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桂月香所言,这长庆门乃是平壤城的东门之一,位于整个平壤城的东北方向,听桂月香言下之意,如今长庆门的守备比较松懈,最有可能从这里出去。
至于为何防备松懈,桂月香显得难以启齿,唐卫轩也就没有多问,大概是倭军都聚往西北去围攻七星门,自然就放松了其他城门的守卫吧。
何况桂月香把自己的弟弟都交托给三人,自然也不会有加害之意。唐卫轩、老周、程本举这三个“倭兵倭将”就在平壤城中带着桂百枝,左顾右盼地往东北方向走。
平壤城中四处的厮杀声似乎比之前还更大了些,但是三人心里都清楚,这大概是还散落在城内的大明同袍们所做的最后拼死一击,至多再有两个时辰,这筋疲力竭的三千明军所做的最后挣扎也会被倭军彻底扑灭。
走在最前面的桂百枝虽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离开百花楼后一路上没有和三人说一句话,只是暗自咬紧了嘴唇,在前面引着路。
每当不远处有“火铳”声或者喊杀声传来,他柔弱的身子总是禁不住颤一颤。
但桂百枝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脚步,凭着对平壤城的了解,他拉着三人尽量走小路,避开了不少大路上稀稀拉拉的倭兵。
三人跟着桂百枝在平壤城中左钻右走,不多时已经能看到远处的长庆门门楼了。
正在暗自庆幸之际,右边的岔路上突然冲出了一行人。唐卫轩等人被吓了一跳,立即停住了脚步,原来是四五个明军的溃兵,衣甲不整,还有一两个已经伤痕累累。
这一小队明军转头看到唐卫轩这三个“倭兵”,正犹豫着要避开三人,另寻别的方向夺路而走。但就在这进退犹豫之际,从他们的身后已经追上来一小队倭兵,趁着这队明军撞见唐卫轩等人正在迟疑的片刻,哇哇叫着追了上来,一下子就把这四五个明军围到了路中央。
倭兵们也随即看到了唐卫轩等人,还在朝着唐卫轩招手,兴奋地叫了句什么,看样子是叫着他们一起过来解决这队明军。
老周一看是辽东军的同袍被围,立刻就瞪红了眼睛,准备冲上去救人。程本举赶紧拉住老周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老周,你要冷静啊。”
两人一边拉扯着,程本举又看向了唐卫轩,是战是走,你倒是也表个态啊。吓得躲在一旁的桂百枝,也两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地看着站在路中央的唐卫轩。
到底是救人?还是视而不见、直接走人?
唐卫轩的心里也是万分矛盾:视而不见,直接走人?看着同袍们就这样死在自己的身后,于心何忍?!但若是上去救人,且不说未必能救得出来,送回布防图的计划也可能会就此葬送。还连带着自己三人外加桂百枝的性命。
好在那七八个倭兵也没太在意这边还在拉拉扯扯的三个“友军”,都把注意力放在已被包围的明军身上。
唐卫轩还在踌躇之际,倭兵们已经吆喝着压缩了包围。有个受伤的明军举刀打算硬冲,立刻就被抢上的数个倭兵堵住,身中数刀。最后时刻,这个明军奋力一扑,硬是放弃了防守,罩门大开,正面狠狠扛了对方一刀,但也借着扑出的力量手起刀落,活生生劈倒了一个正面的倭兵,和敌人一起倒在了血泊之中,同归于尽。其余的倭兵见了此状,顿时恼羞成怒,一窝蜂加紧了对中间剩余的几个明军的进攻。
看着不远处发生的这血淋林的一幕,唐卫轩再也抑制不住冲动,拔出绣春刀,带头就直接冲了上去。程本举见状,也只得放开了老周,跟着两人一起冲了过去。
注意到冲杀过来的三个“友军”,这伙倭兵更是士气大振,其中有个头目样的倭寇高举起倭刀,正打算再朝着另一个刚刚受伤倒地的明军给予致命一击。
两手还未开始下落,他的胸前却突然多出了一个冷冷的刀尖,倭兵低下头不解地看着那突然冒出来的刀尖,上面似乎还冒着滚滚鲜血。
啊?!那……那是自己的血啊!
这倭兵带着满目的疑惑,吃力地回过头来,看着在身后已经将刀刃尽柄插透自己胸膛的“友军”唐卫轩,无限困惑地慢慢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不仅让在场的所有倭兵顿时目瞪口呆,连那个已经倒在地上、做好受死准备的明军也是当即愣在了那里。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老周的马刀也加入了进来,一刀就把一个发愣的倭兵从肩膀处几乎砍成了两段,口中大喊着“弟兄们撑住!”
程本举也跟上来护卫着唐卫轩和老周的侧翼,拔刀加入了战局。
本来已经占压倒性优势的倭军被这三个“同伙”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间又有两人被唐卫轩他们砍了个人仰马翻。
终于反应过来的其他几个倭兵,立刻调转刀刃,准备夹击三人。
正待移步包夹之时,腿却放佛被什么绊住,一步也迈不出去。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个刚刚已经重伤倒地的明军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腿,明明方才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死活拔不出腿来。
情急之下,被抱住腿的倭兵只好把刀刃朝下,打算再狠狠给这两个重伤的明军几刀。刀刃还未落下,唐卫轩三人却已冲到跟前,只见刀光一闪,寒光中,又是鲜血四溅,惨叫连连。
转瞬间,就只剩下最后两个还能持刀站立的倭兵了。
两人见状,转身就逃,刚转过一半身去,程本举一记箭步冲上,手起刀落,从背后又砍倒了其中一个,只是抬头再寻另一人时,那个倭兵已经弃了兵刃,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几丈远。
唐卫轩赶紧喊住程本举莫要再追,回过头时,见老周抱起了地上一个还剩一口气的辽东军,正在大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似是认识此人。
只可惜,那名辽东军的胸口、脖子都已中了数刀,看样子随时都要断气了。
唐卫轩本想上前劝慰,没想到在老周的呼唤中,那名奄奄一息的辽东军又费力地抬起了眼,已失去焦点的眼睛大概是看到了老周,嘴角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张了张口,似乎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给老周说些什么。
老周屏住呼吸,在那已满是鲜血的口中,却是什么也没有听清。这辽东军受伤实在太重,老周还未听懂他的话音,就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歪过头去,再无气息。
但从他最后的口型中,唐卫轩和老周都读懂了他临死前想要说的那两个字:“快……走……”这便是他最后的遗言。
看着已经死去的同袍,老周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放下了同袍,捡起了身边自己的马刀,朝着地上那几个还未死透的倭兵就走了过去。
唐卫轩明白他要做什么,但也不好再拉住老周。常胜之军辽东铁骑何时有过如此的惨败?算了,就让他去吧,也好暂时平缓一下他痛苦的心灵。
回过神来,唐卫轩才突然发现,刚才这队明军溃兵中,居然还剩下一个仅受了些轻伤的生还者。咦?这人的穿着为何好生奇怪?
此人身上的衣甲既非辽东军士的号衣,也非锦衣卫的穿着,倒更像是一个儒生的打扮。
另外看他的长相也算俊朗,面色很白皙,尽管身上沾了不少血迹,但是一看就看得出应该是个读书人,而不是舞刀弄枪的军人。
这儒生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刀,倚靠在路边,脸上充满了警惕和绝望,向左转头看两眼正指着逃跑倭兵低声咒骂的程本举,又皱着眉回头看了眼正在挨个给地上倭兵尸体补刀施暴的老周,最后用带着不解和困惑的眼神盯着面前的这位临阵“反水”的“倭将”唐卫轩,欲言又止,犹豫不决。
这人该不会是个朝鲜人吧?朝鲜承袭大明文化已有二百余年,衣冠几近相同,所以看上去也极可能是个朝鲜的儒生。
“你,可是大明士卒?”唐卫轩率先问道。
一听唐卫轩说的是汉话,这儒生愣了愣,挺起腰来,“在下是大明辽东沈阳卫的通译,孙世禄。”顿了顿后,又语气紧张地补充道“你们到底是大明的汉人,还是倭寇?”
唐卫轩笑着把绣春刀插回了刀鞘,从腰间掏出随身的锦衣卫腰牌,朝着孙世禄亮了亮,“在下是锦衣卫校尉,唐卫轩。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吧,孙通译。”
看到唐卫轩的腰牌的一瞬间,孙世禄就像看到了观音显圣一般,一扫之前的绝望,满脸泛着红光地就跟了上来。
唐卫轩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做锦衣卫的时间还不满一年,但也随史百户一起缉拿过不少朝廷官员或者其他钦犯。平时只要亮出这锦衣卫的腰牌,对方不是直接吓尿了裤子,瘫软在地,就是立刻转身夺路而逃,偶尔碰见稍微硬气一些的,也是犹如五雷轰顶般,神情恍惚的僵硬在原处。见到自己的锦衣卫腰牌,却还如此满面红光、屁颠屁颠主动跟上来的,孙世禄还是头一个。
想到此,唐卫轩不禁一阵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