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心念略定,忙即虔诚叩祝,先说初意只是听了王徵师伯之言,一念好奇,无意中发现地室所藏《白阳图解》,并非蓄意窃取,现拟借观些时,五老大公格外原情思宥,栽成后辈,兔加罪责。如能因此悟彻玄机,得有进益,定当努力修积,除恶为善,异日学成,如若稍逾轨范,甘遭飞剑之诛等语。祝罢起来,因想不问少时如何,反正难于掩盖,索性镇定心神,径跪在下面蒲团之上,把图解打开,放在面前,恭恭敬敬,朝白阳真人和峨眉诸仙又通诚祷告了一番,然后从头一章起,挨次虚心体会下去。开头觉着图解共有三百左右,虽然每图均有解说,重要之处并还附有口诀,但是为数太多,短时间内决记不全,更不知何时被人走来撞破,其势又不能将它带走,心里只打着鼓,一面仔细推详用心默记,一面祷告仙神暂时勿令人来,以免记忆大少无甚用处。及至看过十几页后,忽然发现每七八图合为一章,一章有一章的妙用,越发欣喜,决定学一章是一章,不必求快,务求记准,以免疏忽遗漏,记不真切,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柳春一则福至心灵,天资记性又好,似这样学一章记一章,接连参悟了十七章,又悟出那图虽是三百六十五个,暗合周天之数,实则每章所附诸图多寡不等,但均有一图是其纲领,一共四十九章,照图中附注,每章首图的形式,解说、口诀,如能依次记熟,自能一脉贯通,只没有全数记下的容易,外壁诸图看去形式不相连贯,便由于此。少年人好强,觉着时机不再,又起贪心,以为全图解已然记了十分之三,悟出许多道理,大意都差不多,天已不早,就无人来,四明也要来请用饭,意欲乘此一刻千金之际,把这四十九个总图记准,学得全解,再从第十八章挨次学全,事前记一章是一章。这等记法,如无人来,自可全数默记,万一中途被人撞破,也算是探得俪珠,以后不过多费心力,终可领会全局,豁然贯通,何况前半已全记下有了根基,只在记这四十九章纲领以前无人撞破,便竟全功,免得只学一半,错过这毕生难遇的良机。主意打定,便专记那每章的总图。仗着那图解一得门径便不难记,柳春急于求全,以为通体如此,一味用心记那形式和解词口诀,自十八章以后,便不再似前十七章那么挨次仔细参悟,自然又快了些,约有两个时辰便自记熟,每图均经默忆,如式演习覆按,均无差错,高兴已极,又把内中解词背诵了一遍,再由第十八章起,易简为繁往后习去。才习了四章,坐下蒲团忽然离地上升,心疑有人到来发觉扳动机纽,知道蒲图必要复原,猛想起行为已然逾轨,如把这本图解带上,被人看见,更是不堪,又见上面无人探头下视,蒲团升势又缓,中心内愧,总想能够掩盖才好,惊慌失措之际更未细想,忙纵下去,奔到书架前面,将图解放还原处。一看蒲团离顶不远,下面乃是一很大圆柱,忙即飞身纵上,晃眼地穴封闭,蒲团也复了原状,室内外并无人来,心中奇怪,又疑蒲团到时自升,否则怎未见人走进?
暗幸此事居然无人撞破,免去丢人,只惜初发现时胆子大小,耽延了些时刻,不然,纵不能将细图记全,总可多记几个全章,岂不也好?喜慰之余,方自悔惜,灯光照处,一眼瞥见,外屋壁上所列诸图形,心想此上虽无解说,好在大体已得,不难举一反三,将这图形记下也是一样,喜极忘形,不禁脱口连声道“好”。人正外走,忽听四明叩着镜门唤道:“今日除夕,柳少爷莫非还要睡么?天不早了,请开门用完饭,夜来好去前庄辞岁哩。”
柳春才知天已入夜,虽喜无人发觉,想起前情,终是有愧,忙即应声开了镜门,见四明站在门前,并未持有食物,外面厅上华灯处处,光明如昼,果然天已入夜,方欲开口,回明笑道:“今日中午,两位小孙少爷曾经来过,我说柳少爷昨晚大约恐老大公传呼,在室中守候,两夜未眠,人大倦了,所以一睡不醒。他便走去。我也到别处转了一转,申未来看,好似少爷已醒,唤了两声未答应,我知室中壁画看了有益,料是体会出真解在用功呢,时候自是越长越好,没敢再惊扰,守在这里。现看天不早了,今晚除夕,照例外来的后辈宾客,便老大公不召唤,也应随同辞岁,恐柳少爷不知,误了礼节,或是少时少爷小孙少爷们寻来,急切间不及洗漱,再说年宴设在亥初,这一整天水米还未打牙呢,特意备了汤水饮食,正要叩门请出,果然小孙少爷着人来请柳少爷到小灵湘馆去见六少老爷与少夫人。我看出意思甚好,也许还有什好事呢!汤水食物放在厅上,请快用完好去吧。”
柳春早听出李炀、李晃之父李同,乃三老李清苕六子中最有本领的一个,今早背人的事,深幸不曾败露,反荷垂青,不禁大喜,见洗漱用具和肴点饭食,均已分设在隔断外面的桌架之上,忙即走出,随手将镜门机纽一扳,关闭复原,一面忙着洗漱食用,一面极口称谢。四明笑道:“我知柳少爷人好,又得老大公以下三辈恩主看重,不然,王三老爷,也不敢随意引外人到这上下三间定室里来,虽不知今夜还回来与否,就这半日光阴,当已得益不少。四明本得老少恩主怜爱,自己该死,不知轻重,做了一件错事。”
“庄中规令极严,尤其执法的是王三老爷、李二小姐、彭大少老爷、郝大小姐四人,无事时看似极好说话,一旦犯规,决无姑息。幸蒙两位小孙少爷向六少恩主求说,代向四位执法主人极力求恩,才得减轻,只罚了两个难题,过了明年清明便须受罚,出去三年。这三年中有好多艰难困苦,承柳少爷看得起我,到时助我一臂之力,使我期满能回庄来重侍老少恩主,就感激不尽了。”
柳春始终没把四明当作懂仆看待,闻言惊问:“你年纪轻,人又聪明诚实,能犯出什大过?明年你才十五六岁,这等大漠穷荒,孤身一人,罚你在外三年,做些什事?我托两位小少爷,再代你向各位主人求求如何?”
四明凄然道:“庄中法严,即此已是格外恩宽,再求任谁也是无用。在外流落三年修功赎罪,虽然年小力弱,我并不怕,只是内中尚有难题,稍微疏忽,不能如愿,永无再见恩主之日,一想起便自心寒。此事大长,此时无暇,也难详言,且等将来再说吧。”幸喜昨晚公祭盛典,老恩主向众训示时说起一事,我大胆请命,告了奋勇。照例对下人的事,是由二小姐与彭大少老爷交派,老恩主虽未置可否,却笑了笑,因此也未受责,大约还有点望。事情虽险,却是长痛不如短痛,可以借此折罪,比较前罚要好得多,倘能如愿,更非求柳少爷相助不可。我知柳少爷正是用功时候,怎能为我劳动?但是这两件事于我固好,柳少爷也有不少益处,事成我也必有一分报答。两位小孙少爷虽然力说相助,偏有不能远出之苦,现还难定,到时我一说就明白柳春听出私窥图解之事多半已被看破,心中惶愧,暗忖:这小孩真个机伶,不知犯什过错受此重罚,如允相助,不知己力能否胜任,师父和镖局是否允许?如若不允,他对自己暗中维护周全,昨夜今日的话俱都隐含深意,明人不用细说。听那口气,适才分明得他的力不少,否则,他一早便来唤起,固看不成图解,或是不守在这里,李氏兄弟随意出入定室,如无此童在侧设词挡回,被他走进,那正是私开地穴盗图上来之际,如被撞破,迹近窃盗,百口难分,不特空入宝山,反吃主人见轻,甚或受辱逐出庄去都说不定。这一来,连恩师师怕和镖局诸人都无颜再见,岂不大糟!照他关照心意,如非除夕天晚,或有人来唤,决不扣门惊动,那沉落地室的蒲团忽然上升,必也是他所为,一面想已成功,一面还给留脸,知道自己下穴是凑巧,无法还原,他又不能擅进,只得暗中相助,所以蒲团升势极缓,免得自己慌疏,不及随上,被禁闭在地室之中,表面仍作不知,只稍点醒,用心可谓良苦,如何肯辜负他?强将手下无弱兵,既称曾得主欢,自非庸常,再照他谈吐行事,处处机警细密,口气极壮,又能启闭地下秘室,当非弱手,庄中后辈英侠大半年幼,便是例子,好在他还未及细谈,事也未定,想等到时寻来再定,不问如何,总为尽心出力便了。方寻思间,一眼瞥见四明一双黑白分明神光饱满隐含煞气的俊眼,正注在自己脸上,似见沉吟未答,略现不快之容,忙笑答道:“小兄弟,似你这样人品,又对我如此关照,只我力所能及,多艰险的事也所不辞。只是庄中老少人等,不是飞仙剑侠,便是英杰之士,我武功有限,到时误事如何是好?我力必出,如当我好帮手,你却错了呢。”四明闻言方转喜容道:“柳少爷来历和功夫深浅,我全知道。如若不济,四明也不能拿两条人命当儿戏,随便交给人呢。要不肴出柳少爷至诚君子,为人义侠,到时必能帮我大忙,怎肯求说呢?柳少爷此番回去,本领决非昔比,不但周十二爷、陆五爷,便塔平湖诸位山主老少英侠,也必另眼相看。我们暂且说到此为止,到时我自会寻上门去。柳少爷就吃这点心,先见六少老爷去吧。”
柳春正好洗漱完毕,吃些包子略微点饥,闻言不便再说,含笑点头离座同行。走的仍是昨日来路,可是情景大不相同,到处灯彩辉煌,灿若明星,人也分外的多,男女老少往来不绝,全是面有喜色。园中林木本多,无论大小树木,都挂有不少纱灯,灯形多半照原树上的花果形式制成,像丁香、桂花、葡萄、藤萝等花形大细碎的树木,好似有花无灯,因未到时候,满园的花灯俱还未点,就沿途这些绢纱宫灯,已照得到处光明,无异白昼。灯光照处,那些假花树上,不是千堆香雪一片繁霞,便是金粟飘空紫云饵地,望去直似神仙洞府,四时同春,万花齐放,宛然真花真果布满枝头,缤纷满目。本已美不胜收,一处有一处的妙绝,再吃积雪一映,花光雪景相与争辉,境越清丽,真令人有此真天上,不似人间之感。柳春想不到一夜工夫点缀出这等奇景,不禁心花大放,赞不绝口。四明笑道:“柳少爷你看好么?这些花果,点烛的不必说了,花细不能点烛的,也都能放光明,此时都还未点呢。等到今晚半夜各家祭天祭祖之时,到前庄高峰上去看那才妙呢!由子时后起直到正月十八,花样一天比一天多,那时灯月交辉,花雪竞丽,加上少老爷少夫人小姐和底下的孙少爷小姐们,争抢着用心思博五位老大公的高兴,每年俱有不少新花样添出,莫说初来乍见,便我们从小在此长大的,也觉眼花缭乱,不知看哪里是好。说真的话,真正天上神仙也未有这里享受。我虽是个小书童,叫我去做公侯将相。也不舍得离开此地。”
二人边说边走,连经过了好几处回廊曲沼,亭馆楼台。柳春望见前面,已到昨日中毒晕倒之处,猛想起昨夜之事不知如何,只顾勤参图解,随听主人召见,匆匆行来,也忘了问,便向四明问道:“昨夜擒的妖僧如何发落?三道岭结果如何?”四明低语答道。
“前面不远便是小灵湘馆,我不便再多开口。到了那里,六少老爷自会说的。”柳春不便再问,刚由长廊折下,走入去小灵湘馆的湖堤路上,忽见灵湘馆月亮门内走出几个貌相英美的少年男女,由隔溪赤栏桥上走了过来,柳春认出内有五六人昨日见过,只不知道名姓,忙即垂手恭立。刚刚擦肩走过,便听昨日头一个和王徽说话的青衣少女道。
“二姊,明春天塞谷之行也有这人么?他天资不恶,功力相差尚远,这短短两三个月光阴,就肯下苦功,能胜任么?”底下因人走远,没听清楚,答话人似说“另有安排,无须代人操心”,忽觉四明扯了一下衣服,以为催走。正待过桥,忽又见李炀、李晃两小兄弟由月亮门内跑出,老远便喊:“柳兄怎这时才来?我们都快走了!家母已往小瑶宫去了,只家父在内,快随我入见吧。”说罢走近,李晃又指四明道:“柳少爷由今日起便移居小灵湘馆,过年初五才走,已有人往他家中送信。他和我们一起,用不着你随侍,你仍打杂去吧。”四明望着柳春略微沉吟,低声说道:“柳少爷,你能在此,机缘不易,过去的事不可忘了呢。”柳春知他是指壁问图解,笑答道:“我理会得你好意,有劳你了。”李晃低斥道:“四明你还要说什么?还不快走!”四明诺诺连声,告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