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卫轩抬头向厅内看去,原来说话的正是李如柏,正在一边感慨,一边抚掌应和。而在李如柏的身边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位身穿总兵官武将常服的明军将官,正抡起了袖子,单手持着一轮长柄大刀,在李如柏、祖承训等其他几个总兵的陪同下,哈哈大笑,看这架势,似乎刚刚展示完什么刀术,众人正在品评……
再细细看看这人的身材,虽然官袍有些臃肿不便,但也能看得出其膀壮腰圆,两个胳膊尤其的粗壮,一身筋骨也是格外的结实,一看便知是长年习武之人。
看来,这位就是刚刚率援军赶到的刘綎刘总兵了。不过,唐卫轩还真不太清楚,刘綎居然还曾经是在朝廷举办的科举之中,得过武状元……?!
大概是被众人已经一番夸赞,身在当中的刘綎笑了笑,持刀回礼道:“李总兵过奖了。这刀法自幼便由家父教导,略有小成。但论行军打仗,还是要向各位将军多多讨教。”
一旁的祖承训笑着称赞道:“刘总兵未免过谦了,久闻刘将军威震西南,一战平定云南,番邦缅甸再不敢犯境,今日所见,‘刘大刀’果然非同凡响!”
“诸位前辈见笑了,西南一战,刘某还因为战后之事处理不当,曾被圣上免职。这次也是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请求圣上,允许带兵前来东北前线支援战事。得蒙圣恩,方才有幸来此,与诸位合力击敌。谁知道,还是迟了一步,王京汉城也已光复……众位将军真的是一点儿功劳都不给刘某留啊……”刘綎故意带着惆怅的语气,微微叹气道。
众将闻言也是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宽慰着刘綎,不必心急,战事还未完全结束,今后若有机会,一定合力保举刘綎作为先锋出战。
“那,在下可就谢谢诸位将军了。”刘綎一边笑着应和道,一边随手将握着的那镔铁所造的大刀递给了侍立在旁边的两名提督府侍卫,然后也顺便放下了自己刚刚抡起的袖子。
而这轻轻的放刀动作,却让站在不远处的唐卫轩为之侧目:
只见那两名侍卫一齐接过刘綎递过来的大刀之时,二人合力之下,手臂竟也不免重重沉了一下,而刘綎方才却是几乎毫不费力地单手递过的那大刀……
回想起方才李如柏所说的“将这一百二十多斤重的大刀轮转如飞”之语,唐卫轩心中不免诧异:看来,就在自己进门前不久,刘綎似乎刚刚在厅外为大家露了一手所谓的“轮转如飞”,还是如此重的大刀……其惊人的臂力,由此也可见一斑……
这新来的刘綎总兵看着略有些年轻,也就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但也的确不是等闲之辈。难怪朝廷不惜将这五千人从西南的四川大老远调到了朝鲜前线,这样看来,皇上也的确没有将朝鲜的战事等闲视之了……
唐卫轩正在凝神想着此事之时,韩千户已经开始和厅内的其他几位主要将领相互打起了招呼,程本举也暗中拉了把唐卫轩,示意其和自己赶紧跟上。
之后,听着韩千户和各位将领说着一些客套的官话,唐卫轩不禁渐渐有些分神,比起那些无关痛痒的谈话,更引起唐卫轩注意的,乃是不少放在四周桌案上的酒肉佳肴。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庆功宴具体何时正式开始,又担心大家饿肚子,提督府提前准备了不少菜点,摆在各处,由众人自由享用。同时,不少菜肴由于放得有些久了,渐渐开始冷了下来,就由府内的下人直接撤了下去换掉,甚至还有不少菜肴被已经喝得略有些微醺的将官碰翻在地,也立刻有下人来打扫干净,直接倒掉……
一时间,唐卫轩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些还在街头忍饥挨饿、饥寒交迫的难民,府内虽不是花天酒地,但觥筹交错间也不免有些浪费,而仅仅一墙之隔的府外,却几乎完全是另一番世界……想到此,唐卫轩不禁又皱起了眉头,甚至回想起当年杜甫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忍不住叹了口气的唐卫轩,却忽然感到左肩上一沉,竟有只厚实的手掌有力地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之上……!
唐卫轩本能地转头一看,站在身后拍了一下自己肩膀的,居然是游击将军吴惟忠。
“吴将军?!”唐卫轩一愣,不免有些惊喜交加。想当初在平壤之战攻打牡丹峰时,就是由吴惟忠主要负责临阵指挥的,也算是当过自己短短几天的临时上级,所以和吴惟忠也算相熟。后来,攻下平壤后,李如松让朝鲜降军和倭军的战俘在校场上互相搏杀之际,当时也是吴惟忠有意无意地像今日这般,在身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留下一句“慈不掌兵”,随即平静地走开了。
算起来,自那以后,因为攻打牡丹峰时胸口曾中了倭军的铁炮枪伤,吴惟忠也就没再参与后续的主要战役,始终在平壤养伤,其所部也因损失不小而一直在后方休整。因此,自那之后,唐卫轩也就几乎都没再怎么见过对方。
不过当初校场之时,气色还显虚弱,但现在看来,这时的吴惟忠似乎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见其微微一笑,看了看唐卫轩,笑着说道:“唐总旗,啊,不,应该是唐试百户,幸州之战和龙山之战的事情吴某都听说了,据说都有你的一份功劳,干得不错啊!”
唐卫轩红着脸笑了一下,拱手行了一礼,回答道:“幸州之战与火烧龙山,全赖将士效命,吴将军谬赞,卫轩愧不敢当。”
“诶,”吴惟忠摇了摇头,“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当初我看唐将军主动请缨,敢从背后攀崖去奇袭那牡丹峰,不仅一举得手,本人还几乎毫发无伤,就知唐将军年轻有为,这次在朝鲜战场上一定还会再立新功!不过……”说到这,吴惟忠又接着调侃道,“不过,你这忧虑形于色的性格怎么也还是老样子?如今,已经是从六品的锦衣卫试百户了,这庆功宴上,怎么还是一副好像愁眉不展的样子?该不会又是为了什么婆婆妈妈的事情吧?”
“让将军见笑了。”唐卫轩苦笑了一下,见吴惟忠问到了自己皱眉的原因,略一沉思后,便索性向吴惟忠坦言,刚才在府外所见的那副惨象。
“吴某就知道你又是为了这些事。”吴惟忠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就是战争。以我来看,倭军八成是故意把这些饥民和汉城这个烂摊子留给我们,以延滞我军的进军速度,才好几万人放心撤退。而进城之后,李大帅不是也尽力清理了城内的尸首,避免瘟疫的爆发了吗?我们能做的,该做的,已经都做了。”
唐卫轩无言以对,但还是觉得似乎做的还不够多。
看着唐卫轩的表情,吴惟忠微微摇了摇头,打趣着说道:“你这悲天悯人的个性,还真不太适合做个军人。若是遁入空门,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休静大师那样的得道高僧……放心吧,朝鲜的柳成龙大人已经下令拿出他们朝鲜的军粮来赈济灾民了。虽然很难保证不会继续有人饿死,但至少大多数人可以勉强糊口、活下来了。”
“我们的军粮,不是也到了吗?”唐卫轩略一沉思,低声说道。
“你这小子,胆子还不小。还打算拿出咱们的军粮去赈灾?!”吴惟忠一脸惊讶,无奈地看着唐卫轩,“拿下开城的时候,李大帅也曾拨出一部分军粮赈灾。但却引来越来越多的灾民,那几万甚至十几万张口,把他们都喂饱了,我们的将士岂不是要饿着肚子去战场上拼命?!”说到这里,吴惟忠也是有些忿忿不平,“你可知道,咱们入朝这近半年以来,军饷粮草几乎全部都是靠着朝廷周转。帮着朝鲜打回了千里江山,可就地征集粮草时,居然还得掏银子从朝鲜人那里购买粮草……这帮着邻居忙东忙西,还要自掏腰包去贴补,到头来对方连顿饭也不管,岂有此理啊?!就算朝鲜乃我番邦,但毕竟是两国,我们做得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义务了……而倭军的目的,也正是要借此消耗我们的粮草。一旦再分出粮食去赈灾,我军恐怕也无力再继续南进,彻底击溃尚有十万之众的倭军了……”
最后,吴惟忠也是颇有些无奈地感慨道:“这,就是战争。不要以为作为一军的统帅只是件无限风光的事情,有时,面对左右两难的困境,也要狠下心来,做出自己的抉择……”
对于吴惟忠的这番话,唐卫轩也能体会到其中的难处。如果自己坐在李如松那个位置之上,手中握着千里迢迢从大明运来的有限粮草,是精打细算为战事而计,还是慷慨却又不计后果地分给朝鲜饥民,平心而论,唐卫轩也能感受到,自己,大概也会做出相同的抉择。
战争不是儿戏,战场上的尔虞我诈、不择手段、你死我活,更是和书本中洋洋洒洒、谈笑风生中强弩灰飞烟灭的理想场面大相径庭、相差甚远。作为领军之将,想做的和该做的,毕竟不同。
唐卫轩看了看吴惟忠,正打算点头表示赞同,身后,却又传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吴将军说得没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将者,最忌心慈手软,优柔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