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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喋血-1

“哗啦——哗啦——”

寂静的夜里,一阵阵的浪花拍在船头,让船上的人睡也睡不着。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左右张望一下,也尽是随着船体一同左右摇晃,一个个满怀心事的身影。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长谷川秀久暗暗叹了口气,披上自己的羽织,从船舱内独自走了出来……

如今,距离从汉城匆匆撤军“凯旋”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再次站在这从九州驶往朝鲜的战船之上,自己大概还能记得,去年渡海之时那莫名的兴奋,与想要建立一番不世之功业的无限憧憬,只是,那感觉如今再次回忆起来,却是令人感到一阵陌生与疏远。脑海中取而代之、甚至挥之不去的,反倒是离开汉城时,那一幅幅鲜活的慌张与庆幸交织的表情……即便已经时隔一个月之久,但自始至终,一旦再次入夜之后,昔日的撤离场景却又重新卷土而来,占据了脑海,仿佛汉城的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时的一样,清晰而又深刻。

深吸一口气,长谷川秀久紧了紧身上那被海风吹的有些松开的羽织,开始将思绪收回到眼前来。

此时,舱外的甲板上,铺上了皎洁的月光,清澈透亮,只是,这海上的夜风,也是微微有些凉,即便披着裹紧的羽织,长谷川秀久依旧感到有些寒意。

在这并不太平稳的甲板上随意踱了几步,长谷川秀久忽然注意到,除了三三两两驾船掌帆的船员外,还有一个落寞的身影,正独自坐在船头附近的一个清冷的角落,好像在向着远处眺望着什么……

长谷川秀久又向前走近了几步,借着月光,对那个略有些模糊的背影,又看得更清楚了些……

长谷川秀久忽然大惊失色,心头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那个身影,居然好像正是应该已经死在汉城中的……松仓胜正!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多月前,从汉城撤出来的那一天,自己明明是亲眼确认了松仓胜正的尸体,后来还特意借着跟随饭田大人回国的机会,将其遗体一并送回了九州肥后的松仓家……但是,此时此地,松仓胜正的身影,又为何突然出现在这深夜的船头之上……?!

长谷川秀久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了看,没有错,那的的确确是松仓胜正的甲胄。背后斜着的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痕,还是在当年和女真人作战时留下的,自己绝对不会认错……

该不会,是松仓胜正的阴魂不散、借尸还魂了吧……

回想起松仓胜正那不明不白的死因,长谷川秀久也不敢肯定。稍稍犹豫了一下后,又鼓起勇气,继续向着那个身影靠近了几步。

无论对方是人是鬼,总要弄个清楚。

“吱——呀——”

忽然,长谷川秀久脚下刚刚踏上的一块木板,大概是有些松动的关系,因为受到了压力,而猛然发出了这样的一声响动!

在这几乎只有浪花翻滚声的夜里,倒是着实有些刺耳……

而那个船头的身影,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有人正在靠近,微微晃动了下身体后,竟随即转过了头来……

“啊——”

借着月光的照射,在看到此人转回的面容的一刻,长谷川秀久足足吓了一大跳,瞪大了眼睛,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

转过来看向自己的,居然是一张少了半个鼻子的脸庞……

但很快,长谷川秀久刚刚张开的嘴巴,却又立即止住了,因为,长谷川秀久已经及时认了出来,这个背影酷似松仓胜正的“鬼魂”,其实,正是其兄长——松仓重正。

因为之前在兀良哈一战时,被悍勇的女真人咬掉了半个鼻子,所以,当时侥幸活了下来、但却面部受了重伤的松仓重正,在随着主力撤回汉城之后,便先一步返回九州养伤去了。只不过,这一回,松仓胜正又死在了朝鲜,松仓重正便又选择了重新上阵,带着新近补充的松仓家士卒,再次和自己与天草雄一一道,跟随着饭岛直景大人,重返朝鲜前线。只不过,再次见到伤愈的松仓重正时,对方一直戴着一副遮住了脸部伤口的面具,也不晓得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在猛然见到其真实面目的一刹那,那略带恐怖的面容,着实吓了长谷川秀久一大跳……

其实,连同长谷川秀久所在战船在内,附近这几艘一同驶向釜山的战船上,所载着的,也正是与松仓重正一样,刚刚从加藤清正的领地——九州肥后调集来的后援兵力。一个月前,第二军团刚刚撤到釜山后不久,饭田直景便奉加藤清正之命,带着长谷川秀久、天草雄一等人,连同不少还滞留在朝鲜战场上的死伤者,一起送回了九州。在数日前接到指令、再次赶赴战场的同时,也顺便奉命带回了这数船的补充兵力。

当然,在这些新鲜血液之中,松仓重正算是个特例。上过数次战场、甚至已为此留下终生伤残的松仓重正,比谁都应该更加了解战争的残酷与血腥。作为昔日曾并肩血战、甚至险些一同葬身女真人之手的战友,再加上松仓胜正的缘故,长谷川秀久本打算和其叙一叙旧,同时,找个合适的私下场合,解释一下其弟那蹊跷的死因。

但是,自从两人再次见面后,每当松仓重正的目光扫过自己时,长谷川秀久总能感觉到对方那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也正因为如此,颇有些尴尬的长谷川秀久,还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和其说上一句话。

今夜,见松仓重正一个人独自坐在船头,长谷川秀久心中微微一动,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借着这个机会,和见面之后还一句话都没说过的松仓重正好好沟通一下。至少,对于其弟莫名其妙死在汉城的来龙去脉,长谷川秀久觉得自己有责任和其详细解释一番。

可是,长谷川秀久刚刚向前倾了一下身子,还没来得及抬脚,一脸冷漠表情的松仓重正已经掏出了那副面具,戴回到了脸上,然后便再次扭回了头去,对于身后的长谷川秀久视若无睹……

与此同时,在其甲胄背后的那道明显的刀痕,也再次在月光之下显露了出来。

虽然吃了这样一个闭门羹,但再次看到那道如同獠牙一般从平整甲胄上呲出的刀痕的一瞬间,长谷川秀久一时也是有些触动。没有想到,松仓重正居然将其弟所穿的旧甲胄又带了出来,而且,在这深夜之中,还穿在了自己的身上,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待在孤身船头,望着前方那朝鲜所在的方向,不知在独自想着什么……

望着那沉默不语、冷漠孤僻的身影,听着耳畔依旧不曾止息的浪花之声,趁着这深夜之中的寂静之境,长谷川秀久忽然想起了倭国当年流传的一句绝命诗,好像是这样说的:

幽幽三途船,弱水唤我身亦至,且寄冥水间。

一时,长谷川秀久也有些恍惚,这条战船载着自己驶向的,究竟是釜山,还是冥河……?

轻轻叹了口气,长谷川秀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去打扰松仓重正,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船头……

脚下的战船,依旧在随着浪花的拍打而微微摇晃,长谷川秀久的身旁,偶尔也有几个生涩的年轻士卒,出舱来起夜解手。看着这几个稍显笨拙的身影,长谷川秀久不禁默默叹了口气,想起了出航前,看着一个个还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武士和士兵兴冲冲地走上战船、准备渡海前往前线时的情景,港口的周围,还尽是些送行的人群。那一刻,长谷川秀久感到就像是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一样,彷徨中带着些激昂,紧张中缠着些期待。只是,当这种感觉在寂静的深夜再次占据脑海时,不知为何,内心之中再次涌出的,却不是那份熟悉的亲切,而是一股淡淡的悲凉……

同时,也将自当年起的那些有些陈旧的记忆,慢慢带回到了长谷川秀久的脑海之中……

回想当年,真是让人感到无限的惋惜,昔日贯穿横扫的朝鲜八道,如今居然也就勉强只剩半道而已……感慨之余,长谷川秀久不禁又突然想起了半年多前石田三成所说过的那番话,责怪加藤大人等人纵兵烧杀抢掠、致使义军遍地、星火燎原。当初,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大概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义军来掣肘,那样的话,朝鲜八道,又是否能够守得住呢……不过,如果不采取随军一路就地征抢的策略,恐怕,倭军也不太可能马不停蹄地一路北上,半年便贯穿整个朝鲜了……唉,这里面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一边如此胡思乱想着,长谷川秀久已经自顾自踱步到了战船右侧的船舷附近,望着不远处数艘友军战船上上挂起的灯笼,长谷川秀久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这些源源不断,继续开赴前线的援军,长谷川秀久越发地觉得,看来,自己一个月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的想法,还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