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阳县城衙门口,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神色兴奋,匆匆忙忙地向衙门中跑去。青年皮肤微黑、瘦削,浓眉飞扬间,浑身透出机敏干练。青年来到衙后的书房门前,却又停下步子迟疑不前,因为里面有呵斥声。
屋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头上梳得油光光的中年男子在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富家公子发脾气。
“真不会办事,我就不信现在的官不爱银子的,何况我那还是金子!”
富公子呆呆地立着一言不发,长袍前后襟都被汗湿透了,鼻尖上也是汗滴,却不敢伸手去擦。
中年男子把手中的两页信笺摇得“哗哗”响,“你还是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这点事都办不好。我将来如何抬举你?窝在这地方,六年了,其他知县都升迁了。我们两兄弟啥时才能出头?”
歇了歇,中年人的火气消了些。让富公子坐下轻声道:“你看见绵竹县赖知县的舅子了?他的礼,制台收没有?”
“收了,赖知县送的不仅仅是金银。”
“还有珠宝玉器?”中年人眉毛跳动着问道。
“还不仅仅有珠宝玉器。”富公子说道。
“那还有啥?”中年人奇怪地望着富公子。
“哥,他们还送了桌面大小的一幅画。”
“啥?画?画的什么?”中年人更奇怪。
“一幅《涌泉跃鲤》图。”富公子两手比划着,“姜安安有这么高,真人一样,画得很美。听说是王维的真迹。”
“真迹?什么真迹?真迹在我手中。你不知道,这幅王维的《涌泉跃鲤》图价值连城。这个赖知县,真会想招。虽然是赝品,可是到底让他抢了头筹了。”
门外青年见富公子走后,才轻轻地走到房门口,细声但十分清晰地叫了一声:“老爷!”
林知县应声道:“是云斋吗?进来吧!”
这个“云斋”是德阳县胡杨湾的人,名叫杨云斋。他从小就有大志:一心想读书做官,至少也要考个举人秀才,让胡杨湾杨姓一族人扬眉吐气。所以,夜以继日发奋读书。可是不知是天资愚钝还是祖上没有积德,杨云斋连考了几场,不是临场发烧打摆子,就是慌张间弄污了试卷,全部名落孙山。
为此,杨云斋去抽过签算过命,都说自己这一生都与功名无缘了。不得已,由同窗举荐,才到了德阳县,为林知县写写画画,充当幕僚。由于谨慎小心,办事认真,肯跑腿,也很得林知县的喜爱。
杨云斋躬身进了书房,见林知县正半躺在椅上看一本《资治通鉴》,叫了一声“老爷”后,便不敢做声了。
林知县慢慢放下书本,伸手去端案头的茶碗,杨云斋见状,忙上前一步将茶碗端起,揭开碗盖,托着递给了林知县。
林知县祥和地问:“看你急急忙忙的,一定有事吧?”
杨云斋轻声说道:“老爷,西街徐秀才家那座大房子昨天来了许多人。”
“哈,你越来越少见多怪了,德阳县虽然小,但哪天不是人来人往的?”林知县差点一口茶呛起。
“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呀!”杨云斋神秘兮兮地说。
“哦。都是些啥人呢?”林知县有了兴趣,掏出绣有荷花的丝织手绢,轻轻擦了擦嘴角的茶水,抬眼望着杨云斋。
“几乘插着彩凤孔雀的大轿,遮得严严实实地抬了进去。抬轿子的人个个都人高马大,穿着光鲜,前后都有带刀护卫,一进大门,护卫就站在了门上,好威风呀!”杨云斋连比带划。
林知县脸上笑容消失了,陡然站了起来,“去,把子明叫上,去看看!”
2
德阳县西街,一座高大门楼前,十多个穿红底白花锦绣衣褂的卫士手按刀柄,神情严肃地分站大门两旁。大门半掩,透过门缝,可以看见一些穿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或持佛尘或捧鲜花或端瓜果,轻轻盈盈无声无息地向二门走去。二门上也站着十几个红底白花锦绣衣褂卫士。
大门外,几个秀才比比划划咬着诗文向门口走来,可还没有走拢,就被锦衣卫士喝住了。
众秀才止住脚步,一个秀才说:“咦,这个徐秀才咋突然这么大排场,这么大架子了?”
另一个秀才走上前去对卫士说:“我们是来约你们徐秀才到东山作诗的,去把他叫出来吧!”
卫士喝道:“退后,啥徐秀才?前天把房子租赁给我们的那人吗?他走了。”京韵京腔。
“走了?他上哪里去了呢?”秀才奇怪,继续问。
“他上哪儿我们哪知道?也不看这是啥地方。去,去,去问其他人!”
秀才们莫名其妙,但也只有嘟哝着悻悻而去。
德阳县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排场,都纷纷赶来看热闹,但谁也不敢靠近大门。
知县林子高毫不惊诧,低声对身旁的富公子打扮的兄弟林子明和杨云斋说:“这是锦衣卫,专门负责保卫皇宫和皇家人员安全的。在京城我见过。”
“保卫皇宫的锦衣卫?跑到我们这儿来干啥?”林子明、杨云斋都不明白。
“噫,难道是皇宫哪个人来了?”知县林子高猜测道,眼睛有些放亮。
林子高想着想着,一拍光光的前脑门,转身飞跑而去。
杨云斋、林子明一见,也飞快地跟着跑去。
一会儿,德阳县西街,一个身着七品官服的官员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排开看热闹的百姓,径直来到高大门楼前,响亮亮地一抖马蹄袖,手持名帖,恭敬地对锦衣卫士说道:“大清国知德阳县事林子高不知贵人降临敝县,恭迎来迟,乞望恕罪!”不知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太子?亲王?贝勒?公主?格格?林子高有办法,叫“贵人”是绝对不会错的。
锦衣卫士却不接名帖,大咧咧地看着林子高说:“你就是林子高林知县?”
“是!烦请卫士老爷禀告贵人,说林子高特地前来伺候!”
常言说:宰相家人七品官。何况这是皇宫的锦衣卫士,这些人别看跟着皇家只是个奴仆卫士,如果一外放,至少都是六品五品知府甚至道台或者将军。因而林子高丝毫也不敢以知县朝廷命官的身份对卫士们说话。
“什么贵人贵人的?你们德阳县出过大孝子,一门三孝哩!十四公主专程来德阳县姜公祠进香,为皇太后祈祷,歇几日后就返京了,不敢劳烦惊动地方,你也不必前来伺候,当好你自己的差就行了!”卫士没接名帖只看着林子明说。
说话间,门内走出一个白胖太监,太监旁,十分卑躬地跟着一位着五品官服的人,后面是几个官府衙役。到大门口,五品官员谄媚地笑着请太监留步:
“薛公公,下官一定把您老的话带给制台大人,请放心,制台大人一定会办好公主交代的差事。”
薛太监扯着公鸭嗓子说道:“看大人说得,给公主千岁办差也就是给万岁办差,咱家信得过你!”说罢正眼也未看大门上的知县林子高,就转身进内去了。
卫士送走了五品官员,这才转身对林子高说:“林知县,你请回吧!”
林子高再次躬身下去说:“烦请卫士老爷转禀公主千岁,下官为公主千岁的孝行万分感动。下官收有一幅王维所绘《涌泉跃鲤》图,是真迹,想敬献与公主千岁,以全公主千岁的孝行美德。”
卫士想了想说道:“此事我不能独断,待禀明公主后,再告诉你。林知县,明天来听消息吧!”
卫士接过了林子高手中的名帖,林子高千恩万谢退下台阶,这才返身回县衙。
3
这一夜林子高辗转反侧一个晚上,娇小玲珑的夫人几次被折腾醒来,就着细微的烛光,看见丈夫一向修得整整齐齐的脸上,似乎有了花花茬茬的,眼睛鼓得老大,望着帐顶。帐顶两个鲜艳的丝绒彩结,此时仿佛两个暗紫的蝙蝠,悬在帐顶微微摇动。
“咋的啦?看你兴奋的样子,难道又想了?”朦朦胧胧问过,玉臂玉腿一齐放到了丈夫身上,手还有意无意地在丈夫小腹下摩挲。
林子高此刻毫无那个兴趣,见夫人醒来,侧过身子小声嘀咕起来,“给制台送礼送不出去,好似‘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可今天这个十四公主一来,我又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夫人明白丈夫的兴奋、难以入眠的原因,也难怪,当了几年穷知县,收获十分有限。一道外放的同年,周边县的知县都升迁了,若说上司来考功,也并不差,可就是升迁无望。林子高无其他门路可走,原指望京城中恩师提携,哪知恩师是一个性情极偏执的人,绝不为门生故旧谋一点福利,况且又被权臣排挤。但说皇上的嫡亲妹妹,最受皇太后疼爱的十四公主到了德阳县,夫人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十四公主跑到这么个小县来干啥?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那还有假?那排场不是皇家人哪能玩得起?况且,总督府的人都来伺候了。”
“你是想走公主的路子?走得通吗?”夫人还是十分担心,她知道,要走一个门路得花多少银钱,何况还是公主,少了,她理也不会理的。
“以前,我就听说过十四公主是一个喜欢多事的人。经他的手,卖出了好些个官帽,听说有几个臬台、藩台都是走她的路得到的,而且都是肥缺,所以我才高兴。”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轻声呼唤:“老爷,老爷!”是杨云斋。
“有啥消息吗?”林子高翻身坐起来。
“老爷,果然几个人刚才进入了公主行宫,抬着几大箱东西。这些人我认识,是绵阳宋知县的小舅子。”杨云斋在门外轻声禀告。
“果然如此,明天只要公主肯见我,肯接收我的那幅《涌泉跃鲤》图,一切都好办了。你们继续守在旁边。”
林子高完全没有了睡意,干脆披衣下床,将烛台剔亮,从壁橱中取出一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来,细细打开,慢慢欣赏起来。
4
吃了早饭,林子高就与林子明、杨云斋来到了公主行宫门外,门上十几个锦衣卫士肃穆地站着,雕像一般,却不见昨日那个接过名帖的卫士。
刚想问,门里走出了一名锦衣卫士,笑吟吟的。林子高一看,正是昨日那个卫士,便忙上前请安。
“林知县,果然守信,一大早就候在门前了,看样子气色不错。恭喜你,你福星高照了。”
林子高一听,有门,忙道:“全仗老爷提携,公主千岁安好吉祥?”
“公主吉祥。公主问林知县可是嘉庆十八年中的进士?”
“正是,正是!公主千岁怎知下官是嘉庆十八年中的进士?”林子高又高兴又感到奇怪:自己一个小小知县,中进士时也是垫后的角色,十四公主居然了解得如此清楚。
“公主千岁时常与皇上阅读奏章,更注意替国家选拔人才,凡是有真才实学官声卓著的人,公主心中都装着哩!”卫士拍了拍林子高的肩,“只要你不是庸才,公主千岁怎会不知道你林知县?”
林子高心里更觉得有希望。
“绵阳宋知县昨天派人来过,公主说了:‘林知县比宋知县强多了,咋这么些年还在德阳?’林知县,我可要提前祝贺你了!”
林子高心中一下子酸楚了起来,“公主千岁如此恩典,下官敢不为朝廷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下官收藏多年王维的真迹《涌泉跃鲤》图,敬献给公主千岁,以全公主千岁的仁孝之心。烦请老爷转呈公主千岁。”
“转呈?林知县,公主千岁这时还等着你哩。想问问德阳县的民生疾苦和林知县治县的功绩。你就当面献给公主千岁,这比转呈好得多?”
如同天音陡降,醍醐灌顶。林子高一下子坠入了幸福的云雾中,忙整整纱帽,弹了弹袍褂,对被挡在门外的林子明、杨云斋说了声:“等着我!”便一步紧似一步地跟着卫士进入院内。
这个院子十分宽敞,林子高以前进来过,可而今呈现在他眼前的已让他感到十分生疏:甬道阶沿边,一盆盆德阳县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回廊转角,金鱼在缸中摇曳,如同仙子舞动长裙;鹦鹉在架子上夸口:“公主,千岁!公主,千岁!”;所有厅堂屋的门窗前,都立着两个盛妆宫女;半掩的帷幔释放出一种兰麝的幽香。
林子高大气也不敢出,眼睛更不敢乱看,来到一间屋中。跨进屋,林子高更感头晕目眩:屋内幔帐低垂,遮住了门窗;暗红团花地毯松松软软,走在上面,感觉脚上已没有了力。屋内的珠光宝气,却使光线清晰而又柔和。右壁金线绣凤黄缎铺设的塌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雍容华贵容貌倾国的妇人,旁边十多个盛妆宫女和太监或捧茶,或执拂尘,或端着盛有各种用品的托盘,静悄悄地站立着,昨天那个薛太监站在公主后面。
人员虽多,无论是走动的还是站着的,都静悄悄的,林子高这时已能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想必这位华贵妇人就是十四公主了。林子高见卫士跪下,也便向妇人跪下,磕头。
卫士禀道:“公主千岁,千千岁。奉公主千岁谕,德阳县知县林子高带到。”
妇人轻启朱唇,祥和而又威严、磁性而又高深莫测的声音便缓缓飞出,直入林子高的耳中,“林知县,你在德阳任知县几年了?
“回禀公主千岁,六年零两个月了!”林子高磕完头后,小心地回禀。
“你在德阳勤政爱民,为朝廷为皇上赢得了很好的名声。本宫一路上都听有百姓夸赞哩!”公主接过宫女递过的茶,抿了一口;又接过另一宫女递来的毛巾,轻轻揩了揩嘴。
林子高一听又喜又后怕:百姓夸我,实在值得高兴;可万一遇上几个刁民,在公主面前乱说一通,那就惨了。于是略伸了伸腰禀道:“公主千岁谬奖了。那都是作奴才应该作的,奴才丝毫也不敢自喜。”
“嗯,真是一位谦虚的好知县,本宫回京,一定要在皇兄面前将你的功绩说与他。你可知道,当今皇上重人才,特别重视既勤政爱民又谦虚诚实的人才。”
“谢公主千岁!奴才听说公主千岁到德阳来是为太后祈寿的,如此善举古今罕有。奴才收有一幅王维真迹《涌泉跃鲤》图,献与公主,以全公主千岁的仁孝之心!”说罢,从背上取出那幅纸已微黄,有许多名人题跋盖印的图,双手高举。
一个宫女取过图展开给公主看。
公主频频点头,十分高兴:“难得林知县的一番心意,这幅图献与母后,母后一定十分高兴。这比广汉县、绵阳县的几百两黄金、几千两白银强多了。”
卷好图,正欲说话,另一个锦衣卫士与刚才出去的薛太监进来了。薛太监在公主身边说了几句,公主点了点头,又回头说道:“好了,你若想为朝廷出更大的力,做更大的事,本宫再给吏部说说,你就静侯佳音吧。”
林子高一听,忙叩首谢恩并与卫士一道退了出来。
广汉县陈知县他们送了几千两银子?如果自己只送这么一幅图,必然落在了他们的下风。于是边走边对锦衣卫士说道:“李老爷,公主千岁这一趟十分辛苦劳顿。况且回京后还要为下官在吏部去打点,下官无以为敬,一会儿我让舍弟将一点薄资敬与公主千岁。”林子高打听了,这位卫士姓李。
卫士一听,淡淡地说道:“这倒不必,公主千岁不是爱财之人。”
出得门来,见门口已站着一位官员,细看,原来正是广汉县的陈知县。林子高知道也是来见十四公主的,林子高笑笑,与陈知县见了礼,与卫士道别后,就径直回了县衙。
回衙后,林子高与夫人商量了一阵,最后狠心将六年来收刮的银子,富绅送的礼金,百姓处收的捐赋一齐装了五箱。让林子明、杨云斋与几个衙役一道,送到十四公主的行宫。“交给那个姓李的卫士,别忘了,请他写个收条!”
林子高想,有了收条,到时候若没给我办好,我到京城找你,就不怕你不认账。
这天晚上,林子高特别高兴,喝了几杯“绵竹大曲”,与夫人翻来覆去亲热了半晚上,香香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5
两天后,十四公主的行宫已悄无一人,连院内的一切陈设包括花盆鱼缸都不见了踪影。
林子高叫来了杨云斋,“你立即到京城,就在十四公主府外找个地方住下,得便去见见那个李卫士。如果有了消息,就回来告诉我,要是本老爷真有了好缺,你杨云斋可是头一功臣,本老爷会给你谋一差事的。”
林子高考虑一会又说:“几天后,子明手上一些事情完了,我让他也上京城,你们二人小心办这事。”
对于多年科考皆名落孙山,自知凭正道无论如何也中不了举人进士,更进不了官场,只能在县衙在林知县身边混一碗饭吃的杨云斋来说,这可算是一个大好机会了。于是,匆匆忙忙回家与妻子道别。
妻子对丈夫常在知县身边跑上跑下像只狗一样,很不以为然。但她深知女子“出嫁从夫”的要义,心里不愿,却从不挂在脸上,更不阻拦,行李收拾好后,把自己粉颈上挂着的玉坠取下褂在丈夫脖子上,对丈夫说道:“到京城山高水远,你可得处处小心,到京城后,要常捎信回来。这玉坠已保我避过了许多灾难,你带着,就如为妻在你身边,也可帮你驱邪,得个平安!”说着眼圈有些发红。
“这么伤感干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就等信息吧!”说罢一笑,背着包袱就走出了家门。
杨云斋在京城小心谨慎,找到了十四公主的府邸,却见府邸门庭挂素。
“公主才回京,府中就出事了?”赔着小心杨云斋询问门房,这一问,却让杨云斋半天缓不过气来:十四公主已于去年得疾病仙逝,驸马由于伤心过度,已到蒙藏边军中效力去了,随去的还有他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