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128师是1938年那个滴水成冰的早晨开进埋甲口镇的。
此时整个埋甲口还趴在温暖的被窝里,风像一个醉汉在空中跌跌撞撞,它粗暴地中踹着那些低矮的房屋,似乎要破门而入。然而隐隐地,一阵铿锵且陌生的脚步声裹夹在风声里,由远而近地迫来,不一会便听得整齐划一的“咵咵”响,只震得地皮发抖,蜷缩在窝里的狗惊恐地狂吠起来,有人披着衣服钻出被窝,小心翼翼地将门或窗户拉开一条细缝,惺忪着睡眼往外窥,发现一支衣裳褴褛的队伍塞满了窄窄的街道——如果不是背着枪,还以为是一群游行的叫化子。
这支队伍里不少人打着绷带,有些血迹被凝冻成半腥半紫的颜色,清新凛冽的空气里便飘起了淡淡的血腥味,这血腥味使得埋甲口的人心生恐惧——这分明是一支溃兵。按往常的经验,溃兵往往如同穷凶极恶的狼群,会毫无预兆地扑向手无寸铁的平民。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猜测这是哪支部队时,一个场景让他们目瞪口呆:只见四个日本俘虏抬着一张结结实实的大木椅,大木椅上垫着两件日军黄大衣,黄大衣上坐着一个极其嚣张的屁股,这个屁股的主人是一个秃子,大冬天光着头,像一个刮了毛的白葫芦。此刻他躺在椅子上,高高地翘着二郞腿,一只沾满泥雪的马靴随着日军轿夫的步伐悠闲地晃荡。右手里那条乌黑的马鞭不时在空中圈起清脆的鞭响,“刷”地抽在日俘身上,口中赶牛马似的吆喝一声:“驾——!”被抽的俘虏的身体一阵痉挛,恰似被开水荡着了,那步子迈得更为频密和稳当了。这张轿子后面紧跟着一个年近三旬的上尉军官,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背上插着一把大砍刀,刀把上的红绸子在白雪中猎猎飘拂,有如一团火球。他十分警惕,双目像一对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右手里的驳壳枪准备随时挥出。而在这位年青侍卫的后面,也是一台由椅子做成的轿子,上面是一个面目阴鸷的少将长官,此时他微眯着眼,如同一条蜇伏在暗井里的百年老蟒。队伍里还押着十几个鬼子,他们被一条麻绳串牵着,垂头丧气地像是拉上宰场的牲口。
这个小镇使这支初来乍到的队伍有几分紧张。对于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士兵来说,任何陌生的地域和环境都有可能是他们新的坟场。保卫大武汉的惨烈还在他们脑子里硝烟一样弥漫:血战50多天,128师一万多弟兄打得只剩两千人!这天深夜,他们从蒲圻北渡长江,来到这个湖泽交错的荆南之地,以图东山再起。
然而狗们的吠哮声倒使国军128师的中将师长王敬之放心了。如果一个地方听不到一个活物的声音,那才叫可怕。他摸了摸光头,侧过身子对背后那个阴鸷的少将说:“古旅长,这风真大呀!”
“是的师座。”128师384旅旅长古新亭看了看像叫化子一样的士兵,说,“弟兄们又冷又饿,是不是在这个小镇上歇一歇?”
王敬之点点头。心道:“不是歇,而是我的师部到了。”不过这事他没有让古新亭知道。随之他命令那个上尉军官:“夏副官,你带几个弟兄去前面探探,看有不有可以休息的地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得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