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玉自从黑衣老妇一来,便在暗中留意察看,见法坛下何四门人俱都面有惊疑之容,神态比前格外庄静,双方斗法之际最忌外人冲撞,何况是个妇女。就说是看自己情面,不便下那逐客之令,也应打一招呼,如何连正眼也未朝这面看一下?先又空着一个座位,好似算准有人要来神气,对方酒量好得出奇,难得主人意似前知,共总两三人一席,酒却开了两大缸,还有上菜人自从来人一到便未再见,事前却把两大缸酒一齐打开,拦他不听,壶只一把,自己向来人连敬了数十大杯,少说也有十二三斤,壶中的酒老倒不完,缸中的酒却渐渐低了下去,好些怪处。照此情势,分明这黑衣老妇欧六婆之来早经算定,对方怎又劝自己向主人谢绝?莫要此是主人之友,恐自己少时胆小气馁,误他的事,有意试探、一想何四神情口气,又觉不应如此。心正寻思,忽见欧六婆目视江中,微微冷笑,心想,此人不是何四请来,也必与此事有关,接口笑道:“外子心直口快,不善说话,六婆不要见怪。愚夫妻只会一点寻常武功,全是外行。明知形势凶险,一则生平素重然诺,又见何老先生忠厚长者,法力如若不济,决不会使我们吃人的亏。还有妖道淫凶狂做,无所不为,就不奉何老先生之命,我们遇上,也必放他不过。此事已成定局,万无反悔之理。我知六婆决非常人,既蒙厚爱,必有见教,临阵逃避,碍难从命,只望指示机宜,感谢不尽。”六婆笑道:“我与主人有一点过节,今日之来,本是寻他有事,不料正遇妖道寻仇。我虽不肯乘人于危,但也不愿以德报怨,因见你们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虽会武功,毫无法力,无端为人犯此奇险,觉着主人空负多年盛名,事到危急,仍是惜命,巧用两个无知少年男女代他犯此奇险,实在气他不过。先前不知你们详情,是否受骗,为此现身警告,只查出受人之骗,我便寻他理论,不料你们竟是胆勇义气,主人虽向你们求助,并未勉强,也未用什诈术。我虽和主人有些嫌怨,但我平生最喜欢你们这样灵慧胆勇的少年男女,于是感动,不特不再作梗,连前怨也可消去。你身旁所带铁扇不是寻常,不知与扇主人是何渊源,能见告么?”
二人闻言大喜,便把来历说了。六婆喜道:“你们便是铁扇老人的门下么?将来有事相烦,如能助我一臂,不特我与何四前怨尽消,并还可效微力,助你二人脱险;否则休看今日准备严密,对方邪法厉害,吉凶胜败仍是难定。我如相助,即便不能全胜,到底要好得多,将来烦你相助之事,于你二人也有好处,你意如何?”余式闻言,侧顾燕玉正在点头示意,料无妨害,忙笑应道:“六婆前辈高人,所说之事定必合理,家师规条甚严,只不相从为恶,无论何事均可从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六婆喜道:“你二人这等侠义,智勇双全,实是难得。何四真有眼力,你们素昧平生,无心经过,竟会被他物色了来,并还算出今日我要寻他为难,特意多备一个座位,计虑如此周详,智多星的盛名果然不虚。当初我二人本是一时之愤,仇怨不深,但极气人。我寻他多年,以他法力并非不是我的敌手,他偏一味让避,像今日这样使我无从下手。此时想起,双方已均年老,何必怄这闲气?不过,我寻你们相助之事由他而起,事完我必先走,可对他说,我念在他多少年来不肯与我为敌、委曲求全的苦心,又看在你夫妇情面,前仇虽消,我那件事他却不能置身事外,三月之后我在青城山等他,必须同你夫妻赶往相助。如有碍难,须早回话,我好准备。前仇虽然一样解消,从此和他不再见面了。”
余式闻言,猛想起自己急于去往峨眉、青城寻师,师父如已回去,便要改道甘凉,万一不能久停,如何是好?深悔方才未问对方日期,贸然答应,其势又不便改口。方自为难,忽听法坛雄鸡大鸣,知到时候,炔要发难,不暇多言,正以全神贯注法坛之上,只等三次鸡呜便上坛去。六婆见他神情紧张,微笑道:“今日敌人邪法虽然厉害,决可无事。你妻有我在此,也不会遭波及,无须同上坛去,以防变出非常,何四无力兼顾,白受虚惊。只把方才我说的话记住,照以行事,何四今日固可逢凶化吉,我也必有以报德。本来这类事不应随便向生人说起,见你二人少年志诚,根骨心性无一不佳,为此冒昧相烦。又因你是何四引来,连我多年仇怨也自解消,但你二人如不答应,此时回绝,决无话说。如若临场误事,中途违约,使我身受凌辱,便不肯与你甘休了。”二人同声应诺,力言平生最重信义,决无反悔,只管放心。话未说完,二次鸡声又起,六婆笑对余式道:“主人早有成算,鸡声三唱方到上坛时候,我和他多年嫌怨今日才解,他未必知我变得这快,把多年的怨气一旦冰消。今日更是他的紧要关头,必在悬念。双方昔年本是密友,我既愿解此恨,索性使他早点安心,一面使你长点见识,查看敌人动作,免得突然发难,多受惊疑。不须再等三次鸡叫,可先上坛,乘着敌人未来,先把我的心意对他言明,好使放心如何?”余式喜诺,本心想和燕玉一同上坛,因六婆无人相陪,不便出口,只得罢了。正要起身,六婆看出余式心意,笑说:“少年夫妇真个情厚,同往镇坛虽无大害,虚惊决所难免。同在一起,免得少时邪法发动,彼此隔断,各不相顾,转多疑虑,好在我还可以为力,请同上坛去罢。”
燕玉虽非内行,毕竟平日曾听师长说起过江湖上的行径,看出欧六婆虽是旁门,和何四一样均非恶人,先前不令自己同上,必有原因,想起排教中的规矩,法坛最忌妇女冲撞,何四令自己随同登坛,原非得已,本以不去为是,无奈丈夫情重,以为邪法厉害,不甚放心,一任六婆力言无妨,仍自不舍,及听这等说法,便笑间道:“我知排教颇多禁忌,主人允我夫妻一同登坛,似出勉强,好在相隔甚近,不去也罢。”六婆答道:“先前我因此举犯禁,又恐主人万一照护不到,多费心力,还不免受虚惊,故请随我一起,以免两误。后经仔细查看,才知贤夫妇竟是童贞之体,并且根骨福缘无不深厚,大出意料。一同上坛,到了事急之时,行法人虽不免多费一点手脚,却可免去彼此忧疑,就许主人还有别的用意,想仗二位福泽正气辟邪除害都在意中,我方变计,准备舍掉一件法物,暗中保护,使你夫妻同在一起,不致临场顾虑;我也借此取巧,应那昔年誓言。时已不早,敌人前锋已由黄台泷用木板踏波逆流上驶,快要到达,即速上坛去罢。”二人应诺。刚一转身,便见对面走来一人,正是先前何四为自己引见的门人张伯坚,知他先前奉命在江岸上守候,被何四用信火唤来,专为和自己见上一面,见完,便自赶回原处;不知何故忽又赶回,看出神色张皇,方要招呼,伯坚朝二人强笑点头,匆匆往松林中走去。二人回头一看,伯坚已朝六婆跪下,意似求告,神态越发惶急,六婆把手一摆,只含笑说了两句,也未听真,伯坚好似喜极,朝六婆叩了两个头,也未再回来路,由六婆手上接过一张黄色绢符,微一展动,一片烟云过处,人便无踪。二人看出双方;日交甚厚,不知何事反目,借此一事言归干好。照此形势,主人法力既高,更多智计,一切早有安排,只不知六婆何事求助,是何仇怨多年不解?
刚同走到坛上,何四本在披发赤足,面对长江,禹步仗剑而立,全副心神贯注前面。二人一到,忽然满面喜容,转身来迎,看出先前神色紧张,恐其分心误事,方要开口,何四已先笑道:“多蒙贤夫妇鼎力相助,不特少时化凶为吉,并还将我昔年得罪的一位老友夙怨解消,真乃平生第一快心之事。六妹所说的话,无论是什难题,我必遵办。妖人已然发动,正在沿江示威,因我事前下有几处埋伏,再停片刻便入腹地,等其冲破未层关口,鸡声才叫,为时尚早;这类旁门斗法贤梁孟不曾见过,借此看看也好。那盏神灯是我命脉,休看豆大七朵灯火,无论狂风暴雨均难熄灭,老弟少时立在灯下,经我行法之后,本身元灵便与灯合,只要守定心神,无论见何异兆不受摇动,再得尊夫人一同坐镇,更可免去疏失。到时,只有一人能以潜心毅力守住此灯,决可无害。鸡声未叫以前,如要观察敌情虚实,可朝灯前水瓮中注视,这沿江百余里内敌人动作便了如指掌,只不可相隔大近,万一邪法厉害,瓮中之水上涌,一个躲避不及,被他沾上一点,不是受伤,便被邪法摄去。最厉害是肉身未动,元神被其摄去,即便欧六妹在此能够追回,也要费上不少心力,元气还不免于损耗。”话未说完,忽听瓮中有人接口道:“老东西不必拿话激我,这一对少年夫妇将来且比你强得多呢。你看人家何等情深爱重,难得心迹光明,从来少见,我一见面便自投缘,来时又算出他们前途尚有危难,我虽向其求助,一半也是好意。如非他们,我和你昔年嫌怨如何能解?有我在此,难道还教他们吃人的亏?你大轻视我了。”
余式偷觑何四满面喜容,用手示意,带了二人同去瓮前,静静的把话说完,先朝瓮口低声说道:“六妹,这多年来你使我心神上受了不少苦痛,也足可以消恨了。你的来意和对余老弟夫妇所说的话我已尽知,无不照办。方才所说并非激你,只为昨日由法盆中察看,得知今日仇敌已甚厉害,又添了两个党羽,均非庸手。最可虑是余老弟的一个大对头也在今日发难寻仇,如被联合一起,你我恐均非敌,且喜事情还有化解,否则,仅是那南疆逃来的妖道师徒,不必六妹出手,只我一人也足能应付了。”说罢,微闻六婆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冤孽”,便自停止。松林相隔不下三四十丈,语声由瓮中发出,仿佛就在身前。遥望松林,六婆已不在席上,方想询问,何四笑指瓮中,令二人往前观看,随道:“妖人空自骄狂,他那徒党竟如此脓包,才一入伏便自失利。由此去往下流沿江二三十里,我共设有好几重埋伏,要全冲破也颇费事。照此情势,为时尚早,贤夫妇且拿它消遣,看个哈哈如何?”
何四说完,重往坛前走去。到了神案前面,先用剑尖朝香头上一指,往前一甩,就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香头上的烟便随剑尖飞起,成一丈许方圆烟圈,悬在坛前不住急转,那么大的山风竟吹不散。余式见烟圈中似有一层淡雾内里现出江山人物、舟船影子,看去颇远,只不甚真,正要趋前细看,忽听燕玉悄呼:“式哥快来!”低头一看,原来五尺方圆的大水瓮中竟现出一条江峡,和烟圈中所现景物仿佛相同,乍看还仅一些虚影,再一定睛注视,竟是越看越真,不特把二三百里的江峡景物、人物舟船齐收眼底,清晰如绘,看时稍久,直似身居实地、人立近侧仁望江景,所有景物都是举步可及。因听何四说起强敌已然入伏,见江中风帆往来,景甚安静,并无异状,方觉所言不符;后经仔细观察,才看出上下行舟有的顺流疾驶,其去如飞,晃眼没入天水相接之处,那往上行的舟船先由好些纤夫拉着舟船力抢上游,仿佛有什急事,全是神情惶遽,忙乱异常。后又不知发生什么警兆,所有舟船一齐觅地停泊,有的行至中途不当停泊之处,也各就崖凹浅滩山峡等处匆匆泊岸,逃难也似。江船系住以后,慌不迭往岸上跑去,各留一两个船夫守在岸上,面带愁急之容。余人多就附近野店人家觅地守候,互相交头接耳,神色惊恐。有的便就泊处山崖上借着树石掩蔽,朝下偷看,江面上转眼全空,估计少说也有百余里的江面不见船影。江流浩荡,远接云天,空荡荡的。除先前往来舟船忙着行船停泊一阵纷乱而外,更无别的异兆,方看出那是妖人未入伏以前的景象,从头出现。
忽然望见下流头江面上飞也似驶来三人,各用一块长约数尺、宽仅二尺、前头点着香烛的木板浮在水面,人立其上,逆流上驶,作品字形疾驶而来,其行如飞。当头木板上站着一个貌相凶恶的短衣壮汉,脚前钉着三口明晃晃的钢刀,前胸开敞,露出一络黑毛,直齐腹部。左肩裸露,手叉腰间,左膀上画着好些花纹符篆,上钉七柄小叉,右手握着一剑,独自当先,横眉竖目,其势汹汹,似要和人拼命神气。身后两人一胖一瘦,也是脚踏木板,前点香烛。一个身旁放着七碗米豆杂粮;一个头发披散,上身全裸,胸前画着五个人头,手握一叉,身旁有一木架,架上放着一些日用寻常之物。一边一个,尾随壮汉身后,同往上游急驰。不时互相问答,似在笑骂,声如蚊蝇,听不甚真。大意似说,敌人空负盛名,昨日师父沿江示威,已先警告,今日我等前锋已入敌境,连江中舟船均早得信,纷纷逃避,惟恐冲撞,敌人断无不知之理,如何还在装聋作哑?不是害怕,举家逃走,便是隐藏不出。即便暗设埋伏,我们一时不察,误人伏地;只消点燃信火,师父立时赶来。反正今日敌人全家鸡犬不留,此时上下流三百里内全在师父法力禁制之中。据说敌人远在重庆,今早命人来探,尚无动静,如其不曾赶回,先把他全家老少杀死,不问结局胜败,先报前仇更好。三人前后问答都是这一类的话,内一壮汉更是咬牙切齿,不住咒骂,听出是何四仇人刘金山。因这三人口气残忍凶横、方自愤怒,当头壮汉已渐驶近法坛前面江滩,相隔约有十多里的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