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听出那是二老彭勃的口音,抬头一看,云净风清,西方微现红霞,正是夕阳将坠以前光景,天空中静荡荡的并无异状,同行四小面色虽现紧张,但未走避,正待询问,忽听李晃向李炀拍手喜笑道:“果然来了!早点发作,还省得今晚年祭惹厌。”话未说完,猛听遥天空中无风自鸣,宛如海波怒啸,发出一种极凄厉的一种怪声。仰望东南遥空,起了一片暗绿色的阴云,内杂无数碧萤般的星光,滚滚翻花,晃眼展布半空,铺天盖地直向庄前涌来,无异黑夜骤临,晴空立即阴晦,势疾奔马,前头云浪星涛已抵庄门,眼看压到头上,猛瞥见前庄下面,倏地飞起一片五色光云,仿佛正月里的大花炮激射上去,也是晃眼布开,化为一蓬雾毅烟绢般的光网,罩在全庄上面。那妖云将到庄前,好似遇什阻力,平空顿了一顿,光网飞起也恰是时候,等到布满上空,全庄已在妖云笼罩之下,只不下压,光网也不往上涌起,离地约有三十多丈,仅冒过前庄门内的堆云峰顶五六丈便即止住,四边反卷下来,活似一个穹顶帐幕,将全庄罩了个严丝合缝。那妖云相隔穹顶还有二十丈高,停空不落,可是碧星飞舞越来越密,妖云邪雾突突乱滚,一味增长不已,中间偏空出这一大段,暂时好似成了两不相犯之势。
时还未到黄昏,当日天气本是晴明,因妖云浓密分布极广,伏波呷一带天空全被妖云布满,黑压压不见一线天光,阴云暗雾之中,偏有那无量数的碧萤星雨,在半空中狂涛飞舞,吃下层的五色云光一映,顿成奇观。李炀首先连连拍手称妙,李晃跟着说道。
“哥哥你看,这东西好像有点厉害。我们把法宝现将出来,省得用时手忙吧?”孙孝斥道:“你两弟兄,一个不知利害轻重,以为好看好玩,一个又是毛包脾气。你没见齐大伯父出手了么?照这情势,哪还用得着我们几个小孩?你两弟兄不知拿了哪位尊长的法宝,只顾想要卖弄,也不看看形势如何。妖僧邪法如是寻常,大伯父怎会把五云灵蛛网放起?现有此宝护住全庄,多厉害的邪法也侵不进来,要你们乱操心作什?”孙环笑道。
“你莫说他两弟兄,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本来姑父只叫你一人领柳春到后面去,后来我看姑父似在占算了一下,忽然改命我五人一路,并说万一寒沙厉害,可以避入地道行走之言。姑父向例不说空话,行时又对炀、晃二侄微笑,带有喜容,大伯父的灵云蛛网何等神妙,如照平日所闻,早就往天展开飞迎上去,将半空妖云邪雾一网打尽了,怎会只守不攻,仅将全庄紧紧护住?此外也未见五位老人出敌,令人不解。今晚又是得天堂年夜公祭的盛典,岂容妖邪侵扰!似此相持,必有原因,弄巧就许妖法毒沙真个厉害,还要被它侵入一回都说不定。他两弟兄身边法宝,不是向父母尊长强磨了来,便是暗中盗用,初次施展,自然早点准备的好,拦他作什?”孙孝道:“环妹你知道什么!为防妖僧寒沙万一侵入,作个准备原好,偏他两弟兄都喜胆大妄为,以前我常和他两个一起,还有我那三姊,他们闯祸,我背黑祸,上当不是一次了。晃侄胆于更大,你只稍微放松,什事都敢上前。休看大伯父都对此事慎重,不轻出手,他却不管三七二一,身边法宝再要是他娘和姑母那几件最有威力的,就许冷不防背了我们私自放将起去。好便罢,如若不好,爹爹一向疼爱他两个,只有我一路,必要怪我粗心不加照看,挨冤枉骂不说了,今日他娘又亲口交付过我,经我力保才放出来,如有差池,对不起人还要丢脸,有多不值呢!”
李炀接口道:“表叔莫担心。今天我们漫说不会出手,就出手也决不妨事。我们身边,除祖母给的防身法宝和灵符外,昨晚我们去至祖母房中请安,背人和二姑三姑说起,众人都能随意走动,只我两弟兄放了年学便被母亲关在房里,除却每日参拜祖父母外,连门都不许出,直比不放年学还苦。两位姑姑和三表姑都觉可怜,三姑先把祖母的大乙金鳞舟偷偷借与我们,二姑和三姑表姑又各给了两口明月刀和两根神雷针,本定今晚年下公祭之后全庄放爆竹挂灯热闹当儿,借一题目闪开,偷空驾上金鳞舟,往三道岭开一回心,伤他两三名狗贼再赶回来。原是说得好好,不料今早忽向各家叔伯姑姑说祖父和各位大公的意思:运数难逆,齐大姑姑和四伯、父亲、诸位尊长兄姊,连同周家长幼两辈人等,把三道岭闹得马翻人仰,已然稍过,今日事情更多,不宜再行闹大,各家子孙男女人众,要祖母随时留意,不许任性行事,凡是未经五大公分派的,都不可放出去了,祖母平日无论对于门人子孙上下人等,虽然轻易不说一句重话,但和祖父一样,看去那么慈祥温和,永无疾声厉色,不知怎的,另具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谁也不敢违逆她分毫,表叔是知道的。何况祖母说时,目光又看着二姑、三姑和我两人,母亲再暗中望我两人微笑,分明三姑借宝之事,祖母和娘俱都知道,只关着二姑三姑的情面,没当众揭穿罢了。二姑不比三姑胆大,跟着便把我两人借故引向她房中再四叮咛,三道岭之行务要中止。后来回到小灵湘馆,母亲也拿话点我,只得把一肚皮高兴打消。因觉三姑并还偷偷把祖母昔年所用七宝借了一件与我们,今早祖母说完了话,她和没事人一样,既没有索还金鳞舟,又未背人嘱咐。她平日素有担待,又最疼爱我两人,和母亲更是多年生死患难之交,事如闹明,定和我娘暗中商量。昨晚我向祖母要护身神符,又是一请即允,什话未说。越想越觉内中还有道理,正在心动,打算想个法儿,偷偷往双柳沟去看看,二表姑便来谈起卜卦之事,跟着表叔又来。好容易承你说情当保人,放我两人跟出来玩一天,这又后悔,处处管着我们。请想表侄虽比你老人家小了十多岁,本领也差,到底全庄上自五位大公,下至各家尊长伯叔哥哥姊姊,这么多的高明人,不说是学,连看带听也理会得几分了,莫非真个呆到极处,一出手就非闯祸不可么?”
孙孝笑道:“你两个还呆呢!我倒是嫌你精灵过头呢。你们虽没到领受心法口诀的年岁,表面仿佛本领比我略差,其实你们仗着聪明口甜,得人怜爱,处处占光。你爹早偷偷把剑术口诀传授,我虽不曾见你十分施展,定然比我还强。本来我年纪比你大不许多,可是我不是说年纪和本领,是说你两弟兄胆子大大,又喜任性,人虽聪明,太不谨慎小心,你娘再三要我照管,听你说话又野,哪能不加小心?你敢借话挖苦我么!”李炀笑道:“表侄们怎敢如此大胆!你老人家莫生气。全庄老少三四辈,谁不夸表叔胆大心细,足智多谋?舅公有事,还时唤表叔前去商量,我们当小辈的怎敢不听!好在我两人还未妄动,只说几句实话。有祖母的大乙金鳞舟,还有母亲、二姑、三姑的一两件法宝,请表叔放心,一切听命而行如何?”
原来五老中只四老孙同康为人最是长厚,孙孝却与乃父相反,貌相看去好似蠢胖,心却灵巧异常,足智多谋,胆子又大,行起事来偏是稳练老当,只是生来矮短,不在高长。五老原有五矮之名,子孙身量都是矮的居多,孙孝尤为矮得出众,天生来的矮短身量,永不长高,年逾三十,形貌只如十四五岁幼童。李晃兄弟乃三老李清苕所生五男三女中本领最高、后辈英侠中最负盛名的李同之子,一年十七,一年十五,为了祖父母和父母俱是地仙散仙一流人物,本身又有夙根慧业,生来便具异禀奇资,聪颖绝伦,五家尊长同辈无不爱重,只为年轻胆子大大,偶往天山猎熊,连生了两次事,乃母瑶宫青女何灵潇欲其晚成大器,管教至严,不到年岁不许学习剑术。无如李同钟爱二子,依然暗中指点,传以本门心法,虽然年纪最小,却都练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为守着乃父之诫,不许人前显露,以防乃母为此争论,平日只装不会。孙孝和他二人最好,当日早起,原是听了乃姊孙云驾说两小身边藏有法宝,又有敌人要来侵犯的卦象,因昨日姑母说,姑父吩咐不是奉命的后辈不许出庄,心中不快,闻言觉着园中待敌一样可以出手,难得两小弟兄身有异宝防身,更可无虑,特意去往小灵湘馆,因话及话,代两小弟兄说情同往庄外,因不知所带是何法宝,几次探询。两小原极灵巧,先恐传到祖母耳边,借宝的人受罚,始而一味装呆,答非所间,故作不解,如无其事,后来听出孙孝口风,已知此事,双方名份虽有尊卑,因都童心,常在一起,形迹脱略已惯,知他急于得悉底细,仍是不肯实说,直到妖云来侵,估量快要出手,方始尽情说出,表面口角争论,实则全是故意如此说法。
孙孝行事虽较持重,本心也巴不得杀伤几个妖人才痛快,一听两小所带法宝竟有太乙金鳞舟在内,有此一宝,不特可以防身,便飞出灵蛛网外给来敌一个厉害也能办到,好生心喜,立即忍俊改口道:“你两个既肯听话,少时如该动手,我四人一路如何?”
孙环道:“我们四人一路,那么柳春呢?”李晃道:“那个无妨。本来护身灵符我们有两道已够,并还许一道都用不着,把我这一道给他带上,再指明地道入口,万无一失,如用不着,便送与他,日后备个缓急也好。”孙孝兄妹称善点头。柳春先觉四小年岁都在十四五之间,一听孙孝竟比李氏兄弟大十多岁,猛想五老俱是矮身量,照此看法,连二李弟兄也不一定便是幼童了,心方惊奇寻思,忽听李晃赠他护身神符,心料全庄俱是高人,又有仙云笼罩,看五老和孙孝四小从容暇豫之状,寒沙邪法决难侵入,留下此符,日后大有用处,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拜谢接过。孙孝四小俱喜柳春谦恭知礼,李晃笑道。
“柳世哥,你我平辈,年纪又比我大,何必如此谦恭呢?”孙环道:“我们只顾说笑,也不想想人家什时起身的,自到我庄,连茶都没吃一杯呢。”话未说完,李晃忽道。
“我还忘了这事呢,真个糊涂!”口说着话,声随人起,双足微点,便往左侧小灵湘馆圆门中飞去。柳春正和孙孝兄妹分说:“路上已然用过于粮肉巴,并不饥渴。”几句话的工夫,李晃已自飞回,手里提着一个形式精巧竹丝编就的浅底长方大竹篮,内里装着半篮甜咸包子,半篮糖果蜜饯,笑对柳春道:“我们许有点事,暂时无暇安顿你了。这都是年下吃的东西,将就先吃一点搪搪饥,事完再另款待你吧,茶一会就来了。”
柳春委实也觉腹饥,连忙称谢接过,见篮中食品样数甚多,不下十七八种,除包子每种是五六个外,余下最多的不过三个,不用说吃,那式样之精细小巧,有好多直未见过,看去先就爱人,先拿了一个包子一尝,觉着味美无比,连声夸好。李晃把食篮交过以后,便随孙孝、李炀,一同目不转瞬注定空中。只孙环一人在旁看柳春吃,听他夸好,笑道:“这包子还是新近塔平湖那位女易牙教的,只是她面发得好,又用的是自流井的好盐,虽也好吃,还不怎样。那甜的样子最多,有二十四种,篮里才得三样,还是寻常的。你手拿的这个,年下做得最多,那是用自种的黑芝麻先用文火炒过,磨成细粉,外加蜜酿过的生板油,和各种瓜糖果脯捣融为泥,这样作馅本不足奇,讲究是要甜而不腻,融而不流,馅子不要太多,油和糖却要透进到面里去,外面看去亮晶晶的,面却不能发死,觉着包子皮又松又甜又腴润,比馅还好。这个只要明白诀窍,馅子和面都和得恰到好处就行,也还不难,最麻烦是内有十几种花馅,实在费事。第一是选花,按着想用来作馅的各种香花,除去桂花大小不算外,下余多在那将开未开之时,隔夜先用清水,用细瓷作的小喷壶挨朵微微冲洗一过,跟着再用细纱制的纱囊松松套上,以防沾上尘土虫蚁,次早日头未出,花刚舒萼之际,挨朵采下,仔细看过,带着花里面自有的一种香乳和露气结成的水珠,整朵放人瓷坛里面,坛底本铺有寸许厚的好白糖,放好花后,再加糖下去,由此一层花一层糖,装满以后,筑得越紧越好,不令透一点气。各按花时采制,大意如此,因花开早晚大小性气,每有分别,采时也有不同之处,大致不差,不过有的花须去旧汁,只能用它香味。这样把各种有色有香的花选采糖腌好后,用时开坛,不特香味浓郁,连颜色花形都不会变,直和鲜的一样。做馅也有两种做法,一是摘去蒂须,将花切小,加上糖腌过的板油细丁和芝麻核桃莲蓉瓜糖等各种和头,按着心喜口味随意和用;一是取出半坛,将下面的花糖拨松散,坛口用七层皮丝和麻布封扎严密,不令透气,隔水文火蒸上两三日夜,使花香和精气全都透入糖里,糖也溶成稀浆,出锅将花漏尽,重又密封,静静放冷。再按本花形色做成包子,预先将糖腌的生油丁切得极细碎,与糖浆和在一起,洒和在花片形的包子皮里。这种包子名为软香酥,通体只底盘花蒂内有一点馅,花片擀得极薄,通体起酥,看去千叶重台,活似一朵花,到嘴酥溶,甜芳满颊,却一点也不腻人。我们庄中今年才学会的点心,一时哪里找这些鲜花去?那女易牙便是借你马骑的淳于姊的妹子,貌相极丑,头上还长着一支肉角,看去憨蠢,偏是内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