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看似普普通通、甚至连封口都没有的信函中,竟然叙述了两件极其重要的军情:
其一,是朝廷已经新指派副总兵刘綎,调集五千川兵,押送着大量粮草补给,正在星夜兼程地准备驰援朝鲜。甚至连刘綎所部将于何时到达朝鲜前线的大致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
其二,是关于李如松的用兵计划,也是现在议和之事尚未有明确答复的真正原因:在刘綎的援兵到达之前,李如松打算先借着议和,稳住汉城的数万倭军。待援军和粮草一到,即刻发动总攻,一举歼灭汉城之中饥肠辘辘的敌军,一劳永逸地解决后患……
一时间,握着手中这薄薄的纸张,唐卫轩忽然感到手中似有千斤之重……
待从头至尾又再次通读一遍后,唐卫轩的心中更是升起了无比的愤怒:
如果这封信中所说的全部属实,能知道这种重要消息的,必是朝廷中的重要人物。而居然有这样的朝廷重臣,背地里派了眼前的这个家伙不远千里来到朝鲜送信,而且还是刻意绕开明军的盘查,趁夜从小路向汉城而去。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打算暗中给倭军报信!
原本以为,会抓到个倭国的细作,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得到了这样一封向倭军主动透漏重要军情的信函……
只可惜,写此信者看起来相当的谨慎,信的开头和结尾都没有写明收、寄人的任何信息。连笔迹也非常得普通。唯一的线索,就只有眼前这个被五花大绑、气焰嚣张的黑衣人罢了……
见读完信的唐卫轩怒目而视地盯着自己,黑衣人大概也是有些心虚,虽然依旧强装镇定,但却已经不敢再直视唐卫轩的双眼……
唐卫轩正打算好好问个究竟,这个时候,程本举却忽然提前一步,向着帐内的两个侍卫吩咐道:“把这个倭国细作的嘴巴立刻给我塞严实了!然后头部戴上布袋,没唐试百户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他,明白了吗?!”
两个侍卫一愣,见程本举突然如此说,只好略有些局促地用目光询问着一旁的唐卫轩……
唐卫轩也很好奇,程本举为何冷不丁冒出这样一道奇怪的命令,正有些疑惑。但,见程本举的脸色极其认真,也就点头示意两个侍卫依令而行。
待侍卫们给那黑衣人塞住嘴巴、戴上头套、押出帐外,帐内只剩下唐卫轩和程本举二人时,程本举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只是一脸严肃地将刚刚从那个缴获的包袱中搜出的一块腰牌,递到了唐卫轩的面前。
这……?!
只看了一眼,唐卫轩立刻多少明白了程本举刚才支开侍卫、将黑衣人以倭国细作名义押下去的真正用意:
因为,那居然是一块东厂厂卫的腰牌……!
这家伙……居然是东厂的厂卫?!
唐卫轩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更实在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唐卫轩看来,尽管对东厂之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这些阴险狡诈的家伙,似乎时刻隐藏在暗处、冷冷地探查着周围的一切,暗杀、搜捕、用刑,也都是这些家伙的拿手好戏,更不用提总是依仗皇帝的宠信和可怕的权力、明里暗里一直压着锦衣卫一头。但毕竟,出卖如此重要的军情给敌国,这似乎也不是东厂的一贯作风。之前的很多细节也充分证明了,在这场战争中,东厂似乎也在和锦衣卫较着劲、为李如松输送着大量关于倭军的重要情报。比如平壤城议和回来时,东厂就比自己先一步将消息送到了李如松那里,还把韩千户气得够呛。之后幸州之战的关键时刻,那用润物弩射中敌军主将肩膀、一举扭转了局势的,似乎也是东厂派在自己队伍中的暗探。另外,甚至那描画详尽的龙山地形图,也是出自东厂之手……即便对东厂一直存有反感,唐卫轩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这场战争,东厂也是出了不少力、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尽管,其所用的手段不一定光明正大。
而眼前的这封信,和那块扎眼的东厂厂卫的腰牌,却在证明着,东厂居然会主动向敌国传递关于大明军队战略部署的重要情报!
唐卫轩脑海中一时一片空白,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
但程本举随后从包裹中又找出了一本东厂签发的通关文书,更是确凿无疑的证据。至少,这黑衣人东厂厂卫的身份,基本可以说是确认无疑了。
如此一来,为何对方对锦衣卫如此了解,派他送信之人为何会对刘綎的动向与李如松的计划了如指掌,这一切,倒也都解释得通了。
只是,如果此人真的是东厂的厂卫,那东厂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
何况,给倭国送去情报,还是在倭军大势已去、几乎败局已定的情况下,送去这样的重要消息,又能获得什么样的回报呢?
是为了银子?!
权力和名声,倭国恐怕都有心无力,能有所回报的,大概也就只有银子了。
不过,就唐卫轩所知,东厂搂钱的手段多得是,主要的几个头目,根本不会差钱。就算爱钱如命、疯狂敛财,也该知道,从敌国手里拿钱,可是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和很多安全得多的方法比,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去冒这个险。如果是东厂之中的普通厂卫,倒有可能非常缺钱、所以铤而走险。但是,一个普通厂卫,有可能轻易知道如此机密的军机大事吗?!
唐卫轩几乎可以判断,能有这么高地位、将刘綎所部的行动、李如松的想法了解地如此透彻的,恐怕必是皇帝身边极其宠信之人,再考虑到东厂这一层关系,似乎,也就只有一个人选了。
那就是,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可以自由参阅李如松、刘綎和兵部奏章,同时又是执掌东厂的东厂提督——张公公。
见唐卫轩也是皱紧了眉头、心事重重地一言不发,程本举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唉……这东厂的厂卫落在咱们的手里,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啊……”
唐卫轩明白,程本举指的是东厂厂卫的特殊身份。同锦衣卫一样,东厂也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殊机构,旁人无论权位再高,除了皇帝本人和自己的上级,根本无权指挥调度。而且,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而东厂所监察的范围,不仅囊括了锦衣卫的监察范围,甚至连锦衣卫也在其监察之列。锦衣卫,却无监察东厂之权。
所以,东厂向锦衣卫中派驻暗探,名义上讲,也在其职责范围内,即便是锦衣卫找出了自己人中的东厂暗探,理论上锦衣卫也无权处置。而像今天这样,直接拿下东厂厂卫、关押起来,更是已经属于越权处置了。大概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程本举才直接给尚未主动表明身份的东厂厂卫扣了个倭国细作的身份,封住其口,先严密看管起来,以免引起更大的不必要麻烦……
不过,这封信,又实在事关重大……
唐卫轩叹了口气,将信递给了程本举。
“这……”程本举看完信后,也是着实吃惊不小,脱口而出道:“这些吃里扒外的混账家伙!”
不过,骂归骂,待平静下来后,程本举也是颇为头疼地自顾自说道:“唉,也怪我。早知如此,今晚若是没有碰到这家伙,就好了……”
“何出此言?!”唐卫轩虽然明白现在对东厂厂卫的处置有些棘手,毕竟此事牵连甚广,甚至已经牵扯到了东厂的重要人物,但对于程本举眼不见心不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观点,却不敢苟同:“如果今晚放过了这家伙,这封信落到了倭军的手中,我东征大军岂不功亏一篑?!”
看唐卫轩有些动怒,程本举立即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封信肯定是要截下的……只是,”程本举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在看来,那家伙说得也不是毫无道理……唐兄,这件事,咱们还真不一定管得了……”
听到程本举的最后一句话,唐卫轩一时也无言以对。的确,此事的背后,很可能就是东厂提督张公公。要说到这位张公公,不仅是皇上身边最为宠信的宦官,执掌东厂已有近十年,并且,与宫中皇上最为宠爱的万贵妃多有来往、关系亲近。在朝廷内外可谓根深蒂固、几乎一手遮天。
的确,以自己仅仅从六品试百户的身份,与张公公为敌,即便是秉公而行,也几乎不太可能有任何的胜算,还极有可能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比起数次战场上的出生入死,现在所面临的处境,似乎更为凶险。
但唐卫轩更加在乎的,是张公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除了费解,唐卫轩更多的是不齿和气愤,一股冲动顿时涌上脑门,忍不住恨恨地说道:
“若即便真是张公公做的,这等行径,无论是谁,都不应该放过!”
“这……”程本举似乎有些尴尬,又看了看手上的那封信,以及腰牌和通关文书,低声提醒道:“唐兄,且不说我们两个小小的锦衣卫试百户和总旗根本不够资格去参劾张公公,最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啊……唐兄你觉得,仅凭这几样东西,就能确凿无疑地证明是张公公所为吗?张公公那么精明的人,会蠢到做这种事的时候,给别人留下自己任何丝毫的把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