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几个顺天府的差役倒是相当有经验,打眼一瞅,一见这队人为首的几个人都是跨坐着高头大马、身上甲胄鲜明,虽然没有亮明旗号,但一看就知道绝不是寻常来路。即便尘嚣直上,有几个闪避不及的百姓在不断抱怨着,也一时没敢轻举妄动。再瞧一眼跟在其后的,竟是三个锦衣卫,而且不是千户就是百户、试百户,几个差役也就立刻颇为默契地相互使了个眼色,而后一齐转了个身,朝着别的地方巡逻去了,只当在这边什么也没看见。。。
京城的百姓大概也是已经见惯了大场面,一看差役们都唯恐避之不及,也就挥挥袖子,该走路的走路、该起身的起身,各自原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唐卫轩摇了摇头,继续紧跟着前面的李如松策马而行。
不过,在路过一家茶馆时,竟也有不少茶客在茶馆二楼的雅间或者一楼的门外,正熙熙攘攘地簇拥着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疾驰而过的李如松一行人,仿佛就在一直期待着这队人经过此地似的。
一见到李如松等人风驰电掣地骑过,众茶客之中,顿时有人爆发出欢呼之声,其中也伴着一些质疑之声,而剩下更多的,则是热闹异常的议论之声。
出于强烈的好奇,骑在队伍靠后位置的唐卫轩忍不住稍稍放慢了马速,偏过头去,稍稍听了听那些人的议论之声:
“哈哈!我就说嘛!李大帅凯旋班师,今日入城面圣,怎么样,怎么样,老子没骗你们吧!来,刚才说好要和老子打赌的,赶快把银子拿出来吧,麻利儿的!”
“哎!陆老板,您先甭得意!大家伙儿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您之前口口声声说,李大帅会带着大军入城游街、庆祝平定了朝鲜的十余万倭寇、凯旋班师的。您老说的大军。。。我怎么没看见啊!”
“是啊!是啊!”其余一群人立刻起哄道。
“切!老子说的是李大帅带队,从安定门入城。刘老板,你睁开眼看看,那不是一队人马,甚至还有锦衣卫吗?!何况,今天天不亮,顺天府还有兵部、礼部的人就在组织这一路的扫街洒水,你们又不是没看到,这里好几个老少爷们儿,都足以帮我证明,本来大军也该一起来的啊!就算现在没看到大军,那安定门老子可也猜对了!”
“废话!就算大军败了回来,不也走安定门吗?出征走德胜门,班师走安定门,无论胜负,这可是自打有了北京城的老规矩。你这种猜测不算数!不要耍赖,赶快把赌输的钱交出来吧!爽快儿点儿!”
“嗨,我陆某人可是在兵部那里有人的!正因为昨晚听说兵部右侍郎孙季胄孙大人,特别去了趟东北郊外,前去迎接李提督的大军,兵部也在布置今天上午的入城仪式。据说连锦衣卫都出动了,护卫着孙侍郎一同前去。这消息能有假?!”
“哈哈!老陆,那你这次可得认栽了。我可也听说了,而且是今天早上才从宫里得来的最机密的消息,陛下不知为了什么,又临时改变了前面的凯旋军队入城的命令;改为单独宣召个别几个人了,您这消息,可算是过时了。而且,据说还有东厂的厂卫,今早跟着司礼监的刘公公一起去宣布的命令。那锦衣卫再厉害,骆指挥使能和东厂提督张公公相提并论吗?!”
“啊?!东厂的厂卫也出动了?!”
“呦!张公公果然是只手遮天啊!”
“这李如松不是和张公公关系挺好的吗?怎么,难不成这次是他得罪了张公公吧?”
“你们说这事儿会不会和前不久沸沸扬扬的‘三王并封’有关?”
“要我说,八成和朝鲜国王立世子的事儿有关。最近朝廷里面据说正吵吵这事儿呢!但说到底,其实还是咱们大明的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太子之争啊。。。”
。。。
此时,因为李如松等人已经骑出去有些距离,落在最后的唐卫轩眼看就要彻底脱离队伍一行了,也只好先听到这里,再次两腿一夹,驾马立即跟上了前面的李如松、韩千户等人。
茶馆那边再后面的议论之言,唐卫轩也就基本都听不清了,只是身后那些茶馆中的茶客们,依旧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朝廷里的各种新闻,以及他们之前打赌的输赢。。。
转过几个街角,一行人便来到了皇城的正门——承天门门前。一行人随即跟着李如松拉缰下马,这时,立刻便有一队负责皇城禁卫的锦衣卫迎上前来,接过了几个人的马缰绳,同时也引着李如松带来的几个侍卫,带到了一边的哨所,稍事歇息。剩下为首的一个人大臂一挥,示意李如松跟随其先过承天门外的金水桥,再进承天门。
见有人指引,还不太熟悉宫廷规矩的唐卫轩多少放心了些,也打算跟着李如松一同上桥过河。不过,却被另外几位锦衣卫拦了下来,转而带着韩千户、唐卫轩和程本举,从另外一座更加狭窄的桥上过。
这时,唐卫轩才注意到,这承天门外的金水河上,一共是七座拱形石桥,形制还不太一样。最中间的一座石桥最为宽阔,装点雕琢也最为恢宏大气,一派帝王气象,一看就是皇上才能走的御道。而两旁的其余几座石桥便依次显得相对窄一些,虽然也大都以汉白玉栏杆装饰,但雕刻的花纹等却依次降低。方才为首那名锦衣卫带着李如松走的,是中间最宽阔石桥旁左侧的第二条桥梁,而带着韩千户、程本举与自己走的,则是更靠外、也就是位于最外侧的石桥。
一边过桥的过程中,程本举也在小声地帮着唐卫轩讲解道:“唐兄,你可能有所不知,中间那座是‘御路桥’,通常只有天子能走。其次的两座,是‘王公桥’,是宗室亲王们才能走的。而再外侧的两座,也就是李大帅走的,那便是‘品级桥’,只有三品及以上文武官员才能走。咱们锦衣卫大概也就只有都指挥使骆大人可以走了。至于最外侧的两座,即咱们现在走的这两座,则叫‘公生桥’。四品及以下官员,只能走这里。。。”
唐卫轩没有想到,程本举对这些事情懂得还挺多。自己原来还对此不是很了解,也就基本知道中间那座是皇上才能走的,旁人不得僭越。至于其他几座桥的等级差别,反正暂时也没有机会到皇城担任禁卫,更不会从正门——承天门进入皇城,所以也知之甚少。
即便是朝廷的六部和宗人府、钦天监、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政司等各大衙门,甚至还包括锦衣卫衙门在内,也都在承天门外的一大片广场两侧,所以,唐卫轩原来也没少见这座气势恢宏、帝王气派的承天门与金水桥,但是,却还的确从来没有真真正正踏上过这里的金水桥一步。。。
如今,刚刚下马,还没有进入皇城,就在自己本该十分熟悉的地方,差点儿犯了忌讳、逾制而行,唐卫轩的心中不禁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只是静静地跟在韩千户的身后,不敢再轻易越任何雷池一步。。。
几个人过桥之后,又从承天门的侧门进入了皇城,继而又来到了第二重的午门。在穿越午门之后,正面所对着的除了又一座内金水桥外,便是壮丽辉煌、气象万千的皇极门。不过,带路的锦衣卫们却没有引着李如松一行继续向里走,而是向左拐了个弯,来到了位于旁边的一处便门。
这里,早有几个拿着拂尘的公公在等着了。
见李如松等人走了过来,为首的一名公公朝着迎面而来的李如松作了个揖,而后又随即抬起身来,用特有的尖细嗓音笑着说道:“李提督,咱家可候了您好久了。现在,皇上正和几位内阁大臣在武英殿议事,一并等着您去奏报前线敌情呢。。。”
听这公公所发出的公鸭嗓般的声音,让人实在是有些不太舒服,另外,再加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更是让唐卫轩觉得后背有些微微发凉、直冒冷汗。而且,细细琢磨一下,这句看似陈述的话语中,似乎隐隐还有些埋怨李如松为何来得这样迟的意思。
不过,李如松似乎并不以为忤,也许是碰巧没有听出这明显的话外之音,也许是根本就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微微欠了下身,郑重说道:“李某得令之后,便快马加鞭赶来,稍稍延误之处,还请公公不要计较。”
“呦!瞧李提督您说的,咱家这些在宫里做下人的,哪里敢呢?就是皇上他老人家若是一直等着,总不是个事儿啊。您说是吧?”这公公不阴不晴地笑了笑,而后,也不待李如松回答,又拿眼扫了一下其身后的韩千户,问道:“这位。。。就是在朝鲜带队锦衣卫们的那位千户大人吧。”
……
这……韩千户正准备躬身行礼,却听这为首的大公公道:“那你也跟着咱家一起来吧。咱家可也说不准,皇上会不会单独召见小小的一个千户。过会儿,就劳烦你先在殿外候着吧,皇上召见的话,咱家自会再来传你。”说完,大概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把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摆,道:“二位随咱家来吧。可别让皇上他等着了!”而后,便打算将身子转过去,准备径直在前开始带路了。
不过,就在临转身的一瞬间,那公公的余光又瞟到了韩千户身后的唐卫轩和程本举两人,随即眉毛往上挑了挑,好奇地问道:“咦?这两位年轻后生是怎么回事……?要个小小千户等候召见都是难得一见的了,咱家可压根儿没见过皇上要宣召芝麻大的百户、试百户啊……”
闻听此言,不仅唐卫轩和程本举一愣,刚才就有些尴尬的韩千户也是突然愣了一下,然后又赶紧解释道:“这位公公,是之前来宣布陛下口谕的司礼监的刘公公他……”
韩千户话音未落,这时,早有另一名看起来有些年轻的公公,轻轻咳嗽了一声,而后附在为首那名公公的耳朵上,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哦……这样啊……咱家知道了。”也不知另外那位年轻公公和其附耳说了些什么,但那为首的大公公在听到耳旁的悄悄话后,仿佛立刻明白过来了什么,稍稍琢磨了一下后,吩咐道:“嗯……那就先让他们两个在一旁的便房内去候着。有需要的话,再去传召他们吧……”
不过,看这大公公不屑一顾的表情,似乎也根本没有怎么在意。
嘱咐完后,就撂下了唐卫轩和程本举二人,又朝着李如松和韩千户二位笑了笑道:“二位请来吧,咱家这就带你们去武英殿面圣!”
望着李如松和韩千户跟着那位为首的大公公朝着不远处的武英殿走去,唐卫轩和程本举只好先等在原地。旁边的几个品阶看起来较低的公公恭恭敬敬地躬身送走了那位大公公后,这才转回身来,其中刚才那个年轻的公公瞄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冷冷开口说了句:
“走吧。这边。”
然后,也不管二人的反应,就已经在前开始带路了。
“有劳公公您了!”程本举拱手答道,拉了拉唐卫轩的衣襟,立即紧紧跟了上去。
唐卫轩还有些沉浸在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搞不清楚这叫自己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明明皇上打算召见的只有李如松而已,韩千户也不过是顺便一起叫了过来,以备皇上召见,但看起来,实际是否有机会面圣,也很难说。而至于自己和程本举的话,从刚才那大公公不屑一顾的表情上推断,估计也就是来凑个数、根本无关紧要的人物。
大概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唐卫轩和程本举刚刚转过身去,打算跟着前面引路的那位年轻公公前往远处的一座较为偏僻的便房,候在门口处的其余几个公公,便立刻压低着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哎,到底是谁叫这些小小的百户来的啊?当咱这皇宫是菜市场不成,谁都可以进来啊。”
“谁知道呢,咱家在宫里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说皇上召见过这么低级的芝麻官。就算是刚才那个才区区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也好生奇怪,有什么要找锦衣卫的事儿,不也应该直接找骆大人吗?”
“说的是啊。不过,也许,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缘由也说不定啊……”
……
背后传来的细碎的各种小声议论,听得唐卫轩更加心中有些不安。对于皇上身边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公公们,也更是升起了一些由衷的反感。
但不过,有一个问题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身为偌大帝国的统治者,贵为天子的皇上的确没有必要连五品以下的官员也要一一召见。更何况,当今天子自大约三、四年前开始,就不再上朝了,而是一直居于深宫之中,有什么事情,也是在宫中召见内阁大臣和朝中的重臣来进行商讨和处理。就连很多位居三、四品的高级文武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有机会一睹天颜,更别说旁人了……
那些公公的疑问,唐卫轩也是越想越糊涂。听之前韩千户进宫前的嘱咐,本以为很有可能会先见到骆指挥使,而后向其一五一十地详细禀告前线的具体情况,而后,再由骆指挥使觐见皇上,向其一一汇报。按照正常的流程,也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是,听刚才韩千户向那位大公公解释时,又似乎是由那队东厂厂卫护卫着、今天前来宣布陛下口谕的那位司礼监的刘公公所带来的指示。
这……实在是让人越发的糊涂了……
带着满腹的疑惑,唐卫轩一边走着,一边看了看身边的程本举。毕竟,在这些事情上,程本举似乎一直看得比自己透彻一些。不过,程本举表情上倒也看不出什么,依然是进宫前的那股兴奋劲,好像既没有对宫中公公们言辞间的轻视而感到任何的不满或反感,也丝毫没有过多的杂念,只是镇定自若地一路微笑着,向着便房那边走去。
算了,到了那偏僻的便房,等只有自己和程本举两个人时,再单独问一下程本举的看法吧……
看着依然在前面趾高气扬带路的那位年轻公公的背影,唐卫轩如此想道。
不多时,两个人就被带到了那座便房内,屋内倒也布置了桌椅茶几,虽然不是富丽堂皇,倒也是十分的整洁,处处透着华贵的气息。
“这里,候着。”
那年轻公公似乎只会两个字两个字的说话,冷冷地留下这么四个字后,就轻轻掩上了屋门,挎着手中的拂尘,扬长而去了……
程本举听那公公的脚步声走远了,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屋内的一把椅子上,浑身似乎松了一口气一样,感慨道:
“哎,这宫里的气氛也太压抑了。相比起来,似乎还不如战场上让人感到自在一些!”
唐卫轩笑了笑,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也是感同身受。
“哎,唐兄,你坐啊!咱们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程本举摸了摸头上突然冒出的冷汗,似乎憋了好久一样,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这里也不给咱备下点儿茶点。我这肚子可都快饿扁了……”
不过,见唐卫轩依然皱着眉头,似乎满腹疑惑,正打算张口问自己,程本举赶紧笑了笑,说道:“唐兄,你可别问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正一头雾水呢……”
“唉……好吧……”唐卫轩叹了口气,也只好慢慢走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依然是有些心神不宁,刚刚坐了一小会儿后,就又再次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又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凝神听着窗外是否有什么脚步声走近。
“哈哈,唐兄,我可真的是实在想不明白。”程本举看着唐卫轩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奇地问道:“咱们一起出生入死也有好几次了。无论困在平壤城中,还是围在德阳山上,多少次都深陷险境,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光剑影直在眼前来回晃悠。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情况下,我都没见你这么紧张过,依然还是稳如泰山、智计百出。怎么回到咱们自己的地盘,甚至又有可能觐见到陛下、领受封赏的时刻,你反而……”
“呵呵……”听到程本举这样讲,唐卫轩不禁颇为自嘲地苦笑了几声,也觉得自己似乎的确过于紧张了。但是,如今太多掌握不定的事情,又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实在让人心神难安。虽然,在这大内皇宫之中,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埋伏,也基本不会有什么杀身之祸。虽说伴君如伴虎,但当今皇上即便算不上仁慈之主,也绝非残暴之君,对自己的天子亲军锦衣卫也一向不薄。退一万步讲,就算面圣时出了点儿什么岔子,有举止失当之处,皇上也不会屈尊和自己这样的小角色一般见识,顶多回去被上司痛骂一顿而已。
但是……
自撤兵班师开始,自始至终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感觉在伴随着自己,而且很明显地,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反而充满了不安和警惕。
在历经数次生死考验之后,唐卫轩扪心自问,收获最大的,恐怕还不是如今锦衣卫百户的官位,而是这种越来越灵敏的对危险的预感。而此刻,心中的一股直觉正在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前方似乎正有什么危险潜伏在某处!
而且,这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随着自己离京城越来越近,来自心底深处的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如今,唐卫轩甚至都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砰砰的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