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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绝处喜重逢,甫脱凶樊,又入死域

阿成冒着奇险赶来当地,发现双珠不在洞中,正在忧急悲愤,无计可施,又知情势凶险,再不逃走便无幸免,没想到人在洞中并不曾走,也是喜出望外。双方刚一对面,阿成便说:“事不宜迟,我们走得越快越好,主人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罢,一路东张西望,捞起双珠所换湿衣,卷成一团,问知并无余物,匆匆便催起身,往外走去。

双珠心中本极惊疑,再见阿成神态慌张,仿佛发生极严重的变故,危机一发情景,料知不是寻常,边走边问:“那日天明前,引了野人救我出险的伊瓦布,可是你吗?”

阿成边走边答:“伊瓦布是我假名。因为那年两次采荒均遇野人,先是对方偷盗我们兽皮和大象牙,发生争斗。他们人少,寨主哈瓜布夫妇又在一起,野人如何能打得过?被我们杀死了十几个,余均逃走。第二次又与相遇,为了事前戒备,早就防到他要复仇,防御周密。刚一出现,便被打倒了七八个,用的多是毒弩,后面野人纷纷惊退。寨主擒到五个,用药救活,想要拷问。谁知野人甚是狡猾,明明懂话,听出寨主是想讲和,只要以后互不相犯,便不伤他性命,竟装不懂,一味乞怜求饶。寨主只当真个言语不通,正想设法教他言语,第二日一早,不知被他用什方法,全数逃走。只有两个受伤较重,逃出不远,藏在树腹之中,互相低声咒骂,非要报仇不可。这才听出这类野人的话,我们有好些人俱都通晓。被擒时他们偏故意那么鬼叫,咒骂的话又极凶毒,正要擒回拷问。那两野人见被看破,自知无法逃走,二次假装投降,刚由树林中走出,立用所盗毒弩,朝我们的人乱打。不是寨主夫妇和两个勇士正由后面赶到,去的人不及防备,没料到他已折箭为誓,手中刀矛也都放下,还会下此毒手,他们弩箭打得极准,手法甚快,所盗又是毒箭,骤出意外,休想活命。总算后去的人看他们情急拼命,扬手几支镖枪将其打死。就这样,仍被伤了两人,内中一个并还送命。寨主知道双方仇怨越结越深,这类野人虽极野蛮,但极凶恶剽悍,形踪飘忽,来去如飞,森林之中光景又极黑暗,随时都有受他们暗算的危险,以后每次采荒必是大队出发。飞泉崖前面一段便是他们出没之地,两次相遇均在那里,满拟野人必要报复,接连两年往来好几次,不知怎的,一个也未遇上。虽未出事,但知对头决不甘心,也许看出我们人多厉害,两次吃亏,有些胆寒,不敢冒失下手。我们采荒的人只一走单,必为所伤。走过当地,照例格外防备。这次主人去往楠木林寻人,寨主非要派人护送便由于此。

那日地震之时,我刚赶到飞泉崖前,相去还有三十来里,眼看就到,心想:照我这等走法,就是主人多么心急,也必追上。我已往返急赶了两日夜不曾停步,气力实在支持不住。正恐主人天亮起身,那一带不透天光,并有三五成群的各种大小野兽和毒蛇大蟒之类纷纷往我来路左右飞驰。我只孤身一人,又当精疲力竭之际,先颇心慌,怕它们望见灯筒光亮朝人扑来,无法抵敌。后来看出这些连平日采荒都难得遇到,有的并还从未见过的猛恶凶毒的东西,只管接连不断由前侧两面亡命飞驰而来,越往后越多,只不挡它的路,见人连头都未回。内有两次闪避不及,竟由身旁窜过,离身只两三尺,差一点便被撞上。等我瞥见它那亮蓝色的凶睛和飞星一般射到,忙即往旁闪避,它已一阵风也似擦身而过。因其为数太多,一群接一群满林乱窜,到处都是,前面刚刚避开,身后又有两只横窜过来。未了一次,脊梁骨还被擦了一下,我已被它撞滚倒跌地上。等到惊慌爬起,它早走远。有那目力强的,见人并还自己避开,绕着前侧两面驰去。照我们的平日经历,刚看出林中发生变故,不是遇见大群仇敌围攻,定是有什比它凶恶得多的毒蛇猛兽之类在后追逐,和那日抓杀犀牛的怪兽嘤嘤一样,否则无此景象,为数也决不会这多。如是大群过境,像那日犀群一样,最多时往往两三日过不完是常事,但决不会这样零星小群杂在一起。我已避开它们来路,依然到处都是,又是这样分头乱窜,由两面逃来,专往我来路一面逃去,越来越多,种类不一,随时随地均可遇见。”

后又遇见大群地虎。这东西长才尺许,原是林中特产之物,又像是虫,又像是兽,藏在深草里面,平日难得见到。这时竟和潮水一般由斜刺里涌来,地面都被布满,走得又快,灯筒照处,成千累万,一条条黑影,和箭一般贴着地皮,由右而左,往斜刺里飞射过去,林中地面均被布满。这东西虽然胆小多疑,见人惊避,它那后半身一打就死,但是头有尖角,平伸向前,比铁还硬,一旦激怒,情急拼命,只要有上十来个一起,不论人兽被它撞上,非伤不可,撞得重的,连腿也被撞断。同类越多,它也越凶。除那生有密鳞的大蟒专吞此物,是它克星而外,寻常猛兽都不肯去惹它。何况这样多法。最奇是地虎大群飞驰,别的毒蛇猛兽照样和它杂在一起,仿佛互不相犯。有的猛兽身强力壮,将它踏死,并有蛇蟒昂首驰过,它也一味飞驰,无一反顾。路被隔断,非等过完无法再进,我正饥疲交加,举步皆难,何况前后左右到处都是这些东西,由前侧两面往斜刺里飞驰过去,如何走法?总算运气,身侧是两株极粗大的骈生树木,内中一株并有极大树穴,先还藏有蛇蟒之类,业已逃走,但甚干净。实在无法,只得钻将进去,取出饮食,冒着危险吃了一饱,居然未将毒蛇引来。心想:此事奇怪,隔了这多时候,蛇兽不知驰过多少,并未发现有什奇怪凶毒之物追来。如说主人和我们八十个弟兄在飞泉崖、馒头山一带打猎,将其惊走,不会这样杂乱,多得出奇。

心正不解,跟着便觉天旋地转,有些头昏。只当力乏所致,接连两次过去,才疑心是地震。仔细查看,除大群蛇兽还在满林飞驰外,别的均无动静。树穴离地有两丈高,里面又深又大,并有几个小洞,最低的离地也有八九尺,除蛇蟒外,猛兽决攻不进。灯筒一照,正看下面,吃饱之后还是无法上路。人又倦极,微一迷糊,人便昏沉睡去。睡梦中忽被连声大震惊醒。耳听轰轰乱响,树折木断,地震山崩,当时急得心都要碎,惟恐主人还未起身,和众弟兄一同遭难。树幕又厚,密不透风,无法钻上,同时又觉大股热风一阵接一阵吹来,正是飞泉崖那面,越发心慌。地底还在波动,整株大树常被震断,被上面树幕挂住,有的折而未断,有的断做两段,下面还立着一段大树桩。上半段因年深月久,吃那繁茂的树枝连住,不能下落,随同地震之势,荡秋千一般摇摆不停。上面的残枝碎叶受不住那猛烈的震撼摇晃,纷纷断裂,一片轧轧之声,暴雨一般飞舞而下,声势之猛恶,实是惊人,连耳朵都被震聋。

明知前进是死,我终舍不得主人和同行八十弟兄,决计拼性命不要,也将这些人寻到才罢。二次鼓起勇气,想要前进。这时,下面满林逃窜的蛇蟒虫兽已无踪影,却闻到好几股焦臭气味。平日静得一丝风都没有的黑森林,吃这大量热风不时涌到,本就热极,气都难透,走不几步,又有一股热烟随同热风涌到,几乎闭过气去。正打不起主意,地面忽然崩裂了一条大缝,树林倒断不少,当时现出一条天光,也只丈许来宽,树高缝长,由下仰望,更像一条线。最奇是裂得那么整齐,仿佛刀切一样。尤其我立的那一面,连树枝都没有多少。看出天色通红,时有黑烟飘过,分明林中起了大火。这比地震还要凶险,往往一烧就是数十百里一大片。幸而山中天气奇特,照例火起不久,至多烧上两三天必有大雨,内中许多树木又不易燃,才得保住,否则,不消几场大火,便可将这大片森林全数烧光,可是这样大的热风却极可虑。后来想起,主人是在上风一面,照我计算,天亮已久,事前约好,等我不到,天明只管上路,我自会随后往落魂崖追去,如已起身,多半不会受害。只恨自己不好,走时不该托人转告主人途中相待。如在落魂崖等候还好,要在飞泉崖等候,吉凶便是难料。又不知道地震是否是在馒头山一带,如其来在主人们的前面,简直休想活命。

正在情急伤心,难得上面裂开一条树缝,立时冒险援上。到顶一看,果是馒头山火山爆发。下风这面已成火海,当空虽然一片通红,遥望日色昏蒙,业已偏西,似要下雨神气。飞泉崖已不知去向,到处地震山崩。眼看火的前端相隔只三四里,带着大量热沙的黑烟被狂风一吹,满空飞舞,不时由头上飘过,落在身上,烫得生疼。如非此时树叶潮湿,下风一带树木有油的极少,相隔又远,吃那热烟中的火星落将下来,早已点燃,连当地也成了火海。就这样,早晚上面树幕被热风烤焦,内中再有几枝枯木被火引燃,还是不保。先是悲愤欲死,后想:自家人一个未见,火山不知何时爆发?离醒已有不少时候,看这神气,吉凶难定。我这一面更加危险,再不设法避开,平白送命并无益处。同时看出风向稍转,火势只管延烧越宽,风却小了许多。天已不早,并且专烧东西一面,如其避开风向绕将过去,只要眼前所见地势不再大片崩塌,仍可绕将过去,好歹也要寻到主人和众弟兄再说。刚把形势途向看好,援将下来;到了地上,忽然又是一声大震,人被震昏过去。

醒来一看,前后左右,满地都是裂缝,到处都有天光透下。仰望天色,已然入夜,耳听雷电交鸣轰轰发发之声分外猛烈,才知天下大雨,地震也是停止。心中略定,重又上路。地形已变,不能再走平日往来之路,只照树顶所见,觅路前进。走出不远,先发现大树上面削去一片树皮,上有同行弟兄所留标记。照此寻去,连发现了好几处标记。

后又遇到一个受伤的同伴,他说火山爆发时,他们正在馒头山附近采荒,无意中发现一种最珍奇的小兽:跟踪追逐约有十来里,到一大山洞中,才知这类小鲁藏在洞中一个褪了壳的大乌龟内。那龟大得出奇,并且左近洞外也有一张龟壳,内中盘着两条毒蟒,到时刚刚窜走,其行如飞。这类长大凶毒之物,平日见人必伤,当头两人已被吓昏。事起仓猝,正在惊呼急叫,分头逃窜,准备把人散开,照平日杀蟒之法和它拼斗,谁知那么凶毒的大蟒,竟连头也未回,自顾自穿林而去,仿佛受了大惊一样。内一同伴胆子最大,骤出意料,恐伤前面弟兄,还打了它两梭镖,内中一镖并还打中蟒尾,竟如无觉。因那龟壳之内藏有珍珠,十分贵重,东西又大,从来少见,意欲将它设法运将回去,又想先把珍珠取下。互相争论不决,派人往飞泉崖送信,想请头目主持,再把另外两面的人喊来相助,四面围捕那些珍奇小兽,这时恰巧赶到,正说头目昨夜还和三位客人一起,此时不知何往,也许走开。并说三人业已移卧崖顶,忽然觉着地震,内有几个年长一点,有过经验的人,看出形势不妙。如往回走,非要遇上受害不可,又想起昨夜馒头山石缝中有黑烟冒出之事,忽然醒悟,料知来路是片火山。照此情势,一个不巧,当时爆发。心想:三位客人均有极好武功,何况还有头目和几个弟兄在彼留守。这不比途遇蛇兽野人,须要人多才能防御。似此天灾地震,人多并无用处,照着平日遇到非常之变,便须相机应付,分合随意,趋吉避凶,看事而行,不可拘束着惯例。便由那几个有经验的年长者为首,把人分成好几路,避开火山风向和震势来路一面,分头觅地避难,以免全数波及。刚刚把人分配停当,就这人声喧哗之中,忽然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跟着火山爆发。他这一起共十四人,逃出不远,连经奇险,人却未伤。没有多时,另外几路也往这条路上逃来。大家会合,一点人数,共只死了五个,都是走着走着,地面忽然崩裂,落在地缝之中。他本来也不至于受伤,只为逃命心切,仗着脚程最快,一个人逃向前面,离开同伴较远,惊慌过甚,将路走差,等到觉出众人已往斜刺里逃过,重又赶往正路,就这前后相差片刻之间,恰巧上面一株断树将附在树幕上面的枝叶震断,落将下来,虽未打中头顶,砸成肉饼,但是那树业已半枯,上面枝干太多,树身格外粗大,落处林木又稀,这时震势猛烈,双耳欲聋,事前不曾警觉,等到看出,想要逃避,业已无及,吃一根比人还粗的树干扫中,将腿打断。先还想同伴救他回去,一路拼命急呼狂喊,爬将过去,无奈火山爆发,地震山崩,声势猛恶,同伴合在一起,都急于逃出险地,无一回顾。明见前途灯筒闪动,隐现林隙之中,最初相隔不到半里,竟无一人听出。勉强挣扎,忍着奇痛爬来此地,前途灯光早隐,人也力竭,不能再动。自知同伴走远,生路已绝,经过这一日夜,越发痛苦不堪,就是有人救回也难活命。几次想要自杀,均因逃时心慌,受伤之后,身边兵刃暗器全数遗失,人又有气无力,只能在此认命等死,连想一头撞死自杀都办不到,实在痛苦不堪。好容易遇见我去,材了一点水吃,把话说完,非要我将他杀死不可。

我见他实在苦痛难当,就有好心将他背走:早晚仍是必死,还要多受好些活罪,命仍不保,实在无法,只得照他所说,刺了他一箭,匆匆将其放向树穴里面,沿路追来,心想:他们共只死了几个人,还是凑巧。这时雷电交呜,雨势越大,地震早已停止,火也熄灭。照他说那意思,地震之时天已大亮,飞泉崖还未崩塌,相隔还有好几里,风向相反,休说主人这样聪明胆勇,便是那几个留守的人也均机警晓事,必知趋避,何况像你们三位这样好人,断无遇害之理!越想越觉主人不会死伤,心却悬念已极。又料主人必由飞泉崖后逃走,更无二路。连费了许多心力,攀援飞渡,经过不少险难。内有两次遇见地缝隔断,两岸相隔大远,连身边的套索都无法抛过。勉强寻到窄一点的地方,急匆匆砍些树枝,连藤扎成索桥,搁在下面最窄之处,人缒下去,由上渡过,再由对岸援上,几乎落在那无底深沟之内送了性命。又费许多心力,才寻到飞泉崖后大片震塌的空地之上,忽又发现大群马熊。同时寻到半段残尸,虽知不是主人,既有弟兄伤亡在此,飞泉崖又全部震塌,可见吉凶难定。正在忧疑,马熊忽然大群移动,往斜刺里森林中驰去,只剩一只最大的母熊,新生一只小熊,伏卧地上,血流甚多,另有十来只同类环绕在旁。我知大群马熊已去林中求食。母熊新产,只有十来只在旁守卫,不去惹它决不伤人。

本想由那峰侧绕过,无意中发现两根熟肉骨头和一件破旧上衣,正是主人所穿,跟着,又看出好些脚印。一路查看,看出主人走了错路,去往前途森林之中。跟踪寻来,以后每走一段,必发现浮泥中有好些汉家女子的脚印。怎么用心查看,也只一人。心疑内中两人必已遇害或是逃散,但那破衣曾见主人穿过。你姊妹身材貌相虽然相同,但是主人所穿没有那条彩线,我早认明,断定无差,便跟踪追了下来。连赶了不少的路,又发现一条死蟒身中毒弩,以为那蟒受伤负痛,朝人急追,主人必在前面。哪知走错了路,顺着蟒头再追,怎么用心,也看不出再有脚印出现。心正失望,忽听侧面怒吼,像是野人,又疑主人在前被困,忙将灯筒收起,循声掩去,行约半里,忽见天光。这才看出下面是大片平地,比森林低得多,有一群食人蛮围着主人,正往前走。

我知这种土人最是凶野,不论人兽蛇蟒,被他擒到,当时生吃下去。主人居然未被捆绑,虽有土人四面环绕,神态从容,身边兵器包袱也未夺去,宝剑又未拔在手内,仿佛此举出于自愿。先还狂喜,正要出声呼喊,忽想起这类土人毫无人性,连自己的人照样都要残杀生吃,何况外人。就是主人神勇聪明,将他镇住,其心到底难测。并且这类土人,以前森林中原有好几处,我们采荒的人常受其害,后来寨主大怒,带了多人入林搜杀,近数年来业已绝迹,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伙。他们生吃活人时残忍已极,和狼一样,我们并还抢了几个回去,能通他们语言。这时所见,非但形貌装束差不许多,连所用石刀石矛和月牙弯刀吼啸时的怪声,也无一样不同。这豺狼不如的天性凶恶,外人对他多好,均无用处。心生忧疑,便未开口,轻悄悄掩在后面,尾随下去。刚进山谷,便遇一个埋伏谷口的土人想要暗算,幸我事前警觉,恐其出声惊动同类,众寡不敌,假作不知,暗中戒备。等他快要扑到,冷不防一矛一弩朝他刺去。这土人似想独吃我的人血,连声也未出,便被我杀死在地。我将尸首藏起,一路留心,掩到里面,留神查听。先还不知主人那样危险,见你卧在石上,几次想要过去警告,未得其便。后来看出形势不妙,你已睡熟,跟着,偷听土人说你要到天明上台。只知不是好话,也未听清,人又饥渴起来。干粮业已用完,来时见野生山粮甚多,树上还有果子,打算吃饱再来,在天明前引你逃走。途遇野人,无意中结交了一个,这才引了他们前去,将主人救走。

我因这类野人,与三四年前两次相遇的对头,声音貌相大同小异,差不甚多,想起双方仇怨甚深,如知我是菜花寨土著,决难活命。我又受伤中毒,无计可施。因恐主人泄漏机密,只好装不相识,只说我家住迈立开江上游,因主人父女是医生,昔年救过性命,我虽认得恩人,恩人早已将我忘记,连姓名俱都改变,准备伤好复原再与主人相见。先还担心脱出火坑又人虎穴,后和老人阿庞几次相见,再听蛮女鸦鸦来说,得知主人做了他的义女,甚是安乐。只那酋长黄山都十分淫恶,虽有老公公保护,在此日久终难免于受害。并说她也拜你为母,准备同走,一心盼望我在星月节前复原,过了十八,三人一同上路。那小蛮女甚是聪明,第一次来时,除说主人安乐外,什么都不肯说,无论何事,总是先问后说,第二次已然问完我的伤病,快要起身,不知怎会看出我是阿成,再三盘问不算,并还向我折箭为誓,说她把你当娘,生死相从,决无二心。因我拼命救主,对我也极忠诚,休看年幼,决不泄露,要我说出真情。我终因她年小,不是同族,以前仇恨大深,再三掩饰。她便生气,说我不说真话,将来必要后悔。未了又说酋长不是好人,千万随时留心,防他闹鬼。因知我对主人忠心,她说的话不会泄露,方始明言。后又取出一块白药,说是此药珍贵无比,今朝方由老公公屋里偷来,要我赶紧吃下。我也知道此药好处。这时人本好了多半,虽喜此女灵巧,身在虎穴之中,到底顾虑。她见我答话吞吐,先颇愤怒,急得跳脚,后来又转喜容,转身驰去。

隔了多半日,眼看天已入夜,崖前广场上野人甚多,正在准备明日过节之事,热闹非常。老人阿庞忽来看望,我也正要走出。承他送了一身衣裳,兵器也都发还,并命一个小野人领我往花林塘与你相见。刚到路上,鸦鸦突由树后纵出,说奉主人之命,命我前往。将小野人打发回去,领我在暗林中赶了好多路。我正奇怪:走了这多的路,如何未到?鸦鸦忽说主人已被酋长用药迷倒,擒往前面山洞之内,还有他的婆娘山兰也被迷昏过去,因这里规矩不许杀害自己人,如今把人困在另一山洞里面,正在威胁利诱,说山兰和主人情如姊妹,如肯答应将主人收作次妻,他便从此和她恩爱,并将所恨山妇去掉。山兰先颇暴跳,后来竟被说动,既想恢复夫妻情爱,又不舍得主人远去,已有允意,山兰只一点头,主人便有危险。本意想向老公公告发,但是此举只能使那恶人受罚,照样还做酋长,大不上算。一个人又敌他不过,为救好娘娘,实在无法,只得仍往告发,难得我会寻来。她知那小野人喜欢热闹,一说便可支走,为此纵出,将其拦住。我们必须快走,才来得及等语。

我话还不曾听完,便是愤极,同她一路飞驰。途中望见一盏皮灯,她说那是酋长的死党,不可被他看见。刚刚藏起,对面三个野人已说笑走来。大意是说:山兰业已答应,为防老公公寻她,命那三个心腹赶回探望,老人如间,便代设词遮掩,说山兰听了主人之劝,业已与他和好,如今正在花林塘欢饮,此是老人最喜之事,决不至于喊她。当夜老人又不会回去,等到明日,主人业已被他强迫为妻,更是喜事,如非山兰要将主人救醒,问明心意再定,业已下手。同时听出这类迷药,冷水可以泼醒。鸦鸦便和我商量,她寻冷水,先救主人,我往斜对面小洞中探看,相机行事,将其拦住。只要挡上片刻,主人一醒,便不怕他。

我因这类野人最是合群,对方又是酋长,如与为敌,必难逃走,只想将其拦住,同见老公公说理,并无杀他之意。到后一看,山兰正和山妇拼斗。那万恶的酋长只作旁观,谁也不帮,一味笑说山兰如肯答应相助,强迫主人嫁他,便帮她下手,将山妇杀死,否则山兰有病,不是山妇敌手,早晚必为所杀。自己不在花林塘养病,无故生事,出来寻仇,就是被杀,山妇在他保护之下,至多受罚,也不至于送命。她只答应前事,照样宠爱。山妇算是白死,与她无干。

“我听此言,业已恨极,事有凑巧,我因看出情势不妙,已想赶往鸦鸦所说洞中,主人如醒,见面之后,或是乘机逃走,或是一同藏起,由鸦鸦引路,掩往月儿湖,去向老公公告发评理,均可免难。谁知走出不远,这厮由后追来,竟被看破。我正回身和他拼斗,不知怎的,被我一拳打倒,就此断气。跟着便见山妇跑来,似往此洞赶进。我刚要追,鸦鸦忽然出现,将我拉往一旁,说:好娘娘已被救醒,山妇前往,只是送死。你不该将酋长打死。山兰因敌不过山妇,业已逃往月儿湖告发,少时便有人来。她虽夫妻失和,但因以前受过酋长救命之恩,只管妒愤,情爱甚深,如知被杀,我们三人谁也休想活命。你快将这尸首隐藏起来,再往对面洞内,引了好娘娘上路逃走。我往来路去骗他们,使其途中耽搁,免被迫上,事完自会追来,和你同路。并说我的貌相身材和以前的事,均听主人说过,非是阿成不可,她早看出,不必隐瞒。我看出她聪明胆大,真对主人忠心,刚答我是阿成,她便喜得乱跳,连说好好,如飞驰去。我照所说,将对头死尸藏好便追了来,果然主人已醒。黑暗中见那山妇倒在地上,腥秽难闻,可是主人所杀的吗?”

双珠告以山妇身中毒刺,并非自己所杀。二人均料山兰情急,将山妇用毒刺杀死,因恐丈夫怪她,不敢追来,赶往月儿湖告发。只奇怪鸦鸦是她同族少女,为何不愿在此?对于一个新认得的外族女子这样忠勇出力,拼性命也要一同上路,是何缘故?好生不解。

二人边谈边走。一则林中昏黑,道路崎岖,无人引路,难于行走。二则双珠因觉鸦鸦对她这样忠勇义气,不应负她,何况死了两人,恐其受累,又有誓死相从之言,无论如何也应将其带了逃走,再三和阿成说,要等鸦鸦追来同行,不可弃之而去。正走之间,猛瞥见前途似有皮灯微光闪动。双珠还当鸦鸦寻来,走过了头,正要呼喊,刚吃阿成止住,猛又瞥见右侧也有同样昏灯光影闪动,往身前驰来,并还不止一处,转眼之间,前后左右都是这类昏蒙蒙的皮灯光影明灭隐现,少说也有三四十盏。双珠方觉形势不妙,阿成赶往前面窥探,忽然回身低声急呼:“我们业被四面包围,就和他们拼斗。主人快往树后藏起,等人过去,速往楠木林那面逃走!”双珠自然不肯,力说:“哪有此理!”

阿成匆匆说完,已抢先迎上,朝那最近的一面扑去,厉声急呼:“此事莫怪我们,到了月儿湖再讲!”话才出口,双珠只顾担心阿成安危,随后追去,百忙中,耳听身旁身后似有动静,心方警觉,知中疑兵之计,敌人借着灯光惑乱心神,业已暗中掩来。正待发话,隐闻山兰哭喊之声,心中一喜,觉得有了证明,忽听连声怒吼,身上接连几紧。为了对方曾有救命之恩,人极讲理,山兰和自己同时被酋长迷倒,可以作证,并无为敌之意,手中宝剑还未拔出,周身已被野人特制的十来根套索当头罩下。跟着又听阿成怒吼,数十盏皮灯同时照处,身外已被那形态狞恶、面容悲愤的野人围满,山兰不见,阿成是否逃走也不知道。连日曾听山兰说过,知道当地风俗,擒来汉人,非经老人阿庞当众审问,除却真有罪恶,犯了大的禁忌,不得丝毫伤害。心虽有点发慌,只是悬念阿成、鸦鸦的安危,对于自己仍极自信。急呼了几声“山兰”,未听答应,一面又朝众野人,用新学来的语言大声和他讲理,哪知这群野人竟和木偶一般,丝毫不听分说,也不动手,数十支明晃晃的长矛一齐注定双珠,环成一圈。有的并还作出投掷之势,仿佛对方稍微抗拒,立下毒手神气。

双珠知道不可理喻,先以为老人还不知道,后来看出形势严重,自家身上,大大小小套着十来条坚韧无比的细长套索,但都不曾十分收紧,手脚也可随意动作,只双手不想法伸不出去,下半身更松,便迈步急驰均可办到。野人只管满脸悲愤之容,并不动手,只逼着自己随同前进,似往月儿湖一面走去。照此情势,分明不是老人命令,也必犯了对方大忌,激动众怒,才会有此现象。否则,老人阿庞最具威权,自己是他义女,众人皆知,前夜寨舞,并还受到全族尊敬欢呼,众野人断无不知之理,怎会睬都不睬?如说这些都是酋长死党,一则对头已死,无人主持,不会发动这快。二则山兰方才还在野人丛中哭喊,她和自己同样受到狗男女的侵害,真情必已知悉,我并不曾杀人,只阿成一人可虑,对方何以这样大举?如与相抗,乘着套索不曾收紧,冷不防取出兵刃暗器与之拼斗,非不可能,无奈身受人家救命之恩,连日这样厚待,不应以怨报德。再照连日观察,对方虽是一些未开化的种族,因其领导有方,样样公平合理,人心团结,便是酋长黄山都,也只在恶习相沿之下好色自私,并不倚仗他的威权欺压同类,一旦身死,人心自必悲愤。这类野人,所用兵器虽无高明传授,因其常年在森林中与毒蛇猛兽搏斗,加上别的种族随时侵害引起凶杀,自然而然练成一种战法,人又强健多力,并非易与。何况身落人手,从头到膝连套带缠,环绕上这许多坚韧套索,决非一举可以全数斩断。何况这许多敌人均是一条心,全神贯注在自己一人身上,稍微一动,数十根长矛梭镖,一齐刺到,如何能当,林中这样昏黑,路更不熟,一个不能脱身,砍翻射杀上几个,反更自趋灭亡。好在我非凶手,就是阿成杀了酋长,也非无理可说,不如老老实实跟到月儿湖,老人总要出来,见面之后再作计较。即使有什凶险,对方见我一直都未反抗,决不留心,也可出其不意,纵身逃走。再说这类纯朴忠义而又勇敢的好野人,除非万不得已,为了自救,也实不应伤害。主意打定,料知山兰虽然跟来,必有极大顾虑,不敢上前相见,初来不久,许多风俗均不晓得,这样乱喊下去反而有害,索性不再开口,一路盘算应付方法,随同前进。

两地相隔竟有好几十里,和花林塘、月儿湖成一三角形。这班野人平日走惯,双珠脚程又快,也经过两个时辰方始到达。前途似早得到信息,人还不曾赶到,前面广场上已是一片怒吼之声,红光照耀,明如白昼,才知天已深夜。到后一看,所有野人,不分男女老少,俱都神态激昂,面容悲愤,怒视自己。偌大一片广场,到处灯火通明,当夜月色又不甚亮,这时已快偏西,在两千来个野人怒吼发威之下,声势更是惊人,比起那日寨舞,看去还要势盛。双珠到时,野人手中刀矛,一齐挥动,电光闪闪,其密如林,越显得整片广场都在杀气笼罩之下。

双珠素来胆勇机警,先颇镇静,后见众人这样激怒悲愤,老人阿庞不在场上,自己已被众野人逼向场中心新搭木台之上,对面也有一座形如新月的木台,作半环形,将当中星形小台远远围住。猛想起此是野人祭月神的所在,以前用人祭神,近年改用牲畜野兽,被烧杀的人畜便在这座星形小台之上,分明我已成了祭品,明日便非烧杀不可。心念才动,猛觉身上一紧,低头一看,野人手法甚是灵巧,走时套索虽松,稍微一收,立即将人套紧,自己已被这十来根套索紧紧绑向木台中心木桩之上。虽仗心灵手巧,一条右膀早在暗中设法脱出了些,未被全数绑紧,又知众寡悬殊,越抗拒越糟,始终不曾反抗,野人也未十分注意,但那周身绑绳虽被取走了一多半,少说还有三条长索环绕身上,只比方才更紧更密,从肩膀起直到两腿均被缠紧。当初收紧时,因知无力与抗,一经警觉便不再动,听其自然。一面暗中用力,周身鼓劲,并将双臂微微向外绷住,不令缠紧。眼看野人一个接一个将套索取下,只剩三人环台急转,把自己绕上几圈,再将三根套索归一,在后面打上死结,转眼便是停当。先极愤怒,继一想:烧人祭神要到明日夜里,事已至此,愁急无用,老人阿庞尚未见到,阿成不曾被擒,鸦鸦也未露面,有这一日夜的光阴,焉知没有生机出现?听说被做祭品的俘虏,照例死前可以任意讨取饮食。我由午前起身出游,走出约有两个时辰便觉腹饥,跟着便被酋长迷倒,此时更是饥渴交加,反正该死不得活,何苦受饿?少时人静一点,向他讨些吃的,先解去了饥渴,应付起来也有精力。

四面一看,人绑定后,对面新月台的中央,忽然立上五个手持长矛,身材高大的野人,怒吼了几声,场上两千来个野人刀矛并举,一齐响应,怒吼之声震撼山野。双珠看出群情愤激为了酋长被杀而起,此时开口,徒自取辱,又料自己性命十九难保,也是怨苦悲愤,暗中运用两膀之力试了一下,觉着脱出决非难事。心虽越宽,但也十分紧张。正在忧疑,忽见众野人吼过三次忽然停止,纷纷散去,场上共只剩下一些扎制皮灯火炬、准备明日过节的老弱妇孺,心情越定,暗忖:“明日星月佳节,对方要狂欢一日夜,当日必须饱睡。老人不见,也许已回花林塘安眠,还不知道此事。如往好的来想,老人固是一线生机,便是自己,只要候到夜深人静,冷不防悄悄把手松脱,抽出宝剑割断绑绳,只一脱身窜入森林,凭自己的机警本领,也非没有指望。”

正在寻思,几次想将双手伸出,均因机缘不巧,有人在旁走过。最可气是,几个赶制小火炬的男女幼童,事完之后,老在台旁追逐往来。内有两个,那日初来并还相识,山兰之女也有一个在内,平日相遇那么亲热,这时也将自己当成仇敌,几次喊她上台问话,理都不理,偏在一旁讨厌。别的野人散在四边做事,相隔均远,惟独这八九个男女幼童离台最近,老在当地游戏欢笑,停留下去,稍有动作立被看破。看那意思,虽不像是有心监视,身上绑着这紧的藤索,多快手法也难将其一时割断,何况台后是否有人防守也看不出。空自气急,无计可施,心想:“这班小野人如不走开,天亮之后脱身更难,何况明日又是星月佳节,人数更多。自己人地生疏,这样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从未走过,不像对头生长林中,往来飞驰,见惯无奇,耳目先没他们敏锐。就逃出去,除非阿成、鸦鸦三人同路,事前还要备有食粮,也是无法上路。何况我往楠木林之事他们业已知道,只一逃走,定必顺路穷追,双方快慢悬殊,早晚仍被迫上。此时就能脱身,不过多挨些时,多高本领也打不过人多。平地之上还好应付,森林之中到处密林丛莽,暗如黑夜,人不能永远不眠不休不进饮食。这班野人与花蓝家白夷不同,最是合群,复仇心重,以和外敌拼命为勇,不死不休,稍一疏忽便为所杀。除却老人阿庞亲来解救还有一线生机,此外更无别路。”

双珠正在有些心寒,不敢冒失妄动,忽听一种从未听过的笙笛之声,起自前面月台之后湖对岸花树林中。双珠早已看出月台后面危崖浅坡侧面花林中还有一座小木台,上面搭着一间小屋。昨日就听山兰说起,老人阿庞最受众人敬爱,每当星月佳节的前三日,便要移居月儿湖,至少要到十九夜里才能回去。因防初来不知禁忌,又听山兰说酋长怀有恶意,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过了十八九就可起身,何苦多生枝节?自从看完寨舞回去,一直未来,只说老人住在广场中心木台之上,方才见人不在,还当老人已回花林塘安卧,也未留意,此时乐声起自湖边木台之上,莫非老人尚在里面,并不曾走?初被擒时,群情愤激,那样怒吼,怎会不曾惊动?难道此举奉命而行,已得老人同意不成?如其所料不差,照此老那么机警灵巧,胆勇绝伦,如其同样为仇,脱身更是无望。

心中一惊,目光到处,二十八个短装花衣,年约八九岁,臂腿全裸,手持竹笙竹萧和小铁皮鼓的男女幼童,已由花林中出现,环湖走来,分成两面,绕过月形长台,到了台前靠近中心暗设的木级之下,再分左右,缓步走上,做八字形排列台上。一路细吹细打从未停止,虽是野人独有的乐器,听去别有一种天然音节,悠扬悦耳,甚是好听。这些幼童,每面十四人,男女相间,高低如一,都穿着一身白色莲花短裙,肩披上画星月的白色披肩,一个个短发裁云,肤如玉雪。这时环场都是燎火火炬和各色各样的皮灯、火架之类,一齐点燃,火光熊熊中,时有黑烟飘动,已偏西的大半轮明月,又在满空浮云簇拥之下时隐时现,大片广场均在这类烟火笼罩之下。月台前后火架更多,因还未到祭神时节,虽未全数点燃,台上下已是一片通明。光景虽然甚亮,但是星月朦胧之下,面前现出这样从未见过的诡异情景,四下景物全被火光映成红色,加上黑烟缭绕,随风飘动,这二十八个男女幼童又是那等美丽奇怪的打扮,由不得使人生出一种神秘之感,身在困中,越觉恐怖。

群幼童到了台上吹打一阵,便舞蹈歌唱起来。就这载歌载舞之中,一个白衣自发的老人忽由台后居中走上。双珠刚看出那腰着兽皮短裙,半肩裸露,身穿一件其长拖地的白色斗篷,手持新月银刀的,正是老人阿庞,连山兰的幼女、鸦鸦,杂于众幼童中,也被认出。四外一看,不禁惊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