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龙姑带了江莱、茹亿刚走,忽听众声呐喊,眼前倏地一亮。众人惊看,原来对面大片高楼上平添出许多倍的灯光。每所房檐角上均有数十百枝粗如人臂的油松火把点起,照得敌人所居大片楼台园林明如白昼。水面上立闪起亿万片银鳞,随同波浪起伏,翻滚不休。再看后庄老贼所居五层高楼更似一座光塔灯山,远远立在水上。各处楼上,许多打手恶奴再一张弓搭箭,扬刀舞枪,同声呐喊,远近相应,看去威势也颇惊人。李强看出敌人不可轻侮,平日还好,此时隔着一片大水,自己这面共只三匹好马,十来个精通水性、武功高强的好手,虽是胸有成竹,断定必胜,到底小心为是。再一想到生平最爱的两人,一个旧情人被困虎穴,吉凶未卜一个爱妻又往亲身涉险,心正愁急无计。
黑女笑道:“三弟真个多情,你大哥早已想好主意,只管放心、包你没事。我只问你,玲姑如被救出,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除却你照看她并无别路,你对她是如何处置呢?”李强慨然说道:“不瞒大嫂说,我对玲姊实是极好,但我业已娶了龙妹,又是志同道合的患难夫妻,万无再娶第二人之理。她肯嫁人,再好没有;否则,我便助她另立家业,平日尽心尽力照看,当她亲姊姊一样看待,不是一样么?”黑女笑说:“你大哥先还料你感情用事,不能分别轻重,想不到竟能深明大义,没有被他料着。为救玲姑,我还和他争吵,三弟这样做法存心,连我这口气也被你争了回来,免你大哥说嘴。如非南山那班土人须我统率,不能分身,我早去了。休说弟妹犯此奇险,便玲姑这等遭遇,我也愤极,恨不能将她当时救来。何况弟妹是我最爱的人,不是断定必成,哪有这样坦然?再不放心,金儿奉你大哥之命,因猩人已死,对方毒箭厉害,它多聪明,到底畜生,又最胆大贪功,专喜生事,彼时狗官亲和随来的人还未走完,好些顾忌,为此不许日间入内,须等第一次信号发出,天也黑透,方令进来。此时刚黑不久,通知各路准备的信号也刚发出,金儿想因庄外水面大阔,难于飞渡,在那里等信。你可将号灯点起,等我前往寻它。另外还有一件要事,便是那狗官亲金兰最是万恶,死有余辜。听说玲姑虽将藩台的婆娘说好,不会再将狗官军引来害人,放走这厮,到底讨厌,这口恶气,也是难消。来时,你大哥已责成我除此后患,只等弟妹一走,立即追去。如今己耽搁了一会,好在必能追上,你在此等候,我去寻找金儿,杀了这厮,立时赶回。你另外再派一人与大哥送信,说事情全照他所说行事,不必多虑。”说罢,黑女起身。
西山崖这面,李诚初听玲姑被困,先颇为难;后来想出主意,打发黑女去后,便去陈四家中告以前事。陈四只此一女,自然悲痛。李诚刚想命一会水性的能手往探消息,李强命人送信也自赶到。李诚听说,狗官亲已走,早通知那几个土人首领命向敌人乘机翻脸。秦贼父于派来说和的两个教师已一怒而去,加以水涨越高,全庄十九被淹,成了一片汪洋,天气又黑,风中不时还有雨点吹来,除却恶霸父子所居的两大片楼台灯火通明,下余方圆好几十里地面都是洪水布满,到处暗沉沉、静荡荡的,听不到丝毫动静。北山崖旁另有一片山崖阴影挡住,往来送信的人都由此取路,崖上只有两堆地火,故此敌人一点不知。
待了一阵,忽听去人归报,说龙姑、江、茹三人照李诚所说,走到狗子所居楼后,本因玲姑派去的两名使女曾说后楼一带防备不严,容易侵入,龙姑救人心急,以为只一掩到楼后,援着楼柱,或由楼后平台悄悄掩入,寻到玲姑,便可将其救走,就有几个看守的人,也不在心上。江、茹二人本领又强,背上并还有专一用作水攻的特制藤舟水里快此是南山特产,多年香藤所制,性最柔韧坚强,寻常刀斫不断,又可折叠,被李诚无意中发现。去年春天练习水性时,运用巧思制成,不用时收叠起来,用油布扎成一个小包,背在肩上;用时打开,浮在水上,也有六七尺长,弹性极强,中间只消撑上几根长短木棍,便成一条小浮舟,可供两人渡水之用。底部虽多空处,但极轻浮,人坐其中,双脚仍在水内;另有两块小木板可当座位,就是不会驾舟的人也一教就会,极容易学,其行如飞。龙姑先并不知有此渡水利器,骑马起身,到了途中才听说起,越发高兴。
不料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李诚原是深知地理,平日往来庄中,胆大机警,动作如飞,又善避实击虚,猜测敌人心理,因此无往不利,从未失闪。江、茹二人水旱皆精,武功甚好,掩藏之处和如何冲进,均早想好。龙姑当日又因黑女好胜心高,抽狸情厚,定要二人一样装束,非但送了一身黑衣,并还赶做成一个面具,对龙姑说:“李诚兄弟二人白人白马,以前往来庄中,神出鬼没,闹得敌人闻名丧胆,望影而逃,莫非我姊妹是女子,便不如他?你大哥以前老管着我,不许出去犯险,每日闷在家中,为他做些家事,表面好像爱我,实是看轻我们女子不如男子,想起气闷。先我一个人争他不过,夫妻情感甚好,他又会说,虽觉得他没有道理,只得罢了。我姊妹前日相见,听说三弟也和他一样脾气,顶好你由他怜爱,外面的事不要多管,便算是对你好。以前你暗中跟他打猎,去往森林探险,被他知道,便要担心,阻止争执,可见他们男人家都是私心,仿佛成了夫妻,便算是他一人专有,什么都要管住,稍微在外走动,便不放心,仿佛女人家,都是无用,只由他们怜爱心疼,他便是个好丈夫,我们也算是他的好妻子。就算真的为好,照这样子,我们女人家便有多大本领,也施不出,真没意思。”
后来他争你不过,又看出你有本事,才许你和他同到森林里面走动。经我暗中留心,他虽与你同出同进,遇到稍微危险艰难,照样用上许多心思,不是避重就轻,想法将你支开,便是跟定了你,仿佛你一离开他,便要吃什大亏神情。像他兄弟对我姊妹,真还算是好的,别的男子更是自私自利,老婆专管家务,服侍丈夫儿女,别的休想过问,能当一样心爱玩物,爱他到底。女的虽然埋没一辈子,有力难施,落个夫妻和美,不生闲气,也还有点说头。照常人说,这样男子,仿佛用情专一,夫妻情厚,简直成了万中选一的好丈夫。明明不通情理、气人的事,偏说女的嫁了这样好丈夫,是前世修的福气。可是女的为他做了一世苦工,那是分所当然,不算希奇。有那卑鄙无耻、丧尽天良的狗男子初得到手,只管花言巧语,说得又甜又蜜旧子一多,管你待他多好,照样变心,再不就是隔锅香,有了家花,还要野花,多讨一个好一个,动不动大丈夫三妻四妾,怎么血心为他,受尽辛苦艰难,死而无怨,照样弄个人来气你。率性得新忘旧,你另讨人,我也改嫁,也讲得过,他偏和你软硬兼施,什么丑态都做得出,说什么一时糊涂,木已成舟,不是这样,无法两全,女的心肠一软,便上了当,永无安乐之日。只顾他两全其美,有了这个,还要那个,却不想想,他和禽兽一样,荒淫纵欲,人家心里如何想法。听说山外的人还不许女子改嫁,寡妇嫁人,或是随便与男人说笑,便算大逆不道,遭人轻贱,更是该死。
你看三弟,对于陈玲姑,便是一个大难题。照你所说,这样美貌温柔而又聪明的人,连我听了也爱,何况从小长大,以前彼此情爱又深的男子,此人死了便罢,否则,他和你这样深的情义,那一个她又心心念念放他不下,近来见面时多,越易勾动旧情。这次成功之后,玲姑成了孤身,你和玲姑又极投缘,常说多此一人更显热闹,仿佛怎么都行。你对于三弟如此信任,我却不以为然。
只管三弟也许对你说过好听的活,看他对玲姑那样关心,许多地方自然流露,不到事完,过上几年,我还是不大相信,我并非挑拨你夫妻情爱,只为他如有了邪念,生出异心,就算将来对你仍是一样,甚而因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表面上对你反比以前更好,他也和寻常男子一样私心,我便看他不起。好在是非久而自明,他如对人家多好,也只和对别的好友一样,没有男女欲念,我既不算挑拨,反更显他光明,而有至情。
我老不服气,一样的人,为何我们女子不如男子。因我姊妹和他兄弟都是恩爱患难夫妻,又各有一点本领。以前我姊妹不约而同,各向他们力争,非要一同做事不可,虽然答应,不像别的女子被男人管住,有时还是要被他们抢先,想尽方法,拦阻我们出头。虽未明说出口,那看不起我们的心思,不知怎的老去不掉,实在可恨。我姊妹以前不曾见面,昨日一谈,和他二人同出同进,也做过不少的事,出过许多的力,几时吃过外人的亏,出过乱子,他们偏是这样,就多关心恩爱,并非轻视,也不合理。我头一个先不愿意,更不会领你大哥的情。以后新旧两村许多土人不会再受恶霸压榨,同过安乐日子,更显不出我们本领。难得遇到这样机会,可气你大哥心巧嘴快,事情都布置好才对我说,还是由他兄弟和两个好友领头下手。满口好听活,说非我姊妹不可,实则派给我们的都是轻描淡写的事,随便什人都做得来,他偏说得那么紧要,三弟又在一旁帮腔,彼时你还未到。我因以前说好,不分男女,遇事谁先开口,谁便抢先上前,他偏先不使我知道,你说有多气人。
我实气他们不过,争了好一会,才争出一点手脚,果然弟兄二人一样心思,三弟怕你犯险,不令独当一面,知我口直心快,难免向你提醒,竟朝我先打招呼:弟妹到来,千万不要点醒。我虽不好意思再说,看他派你督造木排,等到进攻之时在后压队,并说我们四人只有三匹会水性的好马,你那二白水性更好,走得较快,桃源庄这班土人在恶霸淫威压榨之下,心已早寒,虽然不命去打头阵,只在后面接应,虚张声势,但动手时,总有胜败伤亡。这些土人,旗开得胜,自然争先,开头如有伤亡,挫了锐气,难免胆小害怕,摇动人心,必须有人押队,监督鼓励,也是你大哥那一套非你不可的恭维话。照他所说,你做的事,一是进攻必须的木排,你又细心,稍微扎得不结实,便可看出;一是全军人心强弱,成败所关,仿佛有你压队,多么胆小的人都不要命神气,关系何等重大。却不想想,新旧两村土人受恶霸压榨凌践、毒刑拷打、收刮膏血,说不尽的痛苦,已多少年,只为人心不齐,又无有本领的人领头,甘受仇敌宰割。虽然敢怒而不敢言,怯于淫威暴力,不敢反抗,暗中哪一个不咬牙切齿,怨毒已深。这大片人的怒火像个极大地雷,时机一到,当时爆发。如今这许多人业已结成一团,对方再有多少恶奴打手,决不堪一击,到时不问对方防御多严,也必争先抢上,哪有后退之理。还用人督队作什,岂非笑话?分明爱你太甚,知你胆大勇敢,惟恐抢在前面,犯险受伤罢了。却不想这几句话,照私的说,轻视了你,也就是轻视我们女子;往公的说,这许多人围成一起的力量何等强大,他说人家胆怯,能胜而不能败,也无异于轻视他们。虽是几句骗你的假话,不是本心,他当首领的人也不应该出口。
“我一人到底势孤,常受你大哥他们愚弄,难得我姊妹情投意合,比真姊妹还亲,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施展本领,叫他弟兄看看我们力量,并为我们当女人的争一口气。因三弟业已托我,不好意思,你先不要说起,到时我自会招呼,莫听他们那一套。还有你那白马虽然极好,夜间下手,容易被人看出,又不比他两兄弟要仗白衣白马这身装束去乱敌人军心,此时越稳越好。我先嫌马毛色与我衣服不配,曾给我那匹马做了一身黑衣,不料穿上之后,走不几步,便将裤腿震破,一直丢在那里。如将四条裤腿剪去,只穿上身,人马便全成了黑的,就是月光之下,敌人也必疑神疑鬼。连日阴晴不定,天再阴雨,敌人看不出来,岂不更好?怎么也比白马强些。”所以龙姑当日也是一身黑,稍微隔远,便看不出,满拟手到成功;至多遇敌争斗,也可出其不意,斫翻几个,等到多数敌人得信追来,人已入水逃走;何况近一二年来随同丈夫一齐苦练,非但力大身轻,手疾眼快,所练飞刀飞箭更是得心应手,百发百中。高高兴兴,一同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