把人医好,三日无话,我再寻黑鬼师徒算账便了。”
说时,元礽见东方霞左肩受伤,已疼得脸都变色,知道恶麻姑曾得师祖真传,练就道家罡气,厉害非常。来时又遇爱妻追来,力言“非将此事办好不能同回”。东方霞也实情深可怜,为救自己,身负重伤,不禁感动,忙赶过去,伸手要扶。东方霞刚把手一甩,瞥见师父目注自己,隐蕴凶光,忙忍痛假笑道:“恩师和娘最是疼我,无一不可容恕。我也不怕羞了,我的房还在后院,你还不扶我进去?”
说时,元礽见她头上冒汗,疼得手都发抖,心更不忍,暗忖:“她必嫁我,避什嫌疑?”
忙把玉手握住,左手扶向腰间,半扶半抱,刚往里走。恶麻姑喝道:“徐元礽!这是你造的孽,非你服侍不可,伤药还不拿去?”
随将房内新取出来的两包伤药递过。元礽说声:“霞妹伤愈,再来请罪。”
随即扶抱走进。
元礽虽然情有独钟,一则奉有爱妻之命,非此不可,二则对方深情无限,为他连受艰危,死里逃生,人是那等美艳,又当负伤之际,本就由怜生爱,再加玉指春纤,入握如绵,软玉温香,宛然就抱,初近女色的少年自更容易动情,把昔日一夫一妻的念头早忘了一个干净。卧房在后偏院内,相隔颇远,见怀中人疼得热汗交流,娇喘微微,由不得心疼已极,到了后院走廊,四顾无人,一时情不自禁,便就耳边低语道:“霞妹你伤太重,我抱你走罢。”
说罢松了右手,刚想把玉腿抄起,捧抱进去。东方霞忽然面容惨变,回手一推,冷笑道:“谁再理你!”
随听“哎呀”一声,几乎跌倒,原来那一推用力太过,臂伤加痛,几乎晕倒。元礽忙伸手扶住,随听身后叹息之声。东方霞回顾母亲,正立在前殿转角之上,忙假笑道:“你看你,连个人都不会抱,挣带子的气力哪里去了?”
元礽闻言,才明白她是恐怕自己为她母、师所害,故意做作,实则心已寒透。照此神情,二女同归恐难如愿,爱妻面前如何交令?再者情苗已生,非比从先,心中愁急,暗中叫苦,忙用前法,把东方霞轻轻捧抱怀中,低声求告道:“好妹妹不要怪我,并非薄情,到了房中一说就明白了。”
东方霞见他抱住自己故意慢走,面带惶急,一张嘴快要凑到自己脸上,心方一软,猛又回忆前事,不禁心寒,重又伤感,把脸往外一偏,低语道:“薄情人休再理我,这是怕闹出事来。反正不久出家,不会嫁人,才由你抱去,当我真个轻贱不成?还不快走,我要医伤呢。”
元礽忙道:“我真该死!只顾见你伤心着急,忘了快走。好妹妹切莫伤心,我实爱你,医完伤一说自然明白。”
边说,脚底加快,一会走进偏院卧室之内。因主人爱好天然,锦裳绣被华美异常,东方霞肩臂奇痛,也不再挣,任其放向床上卧倒。
元礽将药取出,事前查三姑早把热水送来退去。元礽先把丸药与她服下,再将药粉调敷伤处,因东方霞不肯脱衣,只将靠肩衣服剪开。元礽见她柔肌如雪,又白又嫩,细腻圆融,滑不留手,只血浸了三指大一块,红白相映,越显娇嫩,当时怜爱已极。东方霞面向里卧,觉着包扎已完,元礽手还未放,侧眼一看,元礽正朝自己呆望,头已快亲向玉臂之上,不禁气道:“你还不滚到一旁去!我手不能动,要踢你了!”
元礽低头赔笑道:“好妹妹莫生气,都是我不好,容我给你盖上,还有好些话要说呢。”
东方霞右耳贴枕,面向里卧,忙用右手把左耳按住,气愤愤道:“我不听鬼话。你此时不能出去,可到那旁坐下,等我伤好。你去洞房花烛,我自削发空门便了。”
说完长叹了一声。元礽心越不忍,忙把被盖好,见东方霞玉腿乱踢,不令坐向床上,只得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按着秦瑛所教,历诉前情,说了两三次。东方霞先颇动念,后听他和背书一样,连说三遍,一字不差,忽然有点醒悟,冷笑道:“想不到你一个老成君子,竟会说得这么动人,谁教你的?”
元礽毕竟忠厚,不善说诳,呆得一呆,连忙改口,始而分辩无人指教。后因东方霞越说越气,认定元礽是怕把事体闹大,影响他的姻缘,受教而来,末了,任凭诉说,全不理睬。
元礽见她满脸泪痕,伤心已极,越生怜爱,一着急,便把秦瑛如何救他,人又心高性傲,初遇东方霞时,也觉她貌美多情,秦瑛以外尚是初见;一则心中有人,不容再向第二人用情,又因陈叔青是好友,盛意相托,孤男寡女同居一船,不能不避嫌疑。后来看出生气。虽想分辩,吐露真情,一则拿不定是否真对自己钟情,惟恐冒失,又想势难两全,稍一迟疑,人便走去。也曾纵马急追,不曾追上,中途误落黑店,蒙她暗中解救,才知真个有情于己。实不相瞒,彼时心意只有感激,因不能屈为小星,再说心上人也还未见,以为双方难处,尚无他念。寻到西陵寨,看出她情痴太深,空自愁急,后又因此受伤,心越不安。因知老贼山规,照例将受伤来宾护送出山,以为是往宾馆未走,自己事正紧急,没有想到会负伤连夜回赶,杀贼之后方始得信。同时,会见秦瑛一谈,不但不以为忤,反说她和你一见投缘,愿为姊妹,这才惊喜交集,分头追来。我才到此地,便被岳母、令师用网吊起,为愤侮辱,未进饮食。虽蒙黑摩勒救走,但是事由强迫,秦瑛也自赶来,说了几句,心想不见你人,心迹难明,明知两老盛怒之下决不甘休,为你痴情所感,冒险自投,果然先被查三姑绑起,受她凌辱,令师又下毒手,均所亲见。你想前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曾拼百死代报父仇,如若见异思迁,这等负心昧良之人何值一顾?我不负她,就不会负你。前言虽她所教,也为我二人全都爱你,因我不善花言巧语,商量好来。至于两老厉害,我并不在心上。一则黑摩勒已将事情揽在身上,不问他能敌与否,以两老多年威望,也应先去寻他,再说别的。我孤身虎穴,那多厉害敌人尚且不惧,况我不曾亏心,有何顾虑?话未说完,东方霞忽然翻身坐起。
元礽见她起得太猛,面有痛色,忙赶过去,伸手扶道:“霞妹留神伤痛。”
东方霞回手一推,笑道:“你不要假惺惺,我不怕痛,也不害羞。你既被我感动,照你所说,人家虽有救命之恩,上来却不爱你,连面都见不到。我已三次为你差点送命,虽然自轻自贱,情分总比人家深些。如能只娶一人,你要谁呢?”
元礽脱口答道:“我不骗你,她相识在前,救命恩深,义无别顾。”
元礽说完后悔,哪知东方霞闻言并无不快,又问:“我二人容貌如何?如无此事,到底你爱哪个?”
元礽笑答:“都爱,秋菊春兰,各擅胜场,如先遇你,也和对她一样。”
东方霞笑问:“这话也许不假,要是我两人同时遇见,你却爱谁?”
元礽见她笑容满面,只当回心,情不自禁挨坐身旁,挽着右手笑道:“你二人能效英、皇,天赐奇福,否则便以双方缘分而定去留。你两姊妹都是天上神仙,我徐元礽浊骨凡胎,一个秦姊姊已觉无福消受,又蒙霞妹痴情垂青,真乃几生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