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名护屋城内一片薄雾。唐卫轩在三之丸的角落中等待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依稀看到了一众杂役的身影。轻轻地提起自己手中的木桶,学着几个其他杂役的样子,将毛巾搭在桶沿,慢慢跟在了队伍的最后,再次混入了大明使团所在的院落。
忐忑不安等了一夜的老周、李纹月等人,见唐卫轩平安返回,脸上虽然绷得很紧,但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稳稳地落了地。春山更是一脸的兴奋,大概是一下子便嗅出了唐卫轩的味道,扑楞着就打算扑将过来。还好李纹月及时拉住了春山,使得这一偷天换日的计划没有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待老周不动声色地将杂役打扮的唐卫轩引到自己房间、小心翼翼地闭上了木门后,唐卫轩紧绷的精神终于慢慢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老周也早已按耐不住,忙不迭地追问起昨晚的经过,是否遇到了什么埋伏或者意外。
“还好,一切顺利。”唐卫轩轻轻摇了摇头,一边准备换回李纹月早已准备好的自己原来的那身装束。
“这么说?真的是自己人?!”老周一向警惕性高,即便到了这一刻,依然不太敢完全相信。
唐卫轩回想着那两个站在风中抱拳回礼的身影,微微笑了笑,点点头,道:
“嗯,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人。”
同时,又顺口问道:“对了,那个朱均旺呢?准备送他回去吧。这一趟也辛苦他了。”
“额……好。”老周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这就叫人把他放了,把他秘密送过来……”
看老周的表情,唐卫轩立刻明白了,老周八成是担心在自己昨晚生死未定的时候,朱均旺会趁着夜间暗自逃跑,所以干脆又把朱均旺秘密关押了起来……
望着老周转身离去的背影,唐卫轩越发觉得,朱均旺、许仪后等人着实是不易。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向朝廷好好禀报他们此番的功劳。
等到朱均旺换回杂役的打扮,再次和一众杂役一齐顺利出门而去后,唐卫轩便叫上老周,共同去向沈惟敬等三人汇报这个情况。
路过自己房间时,唐卫轩仍不忘亲昵地摸了摸等待已久的春山那毛绒绒的脑袋,又和眼圈红红、似乎彻夜未眠期待着自己平安的李纹月相视了片刻,而后还是转过身去,与老周一同,跨进了议事厅的大门。
待背后的木门被紧紧拉上闭合后,唐卫轩施了一礼,然后便将前一晚由许仪后和郭国安处得来的消息,向面前的谢用梓、徐一贯和沈惟敬三人转述了一遍。当然,至于消息的来援,出于对许仪后等人的保护,也缘于当初李如松的特别叮嘱,唐卫轩便刻意没有提及。
好在,谢用梓和徐一贯听出了唐卫轩对于消息来源的回避,再考虑到唐卫轩作为锦衣卫的特殊身份,很自觉地没有多问。沈惟敬坐在一旁,一边听着唐卫轩的汇报,一边转了转眼珠,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似乎不用唐卫轩说,他自己也能猜出了个大概,所以同样没有多问。
不过,问题是,经过一番讨论,三个人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对于晋州城的战况,自不必说,完全不受众人的掌控,派人回去通报相关消息,再由李如松做定夺,已经算是尽到了使团的责任。而对于比武之事,更是无从着手。谢用梓和徐一贯虽然是文官,但毕竟一直随军而行,所以也并没有提出“尽量战成平局”这样丝毫不切合实际的建议。沈惟敬更是耸了耸肩,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建议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没多久,见实在讨论不出什么有效的对策来,唐卫轩只好有些悻悻地向三人率先施礼告退,回到老周的房间,与其单独商量起办法来。
“办法吗,很简单。”老周一脸坦然,两手一摊:“就和这些倭国崽子们死磕到底呗。反正我们赢了就是赢了,没啥亏心的。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碗口大的疤……”
唐卫轩正感到有些越发失望之时,老周却又继续说道:
“这次随行的部署中,我还特别挑选了一个常年侍奉在李大帅左右的侍卫,名叫崔清安的。功夫很是了得!要比单打独斗,想必绝不会输给那些倭国武士!”
听到这句话,唐卫轩倒是看到了些希望,心里也有了些底。同时,也回想起了这名在侍卫队中的崔清安,尤其是他那双骨节凸现的手。有过一定战场经验的人,都能多少看得出,那是多年经习刀法的高手,才能拥有的双手。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这个崔清安的本事,唐卫轩倒是觉得,一旦无法避免一战,届时派崔清安上场,至少应该不会轻易输给对手才是。至于赢了之后的不利影响……
唉,如果连取胜都要畏首畏尾,那反倒是更坠了大明的军威。想到这里,唐卫轩倒觉得其实老周的说法不无道理,比武决斗之事,首忌心浮气躁,再次就是忌讳心有旁骛。一旦心中带上了杂念,顾及结果,反而更容易被对手抓到机会或破绽,最后只能惨败下场。
既然这样,反而不如派出精干之士,让其放手一搏!
想到此,唐卫轩也点了点头,先让老周去找崔清安过来一趟,至少应该提前和其交待一下,有个准备才好。
老周转身刚刚出门,又有一个人影来到了唐卫轩的门前,“咚咚”敲了两下门。
唐卫轩原以为是老周回得来如此之早,或者是李纹月送过来什么糕点供自己充饥,但心中还是思虑着比武之事,于是只是轻轻吩咐了句:
“进来。”
谁知,木门被拉开以后,站在门外的,竟然会是沈惟敬!
“沈大人!请恕末将无礼。”唐卫轩连忙正身而立,拱手行礼。
“无妨,无妨。”沈惟敬笑着说道,一边迈步走了进来。
唐卫轩本打算到隔壁让李纹月速速准备茶点过来,但还没迈出步子,沈惟敬似乎就已看穿了唐卫轩的心思,直接拦住了对方,一边走下,一边悠悠地说道:
“不用麻烦了。沈某坐坐就走。来,唐百户,你也坐吧。”
唐卫轩见沈惟敬如此说,才又转回了身来,慢慢坐下,等待着沈惟敬的下文。
“唐百户,昨晚似乎彻夜未归,今日一早就带回如此重要的消息。锦衣卫的本事,的确让沈某大开眼界啊……”
沈惟敬眯起眼睛,笑呵呵地盯着唐卫轩说道。
“大人谬赞了。”唐卫轩立刻恭谦地回答道,同时也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一句话。
沈惟敬眼睛又眯了眯:“原以为唐百户身经百战、有勇有谋,此番看来,沈某当初还是小瞧你了。哈哈。”说到此,沈惟敬顺便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继续看着面前的唐卫轩。
“不敢。”唐卫轩不知沈惟敬到底想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委婉应对。
“唐卫轩带来的消息,自然是十分准确的。倭国一向尚武,比武之事,恐怕也的确极有可能。看唐百户刚才的样子,大概还在为即将到来的比武之事,而忧心吧……”
见沈惟敬把话转到了比武一事上,而且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忧虑,或许会有什么不便于刚才在谢、徐二人面前所说的话,要打算交待自己,于是点点头,承认道:
“沈大人慧眼,末将的确正在忧心此事。”同时,唐卫轩深知沈惟敬一向对倭国的各种举动有着独特的见解,上回小西樱子来到军营中主动提议领路,也是多亏沈惟敬力主迅速行动,这一回,兴许也会有什么好主意呢,这样想着,唐卫轩试探着问道:
“敢问沈大人,可有良策赐教?”
“呵呵,唐百户,你看来还没搞明白,倭国为何要议和。如果真的会有比武,又是为何要比武?”沈惟敬笑了笑,反向着唐卫轩问道。
“这……”唐卫轩犹豫了下,坦诚相告道:“末将身为军人,只知忠君报国、奋力杀敌、护卫使团周全,这些细节,倒是没有想过太多。”
“倭军劳师一年,而今却只能龟缩于朝鲜东南一隅,军无战心、民有怨意。进,则有我大明强敌在前,寸步难行。退,则无法向国内诸大名和全国军民交待。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也只有靠议和来争取点儿利益、挽回点儿面子,再行撤军了。如小西行长等明白人,走得就是这条路……”
唐卫轩点了点头,但对沈惟敬的这种看法,也不是头回听了,所以并不怎么新奇。
“既然如此,这一回比武,无论胜负结果如何。议和大计,是不会变的。”沈惟敬依旧是平静的语气,“正如唐将军刚才所说,军人的职责,就在于战斗。既如此,是胜是负,都该竭尽全力,无需考虑太多后果。即便要考虑,也该是我等之事。沈某之前在议事厅所说的随机应变,也是指的我等之事……另外,倭国尚武之风久已,即便是败了,他们也敬重竭尽全力的勇士,但如果留有一手,刻意制造出败局或平局,一旦败露,都会大为失礼,也会被对方所不齿。反不如放手尽力一搏……”
听完这番话,唐卫轩大为惊讶。没有想到,沈惟敬的意见,最后居然会和一向意见相左、性格迥异的老周不谋而合。看着眼前一脸正色的沈惟敬,唐卫轩不由得对这个长相丑陋但却独具见地的浙江商人再次刮目相看。
“对了,”沈惟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忽然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昨晚相见之人,有没有告诉你,倭国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