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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那几个女生在家时,做梦都想自力更生,现在真的出来闯世界了,她们没想到会这么难,夜里偷着哭了好几回。我每到一个大站,都下去给她们买汽水和糖块,就是不想让她们太想家了,到了镇远,我一数存项,就剩六分钱了,喝一碗馄饨侯怕都不够了。白天,还能忍受,打打牌,到晚上,气温低了,大伙儿就得你挤着我,我靠着你,相互温暖。杜亦和尤反修也不那么讨厌柳纯沛了,时不时还谈谈杜甫、柳宗元什么的。这些,我插不上嘴,我不喜欢诗,我读得最多的是《烈火金刚》和《平原枪声》,都是晋察冀抗日的故事,因为常听我奶奶讲,就觉得这些书很亲切。过玉屏时正好是傍晚时分,过了玉屏就是湖南了,我的老师到过一次湖南,总跟我们讲浏阳河,讲韶山冲,讲岳阳楼,借他的话说,那是个太阳升起的地方。让我们这班学生神往得不得了。现在,我也终于踏上了这块神圣的土地,不禁心潮澎湃,振臂欢呼:我们来了,我们来了!结果,惊动了押车的乘警,将我们盘查一番之后,赶下了车。江晓彤给我屁股来一脚,都怪你,嚷嚷什么呀!大伙儿也都附和道,就是,惹祸了吧?

既然是我惹的祸,我就得为此负责,在男生喝水洗脸而女生则到芦苇丛中撒尿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往小站办公室跑,一边跟他们套近乎一边打听车次,本来有一趟车两个钟头以前就该到了,可惜晚点了,谁都不知道准确的到达时间。

我干脆蹲在月台上,等火车冒着烟开过来时,我拼命地摘下帽子来,给江晓彤他们发信号,叫他们赶紧过来,这是今天唯一的一趟车了,错过,就只好又打地铺睡一宿了。

嘿,真不错,居然还有座,江晓彤对这次意外的收获表示满意,我也松了一口气,找个座一屁股攮下来,不管怎样,我也算是立功赎罪了。

刚才他们怪罪你的时候,我没替你说话,你不恨我吧?

尤反修悄悄坐到我身边,红着脸对我说。

只怪我刚才得意忘形了,我说。

我要是公然站在你的立场上,处处袒护你,我怕他们起哄。

尽管我表现得满不在乎,尤反修仍然感到强烈的自责。

嗨,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往心里去,我说。

可是我往心里去,我不愿意听见他们怪你,她说。

哦,这下子我倒没话说了。

我觉得她很透明,没有一点儿杂质,也许她是第一次对男生抱有特殊的好感。我要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秀园,我真想跟她好,我不是个木头疙瘩,也有情有义。

江晓彤一百次地提醒我,你还小,功不成名不就,现在就谈恋爱未免太早了一点儿。我也一百次地回答他,我并没有跟谁谈恋爱。我真的没谈过恋爱,甚至包括秀园在内。我跟秀园只看过一场叫《斯维尔德诺夫》的电影,我跟秀园只勾过两次手指头,还是一见有人来,就赶快撒开了,前后也不到两分钟,我们都还有那种无法摆脱的青涩少年的忸怩羞怯。江晓彤要不是一遍又一遍地警告我,我可能早主动地疏远尤反修,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了,就因为他总啰唆,反而叫我心生反感,非得跟他对着干不可。进入湖南境内以后,麻烦越来越多了,最大的麻烦就是语言障碍,问个道,人家回话我们都听不懂,叽里咕噜跟听西班牙语差不多。好在我们注意对方的表情和手势,能揣摩出个大概来。透过车窗看,湖南真是个湿润的地方,树比任何地方都绿,河比任何地方都蜿蜒,让人有点儿沉醉。我掉头问柳纯沛,你怎么不写诗了,这地方多诗情画意呀。柳纯沛说,正构思着呢,别打搅我。尤反修撇撇嘴,德行,写出来的诗够酸的,能把牙倒了。杜亦扽扽尤反修的袄袖子,小声着点儿,别叫他听见。尤反修无所顾忌地说,我才不怕呢,听见就听见。

柳纯沛明明听见了,居然也装聋作哑,不敢跟尤反修斗嘴,我问尤反修,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攥着,叫他这么怯你?尤反修说,谁叫他给我写那些肉麻的情诗来着。杜亦说,他也给我写过。另外还有两个女生,也接到过柳纯沛写的诗。我明白了,柳纯沛倒不怕我们知道他给哪位女生写过情诗,而是怕那些个女生知道原来他给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写过情诗,这起码证明他的作风不正,爱得不专一。尤反修还特意跟我解释了一句,他写给我的诗,我一行都没看。我表示相信。这时候,江晓彤拍拍我的肩膀,你看杨东升,他又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串起来。果然,杨东升不在他刚才的座位上,不见了。江晓彤说,我去瞅瞅他。他也起身到别的车厢去了。尤反修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但我却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江晓彤神经过敏,不想跟她做进一步的解释。她觉得我有义务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她的那几个女生也都这么认为,为了不想叫她不快,她们甚至都不怎么跟我玩笑了,而我却不认为我有这个义务。

一群从贵阳出发的红卫兵,打着拍子,正在唱北京红卫兵早已不再唱的那些时髦造反歌,而且还总是跑调,我敢说,他们这是才踏上征途,如果在外边待上十天半个月,你叫他们再精神抖擞,他们怕是也抖擞不起来了,累也累得直不起腰来的,我们刚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比他们闹腾得还欢呢。我很早很早,早到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计划只要一上班,挣了工资,就打起背包周游世界,没想到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却让我的这个理想提前实现了,遗憾的是,整个过程跟我原来所设想的不太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虽然车窗外一座连一座的崇山峻岭吸引着我,可是,我却没有全神贯注的心境。车窗打开着,风从窗口灌进来,把车厢里的人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不过,没人要去关窗,关上的话,车厢的温度就跟蒸笼差不多了。江晓彤悄悄地回来了,挤坐在我的旁边,这小子,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又抓不住他的把柄,江晓彤对我说。很快,杨东升也跟没事人一样,溜达回来,坐在杜寿林的身边。尤反修趁江晓彤不注意,偷着问我,你们到底在捣什么鬼呀,还跟我保密。我随便搪塞她说,别急,等到站下了车我再告诉你。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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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扬子走了一天的山路,等到上了湖南境内的高速公路,扬子才长吁一口气,他遥指着雨中的山路,见一辆辆爬行的车,孤魂一般地游荡着,山下,还散落着一些失事车辆的残骸。唉,这一道,真他妈够悬的,跟闯了一遭鬼门关一样,扬子说。他还说,到个大地方,他就不陪我冒险了,找个修理厂好好修修车,然后打道回府。我说行,我也不好意思总耽误人家的工夫。

天黑了,我们得赶紧找个客栈,打打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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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没钱了,而且不光是我一个人。本来以为有一个礼拜就能完成这次旅行,谁想到会拖这么久,更没想到会走这么远。我们几个男生在一起商量对策,只有柳纯沛没心没肺,还在写他的诗,没有预知到我们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郑建国说,也许杜亦她们那里还有些积蓄,她们一个懂得节俭,第二家境都很富裕。把希望寄托在别处显然是摆脱烦恼的最佳方式,可是,一群男子汉怎么可以在关键时刻叫女人来堵枪眼呢?我跟江晓彤都反对郑建国的意见。关于未来,我们想都不敢想,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晌午饭怎么办,一点儿着落都没有,看来只得饿肚子了。天下造反派是一家,我们只能寻求兄弟单位的支助了,江晓彤说。我的大脑飞快地旋转,正在努力消化着他所说的解决方案,郑建国、杜寿林他们早就把目光集中在江晓彤身上。江晓彤赶紧说,我口齿不伶俐,面相也不和善,缺乏和陌生人沟通的能力。接着,这些人又都把视线转移到我这,我也想推,所谓寻求支助那是好听的,难听的就是要饭的,只不过不用伸出两只手跟人家说“大爷大奶奶,给口吃的吧”罢了,而是跟人家念语录套近乎。

同意叫石磊担负这个重担的请举手,江晓彤抢在我前头说,结果,全票通过。我只好硬着头皮,溜到贵阳同学的身边,猫下腰把我们的窘境告诉了他们,我感受到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尴尬,几个贵阳同学很仗义,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跟我说,这是小意思,把你的革命战友都叫过来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停地谢着他们,回身冲江晓彤他们勾勾手指头,他们呼啦一下子就围了过来,那些贵阳同学没想到我们竟会有这么多张嘴,不禁吃惊了一下,但很快就泰然自若,大方地款待起我们来,见这顿饭有了着落,我的心略微宽慰了些。可是,那些女生居然不知足,非说贵阳菜忒辣,杜亦说,都说四川辣,我看贵阳更是辣上加辣。尤反修问我,我们为什么要吃人家的东西,你不知道吃人家的嘴短,多难吃也得谢谢人家吗?我只好坦诚相告,我们没钱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说,你们没钱,我们几个还有钱呢,起码再对付一个礼拜绰绰有余。我说,算了,你们总归是女生……这话显然惹恼了她,女生怎么啦,女生就矮人半头了?想不到你还有一脑袋重男轻女的腐朽思想!我赶紧跟她解释,她却站起来走了,把我跟木头橛子似的扔在一边。

我总是扮演受累不讨好的角色,有气没处撒,只好冲江晓彤他们发牢骚。柳纯沛说,我去替你解释,这是大伙儿的主意,尤反修她们不能都怪在你一个人头上。我拦住他,拉倒吧,你不出面还好,你一出面更砸锅了。江晓彤说,看来只有我亲自出马了。过一会儿,尤反修坐过来,挺不好意思地说,江晓彤刚才承认了错误,我一猜你就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看来,江晓彤还很讲义气,把责任都揽在他的头上。我只是笑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她用肩膀顶我一下说,刚才我误会你了,你不会往心里去吧?我说,不会,我历来大人不见小人怪。谁是小人,你说谁是小人?她掐着我的胳膊肘子,质问我。我只好说,我是小人,我是小人。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动用女生手里的一分钱,另外再想辙。

时光在奔驰中流逝,列车停在冷水江前边的一个小站时,已经天黑了,我不能再跟贵阳同学蹭吃蹭喝了,只好跑到小站对面的一片菜园子里头,踩着杜寿林的肩膀摘了不少黄瓜,拿我们俩的褂子兜着,风一般地跳上了车,差一点儿赶不上了。黄瓜被一抢而光,杜亦问,这是哪儿来的。我说买的。尤反修也问,你们不是没钱了吗?我说特别便宜,用不了仨瓜俩枣。江晓彤倒是没说什么,我估计他肯定知道这些黄瓜来路不明,但是保持了沉默。这时候我才发现,做个贼比想象的要容易。

夜里,靠着椅背打瞌睡之前,我问过杜寿林,假如刚才我们摘黄瓜的时候,叫人家逮住了会怎么样?杜寿林嘿嘿冷笑了两句,少不了挨一顿臭揍,打个鼻青脸肿。然后呢?我又问。杜寿林说,然后就把我们五花大绑,扭送民兵指挥部。再然后呢?我继续问。杜寿林说,再然后就是批斗、游街、判刑。我突然问,你说,民兵会不会把我们押回北京,交给当地监督改造?杜寿林说,有可能。我后脊梁不禁冒凉气,那样,咱们就丢人丢到家了。自打偷过黄瓜之后,只要一看见乘警,心里就慌,不敢直视他们,赶紧低下脑袋,或者把视线转移到别处,乘警要是多瞧我两眼,我就嘀咕起来,是不是他发现我偷黄瓜的事情了?于是,我就手脚冰凉,特想撒尿,得赶紧往茅房跑。

前方到站就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韶山,广播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