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唐卫轩本能地想上前阻拦。但见韩千户神色严肃,对唐卫轩的反应也似乎根本不为所动,继续任那火苗窜上了薄薄的信纸……
看起来,韩千户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
见此,唐卫轩只好无奈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封信函被火苗完全点燃。仅仅片刻之内,那白花花的纸张便在一团鲜艳的火光之中,化为了灰烬……
“卫轩啊……”韩千户看着落在地上的那团灰烬,终于缓缓开口道:“这,也是为了你好。”
唐卫轩无言以对,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灰烬,还暂时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唉,你先坐。”韩千户看着有些失落的唐卫轩,用和蔼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唐卫轩先坐下。而后,自己也坐回了主位,微微叹了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一心为公、忠勇可嘉,这些,本千户都心中有数。只不过,这功劳,也分可以争的,和不可以争的。这些矛头直指东厂的证据,虽然你我都心中有数,但即便是汇报给骆指挥使,由其参奏、弹劾东厂,却依然不能对东厂有足够的威胁。只要编出个说辞,东厂便能自圆其说。到头来,不仅无法建功、作为发起此事的你我二人,也将异常凶险。所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当没有此事,你我二人,也可保全……”
韩千户语重心长地如此说了一番,唐卫轩却不知该以何言以对……没有想到,居然真的如程本举所言,韩千户竟然也会是这个意思……
“对了,此事内中详情,除你之外,还有谁人知道?”韩千户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紧跟着问道。
“此事关系重大,在下第一时间便封锁了消息。此时,也就大人和末将知道。”唐卫轩回想起程本举曾经的请求,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就没有提到程本举也知道此时的情况。
“嗯,做得好。”韩千户赞许地由衷点了点头,又见唐卫轩似乎还是有些失落,便起身拍了拍唐卫轩的肩膀,继续说道:“唉,卫轩,你还是年轻。战场上,你的确是员福将,但朝廷里的很多事情,你可就不清楚了。你可知道,现在朝廷中争得头破血流的,可是什么?不是咱们所在的这朝鲜战场,而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三王并封’!”
“三王并封?”
已经不在京城足足半年有余的唐卫轩,没有韩千户那样周密的消息网,自然对朝廷最近所发生的事情多是毫不知情,一听韩千户提到什么“三王并封”,只觉得是一头雾水。
“对,皇上打算同时册封皇长子、皇三子和皇五子为王。”说完,韩千户看唐卫轩还是没什么反应,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苦笑着问道:“你在京城也呆了那么久了,总不会连皇长子和皇三子之间的事情,都不知道吧……?”
经韩千户的提示,唐卫轩终于有点儿明白了,看起来,这是和朝廷里已经延续数年的太子之争,颇有关系。出征朝鲜之前、唐卫轩在京城做一名普通的锦衣卫校尉时,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茶馆酒楼,百姓们饭后茶余的最主要话题,就是当今朝堂上,关于这太子之位的争夺。照理说,大明自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定下的就一直是嫡长子继承制,加上儒家之礼法早已深入人心,又有自周代以来两千多年、一直是嫡长子继承的文化传统,说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好争的。但关键是,当今皇上的皇后——王皇后,自生下皇长女荣昌公主后,便一直未再生育。虽说王皇后仍在盛年,但百姓纷纷传言,王皇后恐怕已经难以再生下子嗣。这样一来,当今皇上也就没有了嫡子,按照礼法,就该由长子担当太子,将来继承帝位。不过,这皇长子的生母原本只是一介宫女,身份低微,也就导致当今皇上并不喜欢这位皇长子,这也是几乎众所周知之事。而更为关键的是,皇上还有一位极其宠爱的郑贵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并且也生有一位皇子,即——皇三子。如此一来,皇上因为宠爱郑贵妃,自然希望由其儿子——皇三子作为太子,将来承继大统。但,这又与坚守儒家礼法的众大臣坚持以长为尊、立皇长子为太子的意见背道而驰,以至于,朝廷上下争论了数年,太子之位至今尚未有定论。
不过,如今,皇上既然要同时册封三位皇子为王,在唐卫轩看来,这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又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看着唐卫轩依旧一知半解的样子,韩千户实在是哭笑不得,好在今天他谈兴也高,也就有了好好教导一下眼前这个榆木脑袋的想法:“这同时册封三位皇子,就是等于变相地拉平了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地位。换句话说,皇上这是打算在为下一步棋——册立皇三子,作好铺垫。”
原来如此……!
这下子,唐卫轩总算明白了。看来,这皇上也不容易,还得找机会钻空子,才能一步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那些精明的大臣们,肯定也不是吃素的,这样的花招能瞒得过自己,却未必能瞒得过一个赛一个精明的文官们。
想必,识破了皇上那自以为高明的“如意算盘”后,一众文官又是众口一词地坚决反对这“三王并封”之举了。
看着唐卫轩若有所思、渐渐明白了过来,韩千户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们锦衣卫在这其中的处境,也是颇为尴尬。按理说,作为直属于皇上的天子亲军,我们应该跟皇上是一条心。但身为外廷之臣,和众文官在此事之上观点相同的骆指挥使,也多少是偏向于反对‘废长立幼’之举的。而更为棘手的是,东厂那边,却与郑贵妃走得非常之近,摆明了是支持立皇三子为太子。这样一来,颇合上意的东厂,在皇上面前,又岂能不宠信日隆?不仅在声势上,在皇上的心里,也是压着我们锦衣卫一头。这种时候,”说到这里,说了半天朝廷内太子之争的韩千户,忽然话锋一转,又说回到了两人最初谈论的抓到东厂罪证一事,“如果我们锦衣卫贸然上奏,弹劾之前一直为朝廷与东征大军搜集了大量重要情报的东厂,现在正在向敌国提供军机大事,你想想,奏章即便送到皇上御案前,皇上他会相信吗?这样的弹劾,在皇上眼里,又会怎么看……?”
一席话,让唐卫轩哑口无言,甚至额头都冒出了一丝冷汗……
原来,朝廷里面还有这样复杂的局面,自己在半柱香前还根本不知道。如果真像韩千户所说的一样,那皇上听闻弹劾的第一反应,恐怕就是锦衣卫们对建功甚多、始终胜过自己的东厂心生妒忌,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诬陷。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东厂一直都是劳苦功高、为朝鲜战场上的明军尽心尽力地搜集情报,锦衣卫忽然弹劾其出卖军情,但又丝毫没有东厂收取倭国回报的蛛丝马迹,这样的弹劾,自然便容易被看成是无事生非。而硬要说东厂白白给倭军送去这么重要的军情,却丝毫不要回报,即便这真的就是事实,但无论如何,东厂似乎也根本没有动机去这么做,即便牵强附会地给其扣上一个理由,也难以令人信服……更甚者,如果再有东厂的挑唆,锦衣卫的匡正之举不仅成了栽赃陷害,更有可能被扣上借诬陷东厂、打击郑贵妃和皇三子的罪名,正在为如何立皇三子为太子而头疼的皇上,在盛怒之下,又会怎么做……
恐怕,到那个时候,自己也会糊里糊涂地就被卷入了朝廷中这场太子之争的巨大漩涡。而之后的结果,想必自己会连骨头都不剩得在那激烈的漩涡里被碾成齑粉……
一瞬间,唐卫轩全身不寒而栗,甚至开始觉得,这会不会根本就是东厂刻意布置的一个连环计,是给锦衣卫和自己挖好的一个陷阱,就等着自己凭着一腔热血主动往里跳……
当然,唐卫轩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看法,东厂再手眼通天,也应该料不到自己会在那条小道上秘密埋伏,即使知道,两军的前线附近,朝鲜的官军、义军、僧兵,大明军队、还有倭军,鱼龙混杂,即便想被锦衣卫抓到,也很有可能阴差阳错地被其他任何一方势力逮个正着。唯一的解释就是,东厂既然敢这么做,就是已经料到了那厂卫信使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状况。而即便是最不幸地被自己的死对头锦衣卫抓到了,也一样有恃无恐,甚至可以作为在朝廷中大作文章、反戈一击的利器。
这一刻,唐卫轩才愈发深刻地体会到,韩千户和程本举二人为何劝自己不要轻易去触东厂的霉头。这东厂,的确是阴险至极,简直防不胜防。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咬一口,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末将明白了。”唐卫轩站起身,郑重地向韩千户行了一礼。
“嗯,去吧。”看唐卫轩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也无意再去计较此事,韩千户也终于点了点头。
离开了韩千户的营帐,帐外已是日头高悬。
但那阳光照在眼中,却让唐卫轩感到一阵恍惚。唐卫轩努力睁开了眼睛,但明媚的阳光下,却似乎依旧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唐卫轩一时有些迷茫,也不知,是那渐渐有些西斜的太阳变得不同了,还是自己看向日头的目光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