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幸州山城……”见到了城池,唐卫轩总要说点儿什么,琢磨了半天,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了一个还比较合适的措辞,“确实别有一番特色啊……”
“哈哈,承蒙天朝唐将军的夸奖。弟兄们花了三天三夜筑起来的山城,能入唐将军的慧眼,真是我等的荣幸啊!”金敬辉倒是一副朴实的样子,也不知是汉话不好的缘故,还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似乎把唐卫轩的话,当作了真正的赞扬,笑得平和又自信。
一旁的程本举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继续向前,但同时躲着那些覆盖有红土的山路,当先往山上走去。因为之前金敬辉的话,锦衣卫们都倍加小心,谁也不愿再多靠近那些覆有红土的地块一步。同时,没有红土的地方,大家倒是都可以放心行走。
谁知,这一次,金敬辉见走在最前面的程本举躲开了正前放的一块红土区域,而是自顾自地向着另一侧没有红土的山路上踏去,立刻大喊一声:“且慢!”
听到金敬辉的这猛地一声喊,程本举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把迈出去的一只腿又赶紧停在了半空中,而后慢慢又撤了回来。
见程本举收回了脚步,金敬辉总算松了口气,对唐卫轩和程本举解释道:“两位天朝将军,从这里开始,咱们就得走有红土的区域了。”
嗯?走有红土的区域?!那不是埋好的陷阱吗……?
见唐卫轩等人还有些迟疑,金敬辉以身作则,先踏上了有红土覆盖的区域,当着众人的面,在前面的红土区域上走了几步。唐卫轩等人见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后,也就牵着马安心跟了上来。
见众人跟了上来,金敬辉这次边走边继续说明道:“二位天朝将军有所不知,正如金某之前所讲,这些沟壑、陷阱真正开始发挥杀伤作用,其实是从这里,也就是,在倭贼们进入我方弓箭的射程之后,才开始的。”
这一次,不用金敬辉再继续说明,唐卫轩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覆盖有红土,既是区分安全道路和沟壑的记号,其实也是一个概念上的陷阱!在山脚吃过苦头的倭军,自然很快会发觉红土的记号,而深深地牢记着这个躲避危险的规则。但是,却根本想不到,从山腰处一进入朝鲜军弓箭射程开始,这个看似安全的规则,竟已经被完全颠倒了过来:标有红土的实际安全地带,成了敌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区域,而那些真正的陷阱,却反而成了敌人争相踩踏的目标……
何况,此处已经进入守军的弓箭射程,箭雨覆盖之下,即便吃了苦头,慌乱之间,也不可能来得及坐下来仔细研究清楚,而只能按照养成的“习惯”继续向山头冲锋,从而造成越来越多的伤亡。即便后来踏入陷阱的人意识到了,但是在守军的猛烈攻击之下,死伤惨重的攻方,估计也未必能把这个重大的“新发现”及时传递回去……
“这招也太……”同样想明白的程本举,脱口而出道:“太……太高明了吧。”
唐卫轩听得出,程本举估计本来是想用“阴险”、“毒辣”甚至“歹毒”这些词的,不过,想到金敬辉也能听懂汉话,程本举这才临时又改了口。
的确,这招的确是十分的……想到这里,唐卫轩在心里也是苦笑了一下,不知该用“高明”,还是“阴险”得好。但无论如何,看得出来,朝鲜的这些民兵在和倭军进行过无数次攻防战后,在守卫山城方面,的确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唐卫轩似乎又看到了守住幸州的一丝希望。
同时,望着德阳山北面这片看似表面平静、实则步步杀机的山坡,唐卫轩的耳中甚至已经可以听得见,无数倭军即将在沟壑、箭雨的连环夹击中,痛苦的惨叫和呻吟。而眼前这平和怡人的山坡景致,也好像已经变为了血腥、阴晦的残酷战场,无数残肢断躯散落在沟壑内外,但冲锋的号角和如雨的箭矢却片刻未曾停歇,催促着更多的双方士卒,前赴后继地继续冲进这片屠场、被绞得粉身碎骨……
如果真的存在地狱的话,也不过如此吧……
队伍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安全路线,向着山头的幸州山城缓缓靠近着。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是随着这支大明锦衣卫的靠近,简陋的石墙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热情的朝鲜民兵的身影。看样子,对于这支小部队的到来,幸州的守军将士表现出了极高的热忱。一个个不是晃动着手中的各式兵器、就是挥舞着各色的旗帜,兴奋地宣泄着胸中的激动之情。
看来,锦衣卫众人虽然对这座粗糙得山城有些失望,但朝鲜民兵们却丝毫没有嫌弃唐卫轩带来的人少。
而随着大家越来越靠近山头,守城将士的表情逐渐也一个个清晰可见。
望着这些手持各色兵器、年龄各异、甚至不乏两鬓斑白的老人和半大孩子的守军,唐卫轩不禁有所感怀,从这些保家卫国的民兵身上,唐卫轩似乎看到了从自家明军身上看不到的很多东西。
大明军队出征在外,将士们心里想的、图的,无外乎是宣扬大明国威、军威,同时更是为了自己可以在战争中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捞取功名。而这些武器相对简陋、临时拼凑起来的朝鲜民兵,所执着的,却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守护。
守护自己的家园。
虽然这家园也有千般万般不好,但它毕竟是自己的家,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繁衍的家园。如今,却有人想将它夺走,为了守护,生死不足惜,功名、荣华、国威,这些高尚而又遥远的词语,与大多数将士都丝毫没有关系,众人拿起武器,挺起胸膛,肩并肩,站在这重围之中,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为的,也只是守护。
而守护的代价,也同样的高昂。敌众我寡,十多倍的倭军即将团团围住小小的幸州,此时此刻,每一个身处其中的士兵,都可能朝不保夕。而也正是在这种危如累卵之际,还愿意突入重围、甘愿与之同生共死的友军,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生死相托的战友!因此,土墙上、木栅栏后、道路旁,从四面八方涌出的上千朝鲜守军,望向锦衣卫众人的目光,也是唐卫轩等人从未遇到过的。对于锦衣卫而言,每到一处,只要亮出身份,大家早已见惯了立刻引来的包含欣羡、嫉妒、惊恐、猜疑或者畏惧的目光;而唯有此时此地,从四周投过来的,却是发自心底的欢迎、感激、敬佩和由衷的信任。
进入幸州山城的木制“城门”之际,这一想法更是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尤其是当唐卫轩等人所举着的“明”字大旗进入幸州山城、迎风招展之际,整个德阳山上更是欢声雷动,声震数里。幸州全体守军的士气,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进入幸州城寨后,唐卫轩等人也是一路都走在灼热目光和热情欢呼声的交相护送之中,不由得也受这氛围所染,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似乎,幸州山城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出现,视作了天上掉下的救星、真真正正的英雄。即便,这一百来人的作用,其实也远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大。
放眼望去,无论土墙上还是木栏后,夹道欢迎的守军将士,几乎人人都是那么的热情与激动。而直到走至幸州山城的最深处,唐卫轩才惊讶的发现,竟然还有一个人,不仅没有像其他朝鲜将士一样热血沸腾、士气高涨,反倒是用一种平静又而带些怀疑的目光,冷冷地盯着这队明军锦衣卫,直到他们来到了自己的主帐之前……
这个人,就是站在幸州主帐前,冷冰冰地看着唐卫轩和程本举等人走上前来的,三千幸州朝军的主将——权栗。
……
略显稀疏的灰白胡子,瘦削的脸庞,深凹的眼眶,足有五十多岁上下的年纪,若不是身披这一身鲜亮的战甲,反倒更像是一个干瘪的老汉。单看外表,很难相信,此人正是最近在朝军之中名震一时的新任全罗道观察使兼巡察使——权栗。
不过,那扫在唐卫轩脸上的冰冷目光和不苟言笑的严苛表情,却绝对不是一个泛泛之辈可以具备的。
唐卫轩与程本举虽然对此人的冷淡态度有些诧异,但是作为明军的正、副首领,自然也不能失了礼节,一前一后步上了主帐前的台阶,准备与权栗正式见面行礼。没想到,还未待抬手行礼,仅仅是与这位朝鲜将军靠得近些,立刻就有一股嗜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情不自禁得产生一种十分不适的感觉。
这一点,倒是在唐卫轩的意料之中,早听闻这权栗杀人如麻,治军严酷,今日一见,倒是颇为符合其在明军中的传言。只不过,权栗的神态举止,倒是有些超乎情理之外了:和权栗仅仅片刻间的对视,唐卫轩立刻就从对方那直截了当的目光中,读出一种不含任何矫揉造作的怀疑。很显然,这位权栗将军,对比于其他朝军将士的热忱与欢迎,对唐卫轩等人的到来,怀有的更多是十足的提防与不信任。
虽然唐卫轩不喜欢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的做作之人。但是像权栗这样直来直去、不加掩饰的不信任感,也一样让唐卫轩感到十分地不舒服。
“请。”
权栗简单行了一个军礼,便一伸手,冷冰冰地示意唐卫轩和程本举二人,随其一同进入主帐。
自己拼了命地冲进倭军的包围圈,带来了生力军与粮草,却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然如此的冰冷!唐卫轩和程本举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满,但也没有说什么,一前一后,跟着权栗,随之进入了主帐。
主宾各自落座后,权栗的侍卫们也只是上了三杯清水。尽管没有上茶,让唐卫轩和程本举二人又隐隐感到些不快,但赶了半天的路,此时即便是一杯清水,倒也十分地解渴。只是,二人还未来得及取过乘水的瓷杯饮用,权栗便已经用冷冷的语气开口道:
“权某作为幸州的守将,对于前来支援的两位天朝将军,表示感谢。”不过,说到这里,权栗的脸上面无表情,很难看出这所谓的感谢是发自真心。而其随后的话,倒是很快让唐卫轩二人更有些诧异:“实不相瞒,听闻天朝贵军的李大帅已经拒绝了出兵援助的请求,此时倭军即将围城,二位将军却突然来到山脚,且据我方瞭望兵所报,山脚的倭军竟也未曾阻拦。二位将军和山下的倭军骑兵还曾有过密切接触。这一切,实在让权某有些心疑……”
听到这里,唐卫轩和程本举对视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权栗的顾虑,便准备再解释一下。谁知,权栗见二人有意开口,立刻抬起手来,示意二人无需辩解,同时自顾自说道:
“二位天朝将军不用解释。说得再有道理,权某也不会完全信任二位。权某早已不信空话,只信刀剑上倭贼的狗血!二人将军若想证明,战场之上有得是机会!”
这……见权栗已经提前把话都说尽了,唐卫轩和程本举都愣了愣,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另外,既然上了幸州,作为此地的主将。虽然是天朝的部队,权某也有一个要求。请二位将军务必答应。”权栗冷冷地看了看二人,继续说道。
要求?
虽然此时此刻,唐卫轩也已经觉得对方有些过于失礼了,但还是憋着一肚子气,平静地回答道:
“权将军请讲。”
“就是,请二位将军的所部,卸去武器,由我部统一管理……”
什么?!
权栗话音未落,只听帐中“咔嚓——”一声响,程本举手中的瓷杯已经被当场攥碎,满脸涨得通红,简直已经怒不可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