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门,在大串联之前,我敲过多少次,都没人答理我,这一回我见这个院子仍然死一般静寂,所以也不抱什么幻想,只是想试试运气,谁料到门里突然有人问一句,是谁呀?我赶紧回答,是我,石磊。吱扭,门一开,秀园的保姆探出头来,她上下打量我一下,确认是我之后,眼泪就刷地流下来,她好像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且失去了原有的弹性。没等她开口,我先问她,秀园她们家的人呢?她这才冷静下来,告诉我说秀园她爸被逮走了,秀园她妈住院了。我忙不迭地问,那么秀园呢?她仿佛被我的匆忙吓住了,迟疑半天才说,她也不在,这个院子里就我看家。我赶紧问,她不在这,在哪儿?哎呀,她咂咂嘴说,我也不清楚。我从她的口气里就听出,她在骗我,凡是骗人的人,说话时标点符号总是出错,只要留心听,总能听出破绽来。但是,不管怎么追问,她也坚持说不清楚。
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只好打道回府。晚上,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魂牵梦绕般地思念着秀园,她呢,她思念过我吗?假如见面,当场问个明白,她要说她不想理我,我孙子再去找她!问题是,她没这么敞开了说过……第二天,我又去秀园家了,当她的保姆再次阻拦我的时候,我就把我这次串联的目的跟串联中所遭遇的坎坷都告诉了她,听得她欷歔不已,她说了一句,你等一下,就进屋去了,半天才回来。我想她是抹眼泪去了。她是个三十多岁,很善良也很心软的农村妇女,十九岁起就从家乡到北京来了,听说还是秀园她爸的远房侄女或远房外甥女之类,总之是沾亲带故。
过一会儿,保姆出来低声对我说,姑娘的眼受伤了,正在治疗,暂时不能见你,也许过些时候伤好了,你们就能见面了。我问她,秀园是不是住院了,住在哪所医院?保姆说,告诉你也白告,人家医院现在不让探视。我匆匆地问,您估计她什么时候能好?保姆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大概要十天半拉月吧,她说。好吧,也只能如此了,除了等待,我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回到家,我就后悔了,我粗心到竟没问她是怎么受伤的,现在再回去,显然不合适了,于是,转天一大早,我又去敲她们家的门,这一次为了让保姆无法敷衍我,我干脆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听她讲秀园受伤的经过:那天,造反派来抄她家的时候,正赶上秀园在家,她拦着他们不让砸她家的东西,结果跟造反派撕拉起来,她又掐又咬,造反派根本无法靠近她,于是,他们拿花圃里准备杀虫的白灰扬她,就这样把她的眼烧了。那么眼睛治疗得怎么样了?我问。保姆说,不乐观,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好。我担心地问,她会不会瞎呀?保姆说,难说。她的眼里含着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泪。
我回家,几天没好好吃东西,跟谁都没话说,我想象不出失去了一双明亮大眼睛的秀园会是什么样,不敢往下想,我只想着她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眼睛痊愈,安然无恙,又能像过去一样活蹦乱跳的了。可是,结果并不是这样。最近,同学来找我去游行啥的,都被我拒绝了,我懒得去,得空还是尽可能地往秀园家里去打探消息,这天,保姆沉重地告诉我,秀园的药布昨天拆线了。我问,怎么样?保姆说,她还是一点儿光亮都看不到。我差一点儿昏了过去。我说,我能见见她吗?保姆说,现在还不行。我又说,秀园知道我一直在找她吗?保姆说,她知道,所以她才让我告诉你,她现在已经是个瞎子了。我说,瞎了又怎么样,难道就不能见一见吗?保姆说,秀园不想叫你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我又没见到秀园,一直。接着,我下了几年乡,当了几年兵,而后又上了几年班,下了几年海,挣了一点儿钱,就专心坐下来读书。我时不常往秀园家跑一趟,得到的回答都是:哎呀,不巧,她不在。
这时候我已经醒过梦来了,不是她不在,而是她不想见我。她的保姆后来出嫁了,临行前,她找过我谈了一次,姑娘是个要强的人,心气也高,现在她不但眼瞎了,模样也变了,她怎么好叫你看见她现在这样的形象呢?我问她,秀园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保姆说,就在她那屋的里间,从没出去过。我说,那么,我跟您所说的话,她都听得见?保姆说,听得见,你一走,她就哭,一哭就是半宿。我嘟囔了一句,这些年难为您了。保姆说,也难为你了。这是我最后一回见到她的保姆,之后,我再去她家,对付我的就是她那个已经平反昭雪的父亲了,她对付我的办法只有一个,给我介绍对象。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伯父,你烦不烦呀?她父亲说,烦也没辙,你不娶媳妇我就得这么烦下去。不管我怎么往她家跑,秀园那屋的门就跟锈上了一样,始终都没开。
我知道秀园就在她那屋待着呢,净心躲我,我对秀园她父亲说。秀园她父亲红了红脸,赶紧说,没有的事,说她不在她就不在。我故意说,我亲眼看看才信。秀园她父亲急忙拦着,你这孩子,怎么连伯父的话都不信了,来人——他一喊,他的两个秘书一人架着我的一只胳膊,将我搭进客厅,并按住,我想动都动不了。
秀园她父亲一屁股坐在他常坐的那把乌木椅上,含含糊糊地说,我早晚叫你们俩小兔崽子给逼死,都是他娘的拧种。我站起来,这一次他的秘书没管我,我径直走出院子,心想,哼,过两天我还会再来的。
老大不小了,你就不想睡女人?秀园她爸偶尔跟我闲聊的时候,会问这问那。
我说我想,可是试过几次,都不行,心里还总是惦记着秀园。我说的是实话,我一对哪个女人产生欲念,秀园的脸就在我眼前晃,我一下子就凉了。
难道你叫我们欠你一辈子债的不成?秀园她爸给了我一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秀园她爸又问我,你独自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就不闷得慌?我回答他,谁说我没有说话的伴,我有。秀园她爸扬起了眉毛,有话你跟谁说?我告诉他,我有话跟自己说。他拿卷成卷的报纸啪地打在我脑袋上,你就气我吧,我怀疑你爸就是这么叫你气死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来不提我爸,因为他们以前在战场上是对头。
我到秀园家总是在周末,新来的保姆换了好几茬了,她们不知道我是谁,见我总跟秀园她爸在一块儿下棋聊天,还以为是秀园她爸的忘年之交呢。递我一杯茶或是端来一盘水果时,都是客客气气地说一声,先生,请——
秀园她爸就纠正说,他算什么先生,你是你姐姐小时候的朋友,这么多年了,还总赖在咱家。保姆就意味深长地哦一声,显然她们听说过我,从此就提高了警惕,对我话到嘴边留半句。后来,秀园她爸死了,我再来几乎就没人答理我了,不过我还是把我的电话留给了保姆,告诉她需要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保姆问我,需要什么的时候?这一问,倒把我问傻了,半天都无言以对。事实证明,我这样是做对了,某一天的下午,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声音非常陌生,但是她说她是秀园,她说她得了子宫癌,而且是晚期,她要我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听她说了老半天,我才张嘴,你真是秀园吗?她说,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事后,我想,要能一下子听出来才怪,我们毕竟有三十多年没有任何实质性接触了。在电话里她哭了,我却没有,可是撂下电话以后,我就控制不住我的眼泪了,百感交集,我一边给我新买的书包上书皮,一边哽咽着,仿佛一直有一条禁令不让我哭,现在禁令终于解除了,我可以哭他个痛快了。
秀园姐姐中午去世了,再次来电话的则是她的保姆。得到这个噩耗的那天,我觉得特别的渴,一气喝了三壶水,都不管用,肚子灌个溜圆,却又不撒尿。秀园的死,象征着我的带着虚幻色彩的童话结束了,我开始走向成熟。
那一年,我六十岁。
2009年8月19日写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