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房内也没再有什么说话的声音,只是有些脚步声正在来回走动,似乎刚才那个说话之人,越发地坐立不安,一直在原地团团踱步。
唐卫轩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朱均旺所言,是一位叫做许三官的人叫他约自己来此地的。而二更已近,这房间之中,也只听得见那一个焦急的声音。想必,此人便是那个幕后的许三官了。无论他和许仪后是什么关系,听那焦躁不安的脚步声,如此沉不住气的人,即便真的是有心想帮助使团,也实在让人有些担心,会不会泄露了机密。何况,听刚才的话,对方还很可能是倭军之中的某个头目,那么其中有诈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了……
稍稍踌躇了片刻后,唐卫轩临时决定,还是不露面了。趁着对方的注意力还在南门方向,正好可以全身悄悄而退。回去之后,可以借知晓了对方的倭军头目身份,再次套一套那朱均旺的话,即便不成,也可叫那朱均旺直接将消息带进来,或者让这个许三官直接混入使团所在的院落也行。自己如此冒险,怀中还揣了锦衣卫的腰牌,一旦被倭军发现,非但自己百口莫辩,议和之事估计也极可能会因此夭折。
一时间,唐卫轩甚至越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加藤清正等人布下的一个陷阱,目的就是引出自己,一举抓住。而后,就可以使团护卫的领队擅自在城中探听机密为由,使得议和的方案彻底破灭……
想到这里,又回忆起李如松曾嘱咐的那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唐卫轩便开始慢慢移步,打算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先退回去再说。
而就在这时,已经转过身去、准备走下台阶的唐卫轩却听到背后房间内又传来的一句话:
“这都已经二更了。许先生,您倒是也说句话啊……”
许先生……?!
一听到这三个字,唐卫轩本已迈出去的腿,一下子就僵住了。
这么说,这房间里面,还有一个始终未曾说过话的许先生?!这一个“许”字,的确让唐卫轩有些进退两难。这片刻的纠结中,伸出去的腿还悬在半空中,落脚时心有旁骛,不由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滚落下面前长长的台阶……
虽然唐卫轩立刻稳住了身形,但也不免发出了些许动静……
尽管唐卫轩尽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使得那声音极其轻微,但背后房间内的气息,似乎瞬间便冻结了一般,骤然一变!
片刻之后,向着门外传来了一句倭语的质问:“答赖?!”
唐卫轩微微叹了口气,即便不能完全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既然如此……
唐卫轩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屋门,迈步走了进去……
昏暗的烛光映照下,屋内二人的表情起初还有些看不太清,待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屋内的两个人后,唐卫轩不由得更加有些惊讶,尤其是二人的衣着,实在太古怪了!站着的一人,身着武士甲胄,虽不精致,但确确实实是倭军头目的打扮。看来,刚才听到的话音,都是出自此人之口了。而旁边的一人,则安安稳稳地盘腿坐在一旁的简易床榻上,穿得竟然是一身汉家衣冠,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在这异国他乡,既看着亲切,又有些诡异。眼见那倭军头目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武士刀,唐卫轩也做好了随时应对的准备。
不过,对方那个倭军头目上下打量了一番唐卫轩后,试探着用汉话问道:
“来者可是大明使团之人?”
唐卫轩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一边密切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边行了个大明的拱手礼。
这眼前的倭军头目似乎不再那么紧张了,手从刀柄上松了开来,也还了一礼,继而又朝着唐卫轩身后看了一阵,见没有别人了,不禁有些奇怪地继续问道:
“朱均旺怎么没有来?你……你是怎么过来的?”
唐卫轩微微一笑,也不回答,而是反客为主,直接反问道:
“敢问,许先生是哪一位?”
唐卫轩话音刚落,盘腿坐在床榻上的那个身着汉服之人随即站起身,走上前一步,郑重行了一礼,而后平身说道:
“在下便是许三官,江西吉安人,现为岛津家的医师。委托朱均旺邀请阁下前来相会的,正是许某。这位,”许三官又抬手示意了一下身旁的那个倭军头目,“乃是岛津家的武士,汾阳光禹。原也是我大明子民,本名……”
这时,那名叫作汾阳光禹的倭军武士接过话道:“本名郭国安,俺是汾阳人。所以,到了倭国以后,才起得这个新名字——汾阳光禹。”
二人的汉话说得都很流利,而且还带着浓浓的口音,和小西行长与小西樱子的汉话相比,一听,就知道至少肯定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之人。
眼见对方两人已经毫无保留地做完了自我介绍,都在看着自己,唐卫轩犹豫了片刻,也表明了身份:
“在下唐卫轩,锦衣卫百户,此番奉命护卫大明使团来此议和,为侍卫领队。”一边说着,唐卫轩顺便把怀里的腰牌取了出来,交由面前的二人过目。
听完唐卫轩的话,又看清了唐卫轩的腰牌,此二人再无什么戒备,连忙再次行礼:
“原来是唐百户。失敬!失敬!快请坐。”
很快,坐下来的唐卫轩便终于弄清了对面二人的具体来历。原来,此二人都是早年被倭寇胁迫、辗转到得倭国。后来,因为各有一技之长,现在都在倭国大名——九洲萨摩国领主岛津义久手下。或为医官,或为军官,倒也各受倚重。只是,对于入侵大明一事,二人均心念故国,所以,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特别将同是被倭寇裹胁而来的朱均旺混入了杂役之中,派其前来暗地里联络大明使团。但又担心事情泄露、或中了他人奸计,所以,谨慎起见,其中内情,也并未全部告知朱均旺。而是希望可以当面一谈。
听完了二人娓娓道来的说明,唐卫轩的警戒之心又降低了不少。看二人恳切的神情,内心之中也不免更多了一分敬佩和感动。感怀之余,唐卫轩不免站起身来,对着二人,再次抱拳深深鞠了一躬。
“唐大人快请起。这个,我二人寸功未立,实在担当不起啊……”郭国安赶紧弯腰托住了正在行礼的唐卫轩,如此说道。
“这一礼,不为功劳。只为二位拳拳报国之心,足可受在下一拜。”唐卫轩直起身子后,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倭军打扮的郭国安,任自己当年如何想像,也不曾料到,倭军之中,居然还有心向故国的大明子民,甘愿冒着风险,向故国之人暗通机密消息……这几句话倒也是由衷而发。
听唐卫轩这样讲,郭国安和许三官眼中也不免有些湿润。大概这开战一年多来,他们也是一直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身在敌国之中,又始终无法和大明取得实质联系。如今,报国之心得到了眼前这位年轻锦衣卫的承认与敬佩,内心不免也是一阵按耐不住的激动。
郭国安面色涨红,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在这一刻,之前无论付出了多少的艰辛和风险,都是值得的,甚至略有些哽咽了。
还好,一旁的许三官虽然也有些激动,但却始终没忘了今晚的正题,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唐百户,此地并非绝对安全,恐夜长梦多,就请恕许某直言今日准备相告之事了。”
唐卫轩立刻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着。
“主要是两个事情。其一,是关于前线晋州城的最新情况。其二,则是我们两个刚刚得到的一个并不一定准确的消息……”
“哦?晋州城怎么样了?”一听到晋州城三个字,唐卫轩脱口而出问道。心中也是一紧,晋州之战,事关全局,也不知上回派出去的那个侍卫是否已将使团的密函送交李如松……
“其实,”郭国安接过了话头,介绍道:“此刻的情况,我们二人也不十分肯定。但前天的时候,我和许先生刚刚从晋州城下的前线撤下来,当时,倭军已经连续猛攻了五日。晋州城依旧岿然不动……”
呼——唐卫轩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石头至少放下了一半。原本自己也觉得,倭军仅凭铁炮,擅长防守,而并非攻坚。听小西行长当时的意思,晋州城好像之前倭军就未曾攻下,所以这次才挑了这么个硬骨头来啃,打算一雪前耻。但看来,九万大军围攻了五天,还没能攻下,锐气已失,大概破城也就越发艰难了……
“不过……”谁知,郭国安的话锋很快一转,“也不知为何。九万倭军将晋州城重重包围,除了个别几支人数稀少的援军外,大部的明军和朝鲜军队并未赶到城下前去解围……而且,我们临走时,曾听闻,加藤清正所部的饭田直景,好像新发明了什么新式的攻城武器。也不知其威力几何。但,长久这么下去,若是援军迟迟未至,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