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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地狱之河-28

这……

眼看外城土墙上的守军已经无险可守,赵敬正准备下令麾下的士卒与敌在外城土墙上拼个同归于尽,权栗却抢先一步下达了弃守外城、全部回撤内城的命令……

什么?!后撤……?!

大概是自从跟随权栗以来,朝鲜民兵们还几乎从来没听权栗下达过后撤的命令,一时都有些愣住了。原本对后退者一向严惩不贷的权将军,居然主动下令后撤……

众人虽然立刻依令而行、避免了在外城上彻底被歼灭的结局,但一个个也是愁云满面:连权栗将军都主动下令撤退了……这一次,真的是守不住了吗……?!

“吹响求援号。”权栗眉头紧锁,一边盯着那些步步为营、已经登上外城土墙上的倭军士卒,一边向着身边的传令兵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求援号……?!

传令兵愣了愣,但看着权栗那坚毅的目光,还是很快举起了腰间的那柄大号号角……

“呜~~~~~~呜~~~~~~”

悠扬而又带有些萧瑟的号角声,随即回响在幸州附近方圆数里的范围内。但等了好久,却得不到来自重围之外的任何回应……

这回荡在幸州山城之上的求援号角,使得本就在阴云笼罩下的幸州城,更带上了一片悲凉的色彩……

“唐将军,”这时,权栗一脸严肃地走到了唐卫轩的面前,郑重行了一礼。回想自打见到权栗后,这大概还是对方认认真真行地第一次礼,唐卫轩也立刻打算回礼,却听权栗开口道:“此番多谢唐将军等天朝将士鼎力相助。权某再次谢过了。只是,至此地步,坐困孤城、外无救兵,旦夕之间,幸州就有可能失守。唐将军,贵军带来的马匹还都在后营内。贵军现在突围,兴许还来得及……”

“权将军,你们那喷射‘火箭’的木车呢?!”唐卫轩还未答话,一旁的程本举抢先问道,“有那家伙在,只要三台,兴许还有转机!”

“程将军说的是‘火厢车’啊。”权栗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程本举指的就是刚才在内城西北角使用过的那种火厢车,于是叹了口气,说道:“此物权某手中也暂时只有那一架,已经在派人火速重装‘火箭’了。不过,大概也只能再用一次了。挡得住一时,却转变不了战局。小早川那老狐狸,可不比宇喜多秀家那个毛头小子,恐怕躲得现在也在后面躲得远远的,根本射不到他本人……”

见权栗说得坦诚,虽然内城尚在,但似乎幸州的确已经是危在旦夕了。唐卫轩略一思考,和程本举交换了一下眼色,开口回答道:“多谢权将军美意。不过,只要我大明的旗帜还在这里,就是人在旗在!既然已到此番田地,唐某愿率手下将士,与幸州城共存亡!”

“就是!”程本举此时也挺腰而出,“爷们儿们既然来了,若不击退这些倭军,怎么对得起我天子亲军的名声?!”

权栗听到此话,又深深地看了看唐卫轩、程本举二人,和其身后的那杆赤红如火的“明”字大旗,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朝着众锦衣卫拱了拱手,而后转头向着一旁的侍卫下令道:

“把我那面大号战鼓抬到这里来。本将今天要亲自擂鼓,与这些狗娘养的倭贼们血战到最后一人!”

很快,一面硕大的军鼓就被几个侍卫合力抬到了权栗的面前。

“咚——!咚——!咚——!”

权栗亲握鼓槌,敲响了这面声传数里的大鼓。顷刻间,排山倒海的鼓声替代了刚才悠扬婉转的求援号角,气势磅礴,响彻云霄。

而在这一声声震天动地的鼓声中,手握各式武器的守军众将士,连同来援的僧兵与锦衣卫们在内,都做好了最后决战的准备……

内城外侧的倭军,此时依然是稳扎稳打的节奏,也不理会内城之中的号角声和鼓声,只是自顾自地用不少粗绳绑住了南侧的木栅栏,一边用铁铲撬动着这些栅栏的底部,一边将绳子的另一端又牢牢地绑到了那两块巨大的石块上……

仅仅半柱香的功夫后,倭军大概是撤去了那两块巨石外围的木桩和支撑的原木,借助巨石下滚的力量,以及底部已经有些松动的木栅栏,一下子便将南侧木栅栏扯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他娘的,这次恐怕爷们儿是真的要折在这里了……”这时,程本举默默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暗暗叹了口气,说道……

“程兄,那你刚才为何同意留在这里,继续坚守?!”唐卫轩一样缓缓拔出了刀刃,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同时转过头来低声问道。

“唉,要是能突围的话,老子会留在这里陪着权老儿一起送死?!”程本举有气不打一出来,悻悻地说道。

唐卫轩听着也是哭笑不得。的确,刚才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突围的打算,但是,如今四周都有倭军的围困。东、南两侧不仅外有江水环绕。东侧的沼泽,连倭军都不敢轻易踏入,何况骑着战马的明军。南侧是敌人重兵进攻的方向,自也难以突围。西、北两面虽然可以借助缓坡的冲力,用战马的冲击力试试运气,但无奈缓坡上沟壑纵横,根本难以发动冲锋。而没有马速的骑兵,面对早有防备的倭军众步兵,突围也是徒劳之举……

想必,刚才程本举也是想到了这点,知道突围根本无望,于是干脆豪气干云地决定和倭军拼到最后!战死在阵中,回头至少还能在追封个从六品的试百户,也算没白来一趟。若是死在溃退的路上,可就连追封都捞不到了……

“呜——!”

就在此时,小早川军已经吹响了总攻的号角,一队队手握兵刃的倭军,从撕开的内城缺口处,向试图顽抗到最后的守军,发起了正式的进攻——!

一时间,寒光飞舞,血滴四溅!

在权栗的鼓声激励下,众守军再也没有出现一个逃兵。或许,他们也和程本举一样,早已明白了此时就算想逃,也已无路可走的局势。于是反而一个个视死如归般列好阵势,悍不畏死地准备和冲上前来的小早川军拼个你死我活。就算自己难逃一死,也要至少带上敌人一起下地狱!

两军展开白刃战后,眼看朝鲜民兵们越战越勇,不肯轻易退后一步,小早川军又立刻调集了大量的铁炮兵,开始从两侧的木栅栏空隙中,向着内城中的守军不断发射着铁炮。

怎奈何,即便如此,顶着一颗颗擦着头皮飞过的铁炮弹丸,和眼前沾满鲜血的刀刃,民兵们依然顽强地顶在第一线。任倭军连番冲锋,硬是无法打开这个突破口,只能占据住缺口附近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

退后一步,就是家眷、亲属的朝鲜民兵们,虽然一个接一个倒在了血泊之中,但那喊杀声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减弱。

看着眼前拼杀在血泊之中的双方人马,再抬头仰望一眼那依然阴云密布的天空,重围之中的唐卫轩,再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就是身处在一片“人间地狱”之中,而也正如同之前处英所讲过的那样:地狱之中,唯有生死与共,方有可能,洞开一线生机!

“众将士听令——!”唐卫轩高举刀刃,厉声喊道。

“在——!”一直目睹着友军浴血奋战的锦衣卫们似乎也已受到了感染,此时此刻,除了拼死战斗,的确已经无路可走,于是齐声喊出的回应,也是那样气壮山河、不坠大明军威。

“进——!”唐卫轩刀尖向前一指,带头踏着步子向前压了上去……连同着如血如火的“明”字大旗,一同顶上了最前线。

“嗷——!”春山一个箭步,率先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扑倒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倭军士卒,唐卫轩手起刀落,就将其斩杀在脚下。而那热腾腾、喷涌而出的鲜血,也溅了自己、和周围的锦衣卫校尉们一脸。

唐卫轩带头,众锦衣卫校尉们也不甘落后,立刻包抄了上去,乱刀之下,立刻又砍翻了不少倭军。而其他一些锦衣卫,则干脆捡起朝鲜民兵们所用的长柄铁叉,直接将木栅栏外准备继续发射铁炮的倭兵叉了个前胸贴后背……

顿时,围绕着缺口处的争夺更加进入了白热化的地步。此时,已经临近黄昏,不时喷溅的鲜红血液,流淌在山头之上、继而汇聚成了小河,直接顺着缺口,汩汩流淌着,在凄凉而又平静的晚霞映照下,显得更加夺目。

但山上山下、正在奋力搏杀的双方,却无人在意这脚下的血河,只有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依然在此起彼伏地回荡。激励着更多的新鲜血液,继续前赴后继地加入到这场最后的决战之中。

山头上惊天动地、不肯屈服的铿锵鼓声,和山下不停激昂的嘹亮号角,似乎也在阴云密布的天色下激烈交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足足又过了近半个时辰,血色笼罩下的幸州山城,在源源不断、一波接着一波的猛烈进攻中,终于显露出了疲态。就连亲自擂鼓的权栗都已经拔刀加入了战斗,唐卫轩也不知已经砍翻了多少敌人,手里的绣春刀都已几乎卷刃……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再撑多久……

再次仰望天空,那不知是被地面的血光、还是西面的晚霞,所映红的层层阴云中,竟忽然打开了一丝缝隙……此时距离日落也已不远,但那道透下来的微弱光芒,却似乎让人在这地狱之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呜——!呜——!”

忽然之间,放佛是与之呼应般,山脚下的汉江方向,竟也传来了几声奇特的号角之声!听那声响,和倭军常用的号角,居然大不一样!

闻听这奇怪的号角声后,正在厮杀的双方俱是一愣……

难道说……

而后,还没等前线的双方搞清楚状况,倭军后阵竟然也随即发出了一声代表撤退的悠扬号角:

“呜~~~~~~”

不明就里的小早川军,恨恨地又看了看已经几乎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守军众将士。愤愤地一跺脚,只好听从号角的指挥,万般无奈地开始了撤军……

唐卫轩缓了口气,扶着受伤的肩膀,慢慢走到了木栅栏旁,朝着山脚下望去。竟惊异地发现,汉江之上,不知何时,居然开来了数艘朝鲜战船!不仅拦腰硬生生撞断了倭军在汉江上搭建的五座浮桥,战船之上的朝鲜军队同时弓弩齐发,正在狠狠打击着汉江两岸的倭军士卒……

看来,刚才那两声奇特的号角,就是来自于这几艘关键时刻赶来的朝鲜战船!见势不妙、又被截断了浮桥的倭军,眼看久攻不克,又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援军随后就到,于是慌乱之间,便吹响了总撤退的悠扬号角……

而此刻,密布的阴云中,被揭开的一缕微光,照射在汉江之上,不知是唐卫轩的眼眶中已经沾满了敌人喷溅出的血液,又或者是天边泛着暗红色晚霞的映照,浩浩荡荡的汉江水,激荡起的,竟已都是血色的浪花……

昏暗的天色下,四周逃散的倭兵、成堆的尸首、不断的惨叫和奔流不息的血色汉江,一时间,满身血污的唐卫轩,竟已分不出,自己到底是依然活着,还是已经来到了真正的黄泉,正面对着一条横贯生死、流淌着无数鲜血的地狱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