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隔着这么远,我都闻到吹过来的烧熟的粮食味道了!”沈六见沈惟敬又坐回到座位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而得到肯定回答的沈惟敬,却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在椅子上坐稳了身子,又继续问了一句:“那,龙山的粮食,是全都烧毁了?”
“那是当然了!我看那山上的大火,足足映红了半边天啊!”沈六见沈惟敬只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不想想究竟该如何逃跑,忍不住又提醒道,“老爷,都这节骨眼儿了!您管那龙山干吗?李大帅他不管咱们死活,倭军也肯定恨死咱们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谁知,听到沈六此话,沈惟敬非但没有丝毫的胆怯,反倒如逢大赦般,长舒了一口气,又气定神闲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背着手,边想着什么,边原地来回踱着步子、慢悠悠地绕了两圈。
沈惟敬的目光中,似乎又看到了新的转机。
而后,只见沈惟敬诡异地一笑,顺手拿起桌上前半夜剩下的半杯残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才又喃喃自语道:“全烧毁了?哈哈,烧得好!这下,不仅咱们的命保住了,今夜之后,才是我沈某人真正可以建功之时!”
沈六还没弄清沈惟敬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馆驿外面的动静却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听声音,似乎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了馆驿的门口附近,正在发生一阵激烈的争吵。随后,只听一声猛烈的撞击大门声:
“咚——!”
这一声沉重的撞击声,虽然音量不大,其力度却在寂静的黑夜中,震得整个馆驿内外如同颤了一颤。
原本就胆战心惊的沈六,当即成了惊弓之鸟,本能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浑身发抖,甚至不敢看一看大门口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仅沈六如此,沈惟敬也是心下一惊,面朝大门方向,禁不住连退两步,脚步也有些不太稳了。
怎么?!那些恼羞成怒的倭军乱兵,真的要冲进来了……?!
一旦大门被乱兵们闯入,手无寸铁的沈惟敬主仆二人,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小西行长派来的那些把守在外的卫队,到底在干什么?!
若是连今夜都熬不过去,那刚才自己所憧憬的那些日后建功立业的大好前景,又从何谈起……?!
“咚——!咚——!咚——!”
门口处的撞门声还在继续,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有效的阻止……
馆驿外的那些小西家卫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人多势众的乱兵们赶走或者制服,毕竟,为了一个敌国的使者、而且还是假意来求和的使者,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犯得上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为其陪葬。而馆驿内的其他那些朝鲜下人们,也生怕受到沈惟敬主仆的连累,此时早就吓得各自躲回了自己的房间,大气不敢发出一声。
感受着大门口处一声又一声猛烈的撞击声,而且每一声撞击,还伴随着屋外的众倭军士卒们的催促、呼喝声,沈惟敬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小的汗珠。眼看大门即将就要被外面乱哄哄的倭军士卒们攻破,沈惟敬也不免露出了慌张的神情,同时,脑袋中也在不断地飞速盘算着一个自己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
乱兵们闹成了这样,倭军的那些高级将领们,究竟在做什么……?!
为何任由这些乱兵冲击大明使者所在的馆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龙山被明军烧毁,趁着城中的混乱,不少倭军士卒将怨气撒在身为明军议和使者的自己身上,这也算是情理之内。
但是,龙山烧毁之后,面对这一既成事实,有见识的倭军高级将领,更是会马上意识到:与明军谈和,已经是丧失了粮草、被逼到山穷水尽份儿上的汉城数万倭军,最后的选择。
若龙山保住了,则倭军依旧站稳了脚跟,斩杀自己这个糊里糊涂前来送死的议和使者,倒也算是合情合理。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显示强势、激励士气,为下一步的战事或议和积攒更多的优势。
但如今,龙山已经被烧个精光,再这么做,就等于为泄一时之愤,而轻易断绝了与明军达成议和——这眼前唯一的最后退路。
否则,龙山粮草已失,汉城中仅剩的粮草也所剩不多,一旦粮草濒临见底,汉城的数万倭军就是不想退兵,也只能不得不卷旗南撤。而在那种被动的局势下,与朝鲜的宗主国大明,签署一份议和书,哪怕是最基本、初步的停战议和协定,至少可以让倭军在匆忙撤退的数百里路途中,安全、太平许多。不至于后有大明的追兵、前有朝鲜南部四道的义军袭扰堵截,再毫无意义地搭进去成千上万士卒的性命。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为何,馆驿外的倭军乱兵还是如此势不可挡呢……?!
按照沈惟敬自己对小西行长此人的了解,小西行长在朝鲜的倭军高级将领中,应该是一直主张议和的。
如果说上次的平壤议和,只不过是双方心照不宣地为了相互拖延时间、以和促战的权宜之计而已,那这一次,基本已经不对目前朝鲜战事抱有任何希望的小西行长,想必是真心实意地想和自己达成议和。
而且,从个人利益的角度上讲,如果可以达成一个让本国最高层基本满意的议和协议的话,于小西行长而言,也将是大功一件。议和成功后的功名赏赐,大概也是促使其真心推动议和的动力之一。
反过来说,如果议和不成,即便这放弃议和的决定真正符合本国的利益,如之前明军主力集结完毕、渡江入朝后,便直接撕毁了自己和小西行长所达成的停战协议。虽然现在平心而论,如果站在中立的角度来看,沈惟敬也不得不承认,李如松坚持用武力手段,目前已夺回北部一半朝鲜、接连光复朝鲜三都中的平壤、开城两都,其撕毁合约后用战争所取得的成果,远远超过了当初自己可以用谈判手段所能为大明争取到的实际利益。但,毕竟,只要议和不成,身为议和负责人的自己,始终是脸上无光,不仅根本不会有任何的功劳、甚至还会被骂作软骨头的投降派。哪怕当初来朝鲜议和,自己也只不过是领命而行,那起初压根儿就不是自己做的决定……
所以,对于小西行长,这位在倭军中扮演着与自己相似角色的议和负责人,沈惟敬还是很有些同病相怜、休戚与共的体谅与理解。
也正因为如此,沈惟敬可以肯定,此时此刻,深明此理的小西行长,即便一时忘了或无力加强对自己的保卫,至少也绝不会支持馆驿外的这种冲动行为。哪怕是为了其自己的利益着想呢……
不过,在前几日与小西行长的往来交流中,沈惟敬也能隐约感觉得到,倭军的高级将领中,小西行长也只是普通的一员,其权限和威望也都有限。倭军高级将领中,对议和、甚至是对小西行长的一切建议,持反对意见的,也恐怕大有人在。
再联想到面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沈惟敬终于觉得,自己渐渐摸清了事情的本质原因:
馆驿外的这些乱兵背后,肯定少不了那些始终反对议和、甚至想借以打击小西行长的倭军将领们,在背后的煽风点火、甚至占中指使。
而这一些,又是借着多数倭军士卒们在被明军“议和”之举蒙蔽后的愤怒之情。恐怕这风口浪尖上,势单力薄的小西行长,也一时挡不住这些“大义凌然”的群情激奋……
想到这里,沈惟敬虽然觉得自己应该摸到了冲击馆驿背后的大致缘由脉络。但毕竟,想清楚这一些后,对于应付眼前的困境也一样毫无裨益,自己依旧是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老爷,咱们到底怎么办啊?!您倒是想个辙啊?!”
沈六被那馆驿大门处一声声的沉重撞击,折腾得再也煎熬不住,虽然沈惟敬也是手足无措、眉头紧锁的严峻表情,但这毕竟是自己眼前可以依靠的最后一丝希望,精神几近崩溃的沈六不由得再次向着沈惟敬,用几近哀求的语气问道。情急之下,沈六甚至自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迅速向沈惟敬建议道:
“要不,老爷您既然懂倭语,能不能和他们说清楚,咱们主仆两个对火烧龙山一事也是根本毫不知情啊!让他们放过咱们,成不成?!”
听到沈六所谓的提议,沈惟敬只是一阵苦笑。说实话,今夜火起之前,自己也的确对此事毫不知情。作为前来议和的使者,自己大概也只不过是李如松火烧龙山计划中,随时可以轻易牺牲掉的一枚“弃子”。说到底,本身也是冤枉的。
但群情激奋、怒气冲冲的倭军乱兵们,会静下心来听自己的解释吗?!会用脑子自己理智地想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和李如松串通好了,事先早已知道,如今还会莫名其妙地待在馆驿之中,被这些乱兵来个瓮中捉鳖、抓个正着吗?!
唉……这种情况下,多说无益……
似乎,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