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贯看谢用梓也是有些不解,冷冷地解读到:“这家伙不过是来装好人的吧。要不就是有自知之明、心知小小倭国必不是我大明的对手,示好于我等,也好为其留好后路呗。。。”
一番话,听得沈惟敬连连摇头。
谢用梓也不太同意徐一贯的看法,继续说道:
“即便真是如此,擅自透露此等机密于我等,他小西行长就不怕那个丰臣秀吉知道以后、治他一个里通外国、泄露机密的重罪吗?!这里是名护屋城,丰臣秀吉不是已经到这里了么?随时都有可能有人向其报告关于咱们的一切事情,肯定瞒不过那丰臣秀吉的耳目。这小西行长,究竟是什么想的。。。”
见谢用梓和徐一贯都开始沉默了,沈惟敬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两声:“咳咳。”
“沈大人,有何高见?”谢用梓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的沈惟敬,于是,转过头来,开口问道。
“依沈某之见。小西大人虽也称得上是一方豪杰。。。”
“哼!”徐一贯在旁边还没听沈惟敬说完,只听到这一句,便禁不住在鼻子里面又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但是,”沈惟敬好像根本没在意徐一贯的冷嘲热讽,继续看着谢用梓说道:“关于今晚这件事情,我料他绝没有此等胆量,敢擅自做主来告诉我等这等机密,更不要提帮我等递信的事情了。。。”
“哦?沈大人是说。。。”谢用梓目光一亮,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
“没错。”沈惟敬点了点头,用手往名护屋本丸的位置指了指,“必定有某人的点头、或至少是默许。。。”
这时,就连侍立在一旁的唐卫轩和老周,也多少明白了沈惟敬的意思,沈惟敬所指的那个人,就是——丰臣秀吉。
“嗯。。。” 谢用梓摸着胡子想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有一定道理。”
这时,就连徐一贯也不得不觉得沈惟敬说的有些道理,但依旧不甘心地继续问道:“那请问沈大人,丰臣秀吉如此一面出兵攻城、一面与我继续议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沈惟敬先是呵呵笑了几声,而后不紧不慢地讲道:“二位大人,当年沈某在东南经商之时,也时常出海、贩运货物。这里面,不仅有倭国、还有琉球、和东南的不少小国。有时,到了他国的港口,偶尔也会碰到当地收获的商人实在谈不拢价格的情况。这个时候,如果是经得住放的货物的话,我们通常不急于妥协一个较低的价格。而是。。。您二位猜,我们会怎么做?”
谢用梓和徐一贯没有想到,沈惟敬居然开始讲起了他当年经商的故事,但听上去似乎沈惟敬意有所指、话里有话,也只好耐着性子听着。直到沈惟敬发问,两人面面相觑,都无奈地摇了摇头,徐一贯更是忍不住说道:
“沈大人,这商贾之道,自是你最精熟,就别再卖关子了。。。”
沈惟敬笑了笑,揭晓了答案:“集合财力,先将本地的该种货物尽量收购起来。物以稀为贵,一旦市场上缺少了这种货物,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也就自然可以让我们得到一个更为有利的出货价格。。。”
“好吧。就算如此,那。。。”徐一贯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又和那丰臣秀吉出兵有何关系呢?”
沈惟敬捋了捋胡子,“自然也是和出货同样的道理,虽然方法稍有不同。依沈某看,倭军一连数败、如今龟缩朝鲜东南一角,确是有意何谈。但此时和谈,倭国自觉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而此时若能借由一场胜利,不仅可以展示其实力、也可以抢占更多的活动空间,而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增加其谈判桌上的筹码罢了。。。”
听完沈惟敬的一番解释,不但是谢用梓和徐一贯,就连唐卫轩身边的老周也不由得点了点头,对沈惟敬的看法深表赞同。
的确,如此一来,所有看似不合理的一切,就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攻下晋州、为的是获得更多和大明谈判的筹码;而暗中通知大明使团、这只是针对朝鲜的单独报复行动,既不针对明军,也不会在攻下晋州后不断扩大战果,顺便连目标也一并公开,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明军、甚至是朝鲜军队的介入,在轻取一座被主动让出的空城的同时,还可以保证不和议和的对象——大明撕破脸。等攻下晋州之后,再坐下来议和之时,自然倭国就能占据更多的主动。。。
想到这里,对于这件事的起因,别人自然都不再有任何的意见。但是,对于下一步如何做,还是有些分歧。徐一贯始终认为倭国人信不过,送的信必会被倭国擅自拆阅,主张不理会小西行长帮助递信的建议。沈惟敬则主张,只有配合倭军此次的行动,才能达成议和,毕竟,倭国虽然是想多要些筹码,但总还是想议和的。二人争执不下之时,谢用梓忽然开口问了两个问题:
“这所谓的晋州城,到底在哪?小西行长所谓的一雪前耻,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这两个问题,徐一贯和沈惟敬两个人相互看了看,谁也没有答案。
谢用梓又转而看了看一旁的老周,老周连忙摇了摇头,表示闻所未闻。谢用梓只好再看唐卫轩。
“启禀大人,关于晋州城,末将也是没有听过。但临出发之时,末将曾携带一副朝鲜南部的简要地图,兴许上面会有标注。”唐卫轩如是回答道。
“那好吧,唐将军速去查看一下那副地图,我们继续商议。”
“诺。”唐卫轩领命出了议事厅,立刻回到自己屋中,找了一番,这才想到,那地图好像是交给李纹月了,又只好转到隔壁李纹月的房间。
见唐卫轩急着要看那副简单的地图,李纹月立刻在行李中翻找了一会儿,很快便把那张草图递给了唐卫轩,又举过来一支蜡烛,帮唐卫轩照明。
唐卫轩打开草图后,借着火光找了一阵,口中不停低声喃喃道:“晋州,晋州,晋州。。。”但可惜,找了半天,地图上寥寥标出的几个主要城池中,竟然没有这座晋州城。
这也难怪,唐卫轩当初出发前,老周等人准备的这副地图上,只是主要标注出从汉城去往名护屋的大致路线,以及沿途的重要城池。至于其他不经过的地区,只是把朝鲜八道的边界线画了个大概,然后标出了每个道的首府罢了。比如朝鲜京畿道南边的忠清道,就标出了忠州和清州,最西南的全罗道,则只标出了全州和罗州。但找遍了整张图,也不见晋州的字样。。。
唐卫轩正紧皱眉头,准备再最后一次检查一遍地图上仅有的几个地名时,一根芊芊玉指,忽然点到了地图上,同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晋州?就是这里啊!”
唐卫轩猛然抬起头,一看,竟然是举着蜡烛的李纹月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同时用一根手指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你知道晋州?!”唐卫轩不由得吃了一惊。
“嗯。。。那晋州,就在庆尚道的西南边,仅靠全罗道的位置上。”李纹月一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边紧靠在唐卫轩的身边,再次认认真真地扫了一遍面前的地图,在西南全罗道和东南庆尚道边界线靠南的位置上再次点了点,颇为肯定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唐卫轩看着李纹月,一脸的不可思议。李纹月不过是个侍女,而且又不是朝鲜人,怎么会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晋州的具体位置呢?!
“嗯,”李纹月犹豫了一小下,而后低着头解释道:“是当时李大帅拿来很多地图,令我一一默记住的。其中一幅颇为详细的地图上,就标有一个叫做晋州的地方,位置我记得挺清楚的。”
哦,难怪如此。唐卫轩忽然明白了,李如松当时给自己所说的那句“带上李纹月、兴许有帮助”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不过,转念一想,唐卫轩还是有些不解,李如松再谨慎机敏,也不可能在大明使团尚未出发、明军连汉城都没出之前,就料到倭军还会进攻什么晋州。而且,就今日之事,其实倭军攻击哪里,唐卫轩觉得似乎区别也不太大。那。。。
猛然间,唐卫轩又马上回想起了刚到名护屋、入住这个院落时,李纹月曾无意中问过自己,这是不是在三之丸,而且,她当时还在不断向窗外张望。。。难不成。。。
“那。。。”唐卫轩随即试探着问道:“关于这名护屋的内部构造的图纸也。。。?”
李纹月目光中闪了一闪,什么也没说,但却明显地点了点头。
唐卫轩这时也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情报。李如松不知为何,竟然已经提前获得了名护屋城的图纸。。。!这一招,可真是够厉害的。。。
虽然,唐卫轩又有了新的迷惑,这样的情报,李如松又是如何知道的。。。?或者说,是谁告诉李如松的?
一时间,李纹月也有些吃惊,唐卫轩的脸色忽然由喜悦变得有些怪异,放佛想到了什么不太舒服的事情。
此时,唐卫轩心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正是:该不会,又是东厂吧。。。?
……
不过,当唐卫轩问起那些李纹月看过的地图上是否有任何绘图人的身份标记时,李纹月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副关于名护屋构造的图纸上,并没有类似的标记。而且,那张图比起其他朝鲜的地图,显得尤其的潦草,很多地方画的也是模模糊糊,似乎绘图者也不是特别的肯定。所以,李纹月那日才靠在窗边,望着外面,再三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结合面前的景象,重构、补充那副名护屋的图纸……
稍稍想了一会儿,唐卫轩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更何况,比起小西行长刚刚带来的消息,这件事暂时还不怎么重要。于是,唐卫轩收回了思路,先在李纹月的帮助下,用蜡油在地图上标注好了晋州的大体位置,而后颇为感谢地看了看李纹月,嘱咐其早日休息后,唐卫轩便带着那张地图,再次快步返回了议事厅。
待唐卫轩带着地图返回后,谢用梓看了看那晋州城的位置,眉间立刻升起一团愁云,对着旁边的沈惟敬和徐一贯感慨道:“二位看,这晋州位于庆尚道和全罗道之间,乃是倭军由庆尚道南部进入全罗道的门户要冲之地。由此看,倭军虽然名为避开我大明军队之锋芒,但其野心,也着实不小啊……”
沈惟敬看了看,没有说什么。徐一贯倒是紧紧抓住了这一点,更加坚持自己的看法:倭军心怀不轨、不可误入其圈套。要不,就压根不用理会其帮助传信的建议,要不,就在信里建议李大帅及时增援晋州,看倭军到时如何办……
沈惟敬和徐一贯又争论了一阵,最后,还是谢用梓提出了一个最为稳妥的中间方案:写一封密函,其中如实写明现在的使团所遇到的一切情况,包括倭国准备大举围攻晋州之事,以及小西行长所表示的想尽量避免和大明发生直接交锋的意思。不过,至于何去何从、该如何决断。按照谢用梓的说法,并非使团应该考虑之事,还是交由李大帅决断吧……同时,关于密函回送之事,派一名随行侍卫携密函回去禀报,而不是交由倭军之手。这样,送回的密函也更可信。基于这样的理由,相信小西行长也会理解。
听完谢用梓的意思,沈惟敬和徐一贯也都表示赞成。
不过,当三个人终于统一了意见,做出了最终的决定后,不仅是谢用梓、徐一贯和沈惟敬三个人,唐卫轩和老周二人也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感觉。因为,几个人都清楚,这样一来,议和之事的前途命运,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中,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海峡对面即将爆发的那一场新的战斗。
打开议事厅大门的一瞬间,几个人的目光,仿佛都望向了谁也未曾见过的那座晋州城……留给大明使团的,似乎也只能是忐忑不安的漫长等待了……
只不过,谁也未曾料到,在那之前,还有一个危机,正在悄悄地逼近大明使团……
送走了携带密函的侍卫后,整个使团的生活一下子似乎平静了许多。虽然众人的心里并不轻松,每日都在惦记着海峡对面最新的战情,也不知随着小西行长一同渡海的那位侍卫,以及那封密函,有没有顺利送达李如松处。但担心也是于事无补,眼下,也只有放宽心,静静地等待消息了。
就这样在忐忑中又一连过了数日,谢用梓和徐一贯越发得有些坐卧不安,但沈惟敬依旧是每天乐呵呵的,悠然自得。此时,因为事关两国议和之大计,众侍卫之间,也多少有些好奇,不知海峡对岸的那座晋州城,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老周时不时也会颇为不安地和唐卫轩来商量一二,言语中无不透着一丝担忧:
“唐兄弟,你和倭军交手最多,也颇得大帅看重。你说说,这晋州城能不能守住,咱们大明,会不会去救援啊……?”
唐卫轩还未有所回答,老周已经自顾自掰着手指分析起来,一边衡量着两军的优劣,一边喃喃自语道:
“你看,这若是野战,还真不好说。朝鲜东南多丘陵,不适合我辽东军的骑兵作战。刘总兵的川兵应该可以,但毕竟只有五千人。这回的倭军,却是有八、九万之众。那可是比碧蹄馆之战时还多了至少一倍多啊……但说回来,倭军没有什么大炮,晋州城当年若是仅凭朝鲜人守住了一次,这次应该也差不多。对了,上回幸州之战,不是也有数万敌军的围攻,但却硬是没能打下临时修筑的幸州城吗……?这次,大概也是一样吧……?”
唐卫轩听着老周那头头是道的分析,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拿捏不定。按理说,过了这许多天,晋州那边估计已经动上手了,甚至战局已经有了结果也不一定。但,毕竟,隔着大海,又是在敌军阵营之中,即便对岸已经有了什么风吹草动,远在大海另一侧的大明使团,估计也是最终知道结果的……
所以,唐卫轩内心之中虽有些焦急,但还是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使团的护卫之事上。有了上回倭军被火烧龙山后恼羞成怒、冲击沈惟敬馆驿的前车之鉴,天晓得,这次加藤清正那些人一旦在前线失利,会不会再次对深陷倭国领土上的大明使团有什么想法。
因此,比起远在朝鲜晋州的战事,唐卫轩更关心眼下使团的安危,暗中也加强了不少护卫强度,外松内紧,生怕出什么岔子。
但是,还是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日傍晚,照例是一队倭国杂役来到大明使团所在的院落,一方面是来送当日的晚饭,一方面也趁着使团众人用餐的时间,清扫一下院落内外的卫生。因为这已经是每日例行之事,也从未出过什么意外,侍卫们大多也没有太注意这些杂役。
唐卫轩此时也在自己屋中,刚刚吃了几口送来的饭食。可饭还在嘴里咀嚼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已走到了自己的屋子前,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听“刷”的一下,门外之人已经拉开了唐卫轩房间的和式木门!
唐卫轩被这么猛地一惊,一口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微微皱起了眉头,盯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正是老周。
看老周的表情,唐卫轩就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顾不得再咽下口中的饭菜,立刻站起身来,口中略有些含糊地问道:
“怎么,是晋州哪边……?”
唐卫轩见老周如此着急的神色,料想八成是晋州的战报已经传回名护屋这边了。可是,话还没问完,老周已经摇了摇头:
“不是这个。是……我们刚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奸细!”
什么?奸细?!
唐卫轩正想细细查问,但这才注意到口中的饭菜还在,也顾不上下咽了,连忙将饭菜直接吐了出来。
趁着这个时候,老周又紧跟着补充道:
“这个奸细是混在那群倭国杂役内的,竟趁着打扫之机会,趁着旁人不备,想偷偷溜进谢大人的房间。被咱们的侍卫发现后,立刻避人耳目地秘密押入了我的房间内,等候处置。不过……”说到这,老周自己也皱了皱眉头,“只是,这奸细有点儿古怪……不仅会说汉话,自称其实是我大明子民,居然辩称其有要事,要禀告使节大人……我犹豫不定,才第一时间赶来和你商量……”
哦?!竟有此事?!
唐卫轩心中一紧,忽然想起了当初李如松曾对自己交待的那件机密之事,立刻向着老周低声问道:
“此人自称叫什么?”
而此时,唐卫轩心中所想的,也正是那个神神秘秘的许仪后。该不会,真的是这个许仪后吧?!
若真的是这样,那,这人还真的可能不是奸细,而是冒险来给大明使团传递重要信息的!
“这……”老周似乎根本没想到,唐卫轩会如此激动地率先问此人的姓名,愣了一愣后,方才答道:“我只记得他自称姓朱,具体叫什么,刚才匆忙之间,也没来得及完全记清……”
姓朱?不是姓许?
唐卫轩心中立刻一阵失望。看来,不是那个许仪后啊……
失落之余,唐卫轩也开始慢慢恢复了冷静,细细地分析起来。这个自称有要事告知使团的家伙,会不会是倭国所布置的一个陷阱啊……?!
毕竟,此地是倭国的军事要地,普通人怎么可能轻易混得进来?而且,按照老周的说法,这人混在杂役之中,鬼鬼祟祟地想悄悄溜进谢大人的房间,更是十分的可疑。虽然老周说他会说汉话,但若他真的是大明之人,倭国又怎么会如此粗心大意地安排他来大明使团这边做杂役?如此考虑的话,此人十有八九,是倭国故意派进来的,要么是想偷取大明使团的内部情报,被当场捉住后,方才谎称有事禀告,想浑水摸鱼、蒙混过关……要么,根本就是特地找来的会说汉话之人,来献什么假消息,误导使团的视听……何况,当初李如松也曾经说过,在外一切小心谨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真的是那个许仪后,自己倒是可以绝对信任,但,此人自称姓朱……敌国之地,真伪实在难辨,还是小心谨慎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