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3
雪千城/文
一
这个冬天,我站在了格陵兰岛这个小城的地下医疗室里,我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上被打磨出巨大的世界地图。
Z博士说我在旁边的床上躺了整整三年,就等重新睁开眼的这天。
还好,我还有一半的记忆。三年里,那些纳米机器人像虫子一样桥接着我的神经,它们的噬咬保留住我的疼痛,每当心脏搏动时,强劲的电波就在刺激我的脑垂体。这个世界的风风雨雨,像上世纪初的老胶片,不染声息地从我脑海里悄悄掠过。对于昨天,我居然没有恐惧了。
我遗忘了一部分过去的回忆,身体也因为三年的医治而失去了那具人之初的肉体才能被赋予的悲喜,我冷冷地盯着脚下那幅巨型地图。
Z博士笑着问:“还记得你在战场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记得,当年成吉思汗没有踏上的土地,我也差了一步。”
“可是现在你已经踩住整个世界了。”
我也笑了笑,目光却落在青藏高原上,上面有一个点,散发出穿透大理石的微光,像萤火虫跳跃在墙壁上。
我指了指光源,问Z博士:“这是什么?”
“沙姆巴拉。传说找到那里就可以回到时光深处。上世纪,希特勒曾派遣**小分队来寻找这个洞穴,妄图扭转第三帝国的战局。所有史学家都认为他是疯子,在打一场臆想出的战争。其实,他是个预言家。”
那微光像当年的月光,流淌出的忧愁让我看到了一个人的眼睛。她曾经抱住我的胳膊,劝我别去,可那时我是个热血青年,为国捐躯是我在童年就做过的梦。我把这个梦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她听,她饱受着精神的折磨,最后冲我大叫:“怎么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圆梦。”我挣脱她的手,激动地跑进报名的人群。
“我如果找到沙姆巴拉,是不是可以回到数年前?”我问一旁的Z博士。
“怎么找?你想拿放大镜在地图上找吗?沙姆巴拉在战时被我们炸毁,洞口深埋在羌塘的地下,现在已经没有可用的仪器再去探察这么大的无人区了。”
“炸掉了?你让我带着一身伤疤回家炫耀吗?”
“年轻人,”Z博士拍了拍我的脑门,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不知道各大洲已经被核弹打烂了吗?只有少部分人类伴着老鼠活了下来,还有部分在那场战争中创造出来的机器人和克隆体。之所以炸掉沙姆巴拉,是因为所有参战国都想从那里钻回过去;回得去的话,他们都想再重新打一次。现在培养一具人类成年克隆体需要三年,而组装一个智能机器人只用二十天。”
“哦,那最后,到底谁打赢了?”
“都输了。”
二
“公民们,今天是2083年10月24日,阴,北风6至7级,请来救助站领取热能食品,祝您心情愉快。”广播声萦绕在努克的上空。
我在乞丐般的幸存者队伍里麻木地向前挪步,早就没了当初报名参军时的趾高气昂。看着一张张麻木的脸,我开始努力回忆她的样貌。战争让我失去了部分记忆,我只记得她的波波头下面那双含着泉水的眼睛,还有她发脾气时冲我咆哮的小样子。
领到食品后,我一头钻回地下掩体,在长长的走廊里点燃了一支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烟的味道不如以前了,至少我失去了对尼古丁的感觉。我像个迷茫的香客,烟头在我的手里慢慢地燃烧殆尽,烟灰一点点掉落。我在这没有方位感的地下不知何去何从,只是看着眼前这扇虚掩的大门发呆。
门内出来一位年轻人,拉住了我的手,说:“Z教授知道你会来,让我在这里等你,进来吧。”
屋内,各种仪器和屏幕林立,无数机械零件正在流水线上拼接成人的轮廓,再包装上仿真的人类皮肤,最后将电脑芯片嵌入机器人的脑部。一双双眼睛睁开,没有情感地盯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怎么都是女人?”我问年轻人。
“这些都是智能机器人,拥有人类的智慧,但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她们可以陪你讲笑话,和你聊天,给你做家务,哄你开心,是为了治疗战争后遗症所需的辅助工具。你明白,人类的女人,基本绝迹了。”
他的话让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强装镇定地问:“贵吗?我想买一个回家。”
“军人免费。”
我触摸着电脑屏幕,开始挑选女人照片。数亿张图片,都是人类信息库里遗留下来的年轻女人样貌。我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身份,只能在限定区域内搜索,我记得我和她的家在江南水乡,除此外一片模糊。
终于,我看到了一双眼睛,熟悉的感觉,还有波波头。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她,但这张脸让我感到亲切。
“就按这个样子做,现在可以出货吗?”
“俗话说慢工出细活,改天送货上门吧。”
11月14日,一个女人敲开了我的门,四目相对时,彼此都一怔。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神色,其后是标志性的微笑。这个笑真熟悉,让我眩晕了片刻,日子仿佛在倒流,可我心里明白,她只是个机器人。
“美女,请报大名。”我盯着她的眼睛。
“回答主人,编号YE23家政机器人,竭诚为您服务。”她低着头,可爱的样子就像曾经的她。
“你会做什么?”
“回答主人,一般人类女人会做的我都会做,呃……除了生孩子。”
她把我逗笑了,尴尬被打破,我拉住她的手,领她进屋子。她很温暖,温暖得让我感慨,机器人仿真技术连体温都能以假乱真。
三
“YE23,你会做杭椒牛柳吗?我饿了,我的胃可是肉长的。”我只是想调侃调侃她,没想到她很干脆地应声:“会,美食内存中国菜系第2010例。”
“那快去做。”
“好的,主人。”
“等等,”我叫住她,“YE23这名字太拗口,叫起来很别扭,如果我喊错哪个字母或数字,你会不会以为我在喊别的女人而吃醋。”
她居然笑了,“回答主人,醋已经停产了。”
“我能不能给你起个好听点的名字?比如你编号第一个字母……叫羊羊怎么样?羊羔的羊。”
“真难听。”她一撅嘴,钻进了厨房,我被烟屁股烫了手,呆若木鸡。
杭椒牛柳的香气很浓,我夹了一口放在嘴里,家的气息瞬间灌满我的大脑,可是里面也充斥了陌生的味道。
“这杭椒是杭州产的吗?”我问。
“回答主人,这是转基因辣椒。”
“牛肉不是疯牛的吧?”
“回答主人,这是人工合成的牛肉。”
我放下筷子,佯装生气地说:“我以前的女人可不会给我做这些垃圾食品吃。”
“回答主人,我是机器人。”
我一点都不饿,故意装出郁闷的样子,一把将盘子推到她面前,“你做的,你吃吧!”
“回答主人,我是机器人。”
真头大,我转身进了卧室,有种想拆开她电路板的冲动,看看她的语言库里储存了几个词汇。我不甘心,又返回客厅,结果一幕让我惊讶无比的场景映入眼帘——她居然真的在吃。她也一怔,辣椒咬在门牙处,忘了吞咽下去。
“你不是机器人吗?你在干什么?”
“回答主人,机器人也是上传了人类的好奇心的,我在充实知识储备。”
“那你怎么消化?怎么排泄?”
“回答主人,我会用体内的电压进行电解,将这些人工食物转化成能量。”
我拍着自己发涨的脑门,叫道:“拜托你以后说话把前面‘回答主人’四个字拿掉,那是废话。还有,叫我磊,我的名字不是主人。”
“回答主人,好的。”
我真要疯了。
四
格陵兰的冬季比其他大陆来得更早,我趴在窗子前,望着云层里若隐若现的极光发呆,时间定格在2083年的冬季。确切地说,时间这个概念已经消失了,日子只剩一天天机械地延续。我在回味小时候日记里写过的一段话——人为什么活着?为了梦想。没有梦想呢?为了信仰。没有信仰呢?为了希望。没有希望呢?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经常努力地想她,虽然羊羊有着让我熟悉的面貌,可她毕竟只是个替代品。你无法每天对着一张照片去温情脉脉,即使这张照片会开口说话。
“羊羊,你知不知道,在我的故乡,也会有这种美丽的自然景色?”
“知道,你故乡有彩虹。”她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远方。
“记得有一年,我在彩虹这端,她在彩虹那端,我和她约会,约好一起走到彩虹下面,可是我们一直走到地上的雨水都干了,彩虹离我们还是很远。她管我要彩虹,你说我怎么能摘得下呢?她很任性,反正就是让我想办法把彩虹摘下来给她,后来呢……羊羊,你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是不是有彩虹?”我扭头问旁边的羊羊。
羊羊一副好奇的样子,用手拨开我的眼睛,仔细盯了几秒,之后又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说:“彩虹是属于她的,我当然看不到,这里只有极光。”
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她哎哟了一声,我嬉笑着问:“吃醋了吗?”
“不吃,机器人是没有情感的。”
“呃,我差点忘了。你们机器人要吃醋的话,我这个活人可打不过你,我还知道疼呢。”
“她叫什么名字?”羊羊忽然问我。我一愣,开始抱头回忆,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就随口敷衍说:“是不是也叫羊羊呢?”
羊羊又撅起了嘴,说:“肯定不是,这么难听的名字只有你才能叫得出口。”
我的确忘记了一些事,包括对她的感觉,我努力地想回忆和她在一起时的温馨,可每次一用脑过度,神经就开始发痛。羊羊为了减轻我的肌体负担,每天临睡前都会为我按摩,她指尖细腻,温热的指甲滑过我的肌肤时,一些熟悉而又无可名状的感觉慢慢侵入我的脑海,我减缓身体疼痛的同时,却在加剧精神上的疼痛,因为失去了白天的记忆后还残忍地留住了夜晚的记忆。
我关上窗子,一把抱住羊羊,压抑地说:“你要是她该多好?我现在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羊羊安慰着我,“主人,抚平你的伤痛是我的责任,你就把我看成她好了。”
“别叫我主人,叫我磊,她都这么喊我,如果你想让我恢复全部回忆,就叫我磊。”
“好的主人,哦,磊……”
五
我坐在Z博士的写字台对面,严肃地看着他。
Z博士问我:“真的要去青藏高原?你知道,那只是传说,虽然沙姆巴拉可能就是地球的虫洞,但时光是否能倒转,没人验证过。”
“我决定了,去青藏高原。”我盯着Z博士,一字一顿地说,“即便前途未卜,也比猫在这鼠洞里等死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没有意义,如果沙姆巴拉是存在的,我没准儿还会成救世主呢。”
Z博士若有所思,片刻后眉头舒展开来。他聪明过人,估计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笑,说:“你没说实话。”
我没回复,此刻脑子里装满了两个字——回家。倘若时间真能倒流,我会劝军方不要横渡大海。即使进谏不成,我也会卸甲归田,好好陪她守候最后的日子。总之,那场毁灭世界的战争,毫无意义,我不会再参与。
“难道你不想找回亲人吗?”我反问Z博士。
“不是不想,你知道,外面是核冬天,辐射遍地,这种环境要几百年才会结束,回家的路太漫长。”Z博士脸色凝重地说,“剩下的人已经断绝了能源和补给。我军在格陵兰地下这个基地,只能用人工照明来培育有限的植物,根本不能满足剩余人类的给养。当初摧毁沙姆巴拉洞穴,就是不想让敌军轻易在地表探测到它的位置。如此一来,在敌军也重视起这个传说的时候,我们还能赢得装配地下机械军团的时间。如果时光倒流的假设成真,我们在新式军队的配备上会抢得先机,再打一次,会占尽优势。如果沙姆巴拉只是个普通洞穴,那么至少装配出的机器人还可以将我们人类的智慧延续下去,等到核冬天过去后,以克隆的手段让人类重生。”
“回到过去就必须得重新开战吗?大家守着老婆伺候花花草草不好吗?”我不解地问。
“如果能回去,就验证了传说的存在,战事肯定要重启的,反正打输了还可以重来。”
真是讽刺,一个洞穴竟然让人相信有轮回,有轮回就可以肆无忌惮,而再轮回的方式还是战争。
我想的只是找到她,只有找回她才能找回我全部的记忆。如果她还在,我会陪她走完最后的时日;如果她不在了,我宁可为传说搏一次,希望在时光里拾起她的样貌。
又一个夜晚,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星光,只有压抑的黑暗和死寂。躺在床上,羊羊从背后抱着我,问:“真的要去青藏高原吗?”
“你陪我一起去吗?”我反问羊羊。
“你是我的主人,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那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磊,你是人类,你的身体未必能承受住外面的环境,而我是机器人,我还可以照顾你。”羊羊的语气里有着一丝忧虑。
“正因为你是机器人,你才不理解人的情感,为希望活着,是活着,而为活着而活着,是等死。”
“唉……”
那天夜里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字,就是羊羊叹的这口气。机器人没有情感,但是,她发达的智能程序却常常给我复杂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羊羊就是她。醒后,我没有对羊羊说这个梦,毕竟她不会懂。
六
努克边检站前停放着一辆水路两栖越野车,这是Z博士的又一杰作,所有材料都是航天标准,耐高温,耐低温,防水防火防辐射,还配备了核动力发动机。
Z博士和他的学生为我送行,顺便将两件防辐射服塞到我手里,我不解地问道:“她也需要这东西?”
Z博士笑笑,说:“YE23的皮肤可是仿真人类的,会腐烂,你也不想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美女而是会动的机器骷髅吧?车的后备箱里给你们准备了三个月的口粮,都是人工合成的高热食品,你吃转化成力量,她吃转化成能量。”
“机器人也需要吃东西?”我张大嘴看着Z博士。
Z博士看了看羊羊,羊羊面无表情。他转头对我说:“当然,野外可没有充电的地方。”
我接过衣服塞进车里,车的前后座位间隙堆满了日常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