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辰时未到。几乎一夜未能入睡的唐卫轩已经早早地赶到了和小西樱子相约的大同江畔。
春寒料峭,虽然这些天冬雪大多已经消融,但江边依然伴着瑟瑟的北风。那已然开冻的大同江水,看起来也依旧是冰冷刺骨。
朝阳的晨曦中,城外几乎没有多少人来往走动。一身素装的唐卫轩,看着江水两岸的情景,脑海中不断回映出昔日两番突击平壤时的情形,尤其是史儒余部列阵大同江边、背水冲锋的那一幕,呼啸而过的寒风中,似乎也依稀回荡着那悠远而又嘹亮的歌声……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深吸一口气,唐卫轩逐渐从那日惨烈的厮杀中回过神来,搭起手,开始遥遥地朝着对岸望去。没想到,当年光复平壤后自己在江对岸山林旁的缓坡处种下的那棵桂树,依然若隐若现地挺立在山坡上,遥望着对岸重现生机的平壤城。一时间,唐卫轩有些低落的心情,多少又感到了几分欣慰。更令人感到惊喜的是,此时刚刚经历了凛冽的严冬,百花大多尚未盛开,但桂树上那一条条的枝干上,却不知为何,竟已吐露出一串串淡黄色的细碎花叶,随风摇曳,如同在向着自己轻轻地招手。
不知是因为桂花之香真的如传言得那样清可绝尘、浓能远溢,还是唐卫轩自己的幻觉,虽然隔得尚远,但望着那开放的花叶,似乎也能闻到其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如果伊人尚在,唉——
正在唐卫轩立于江边独自叹息之时,隐约间,从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之声,让人感到一阵似曾相识的熟悉。怀着一丝会不会是桂月香尚在人间的幻想,唐卫轩猛地回头看去,却再次有些失落。
来的人,只是小西樱子而已。
打量着正向自己走来的小西樱子,唐卫轩皱了皱眉头,说来也是奇怪,如果从身形上看,小西樱子和桂月香的样子倒是十分的相近,甚至从身后的背影上,简直难以分辨两人。也难怪自从认识过这两人后,时不时地会产生些错觉,经常将其认错。不过,尽管外形相近,细细想来,两个人的性格、脾气,却是大相径庭。
桂月香平时举手投足中所透出的柔美娇媚、步履盈盈,让人如痴如醉、流连忘返,而在那表面的温婉可人下,却几乎无人可以看穿,这青葱十指抚琴弹奏的佳人,胸中怀有的却是敢作敢为、柔中有刚、果敢大胆的豪情与忠义。
静心想来,自己这两年非比寻常的经历,其实一切的开端,也无外乎都是从无意中与桂月香相识、继而得到了其馈赠的平壤城防图开始的。那日在平壤城遇伏,急切求生、四处乱撞之时,竟阴差阳错地和老周一同闯入了百花楼,到底只是巧合与偶然,还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如今慢慢回想起来,唐卫轩倒是愈加愿意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虽然,也有可能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了……
无论如何,这个朝鲜的奇女子,都在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也值得自己终生缅怀与敬佩。
而眼前与其外形相近的小西樱子,则给人以既相似但却又截然不同的印象。虽然两个人平时似乎都是一副不动声色、沉稳冷静的样子,但桂月香的果敢却是集中爆发于一瞬间,简直判若两人。而历经更多生死考验的小西樱子,则有意无意地好像已经具备一种接近于常态的果断与决绝。当其时不时极为认真地盯着一个人时,目光中的杀气与冷酷,令人不寒而栗。更不同的是,作为小西军的首席忍者首领,面前这个正当妙龄的倭国女子,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警惕与戒备,以应对可能随时发生的任何意外。
也难怪,当初练光亭中桂月香突然奋然投出那只血红色的琵琶时,在场之人,甚至包括已经见惯了刀光剑影的诸位将领们,也是一个个目瞪口呆,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但小西樱子的匕首,却在此时稳稳地射了出去,刚好在最后关头,替小西行长挡住了那横空飞来的琵琶。
若不是小西樱子那令人瞠目结舌的敏捷反应,恐怕,小西行长当场便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而从之后一次又一次的碰面中,尤其是当作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相互身份所进行交流时,唐卫轩越来越能感觉到其身上带着的一股异于常人的狡黠……
唐卫轩还在一边于脑海中思考着这些,一边有些忘我、甚至是颇为失礼地盯着已走到面前的小西樱子看个不停,小西樱子却在愣了愣后,撇了撇嘴,白了正有些发呆的唐卫轩一眼,轻声呵斥道:
“你傻呵呵地站在这里,盯着我看什么?时候不早了,走吧!”
说罢,挥挥手,开始在前方带路,引着唐卫轩向东走过了在大同江上新搭建起的木桥,来到了大同江的另一侧。而后,又寻觅着走入了一片山林之中,在树林中绕了几个弯后,竟来到了一片僻静阴冷的地方。面前随即出现了一大片极为潦草的坟头,一个连着一个,歪歪斜斜、极为不规整,一看便是草草埋葬尸体之处。
这……
唐卫轩看着眼前这片几乎可以称作乱葬岗的杂乱墓地,心中不禁骤然一紧:
莫非,桂月香就被葬在了这种地方?!
不过,小西樱子似乎并没有停步的意思,继续穿过了这片歪歪斜斜的破败坟地,又走了一段路,绕到了一处地势较缓的山脊之上。
这山脊的一侧,是方才两人穿过的那些近乎胡乱埋葬的坟头,而另一侧,则正好可以望得到平壤城中的大同门,与练光亭。甚至,山脊下的缓坡上,竟然刚好还可以看得到那棵与众不同的淡黄色桂树……
就在唐卫轩看着远处遥遥相对的练光亭,和山脊下不远处的那棵桂树有些发愣时,小西樱子已经站在了一座看起来极为朴素的坟冢前,停下了脚步。
虽然小西樱子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从对方的表情和神态中,唐卫轩基本已经可以判断得出,这里葬的,应该就是桂月香本人了……
如此简单的埋葬,虽然在坟前也立了一块木制的牌子,但是经过这近两年来的风吹雨打,木牌早已朽败不堪,更是已完全看不清上面的笔迹。或许,最初堆起坟冢、插上这块木制“墓碑”时,就没有写过什么字。
不过,纵使这墓地朴素至极,但至少也比山脊另一侧的乱葬岗要好得多。还可以远远地望见平壤城与练光亭。是巧合,还是……
想到这里,唐卫轩虽然没有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小西樱子,但对于在此埋葬桂月香的小西樱子,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多了一分好感。
而面对着终于找寻到的这座昔日佳人的坟冢,唐卫轩原本心中激荡了一整夜的千言万语,在这里时候,却不知为何,硬是一句话也找不到了。只是深深地凝视着这座凄凉萧瑟的墓冢,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个婀娜的身影,已翩然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怀抱琵琶半遮面,玉指轻动,随即流转出一曲国破山河在的《玉树后庭花》,声声拨动心弦,仿佛又回到了跟随沈惟敬来到平壤城中、小西行长设下的接风宴上……
过了一阵,大概是见唐卫轩望着这座桂月香的坟墓始终默不作声、表情悲戚,身侧的小西樱子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没有想到,你对这个素昧平生的朝鲜女子,还有这么深的感情。她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感怀吧……”
“我和她……”唐卫轩在长久的沉默后,忽然抬起了眼,略带着些沉重的口气开口说道,“并非素昧平生。”
言罢,唐卫轩索性将当初从百花楼的初识,以及平壤城防图之事,小西行长所设接风宴席间的那曲《十面埋伏》,甚至那晚桂月香来到自己屋中向自己透漏的大量情报,大致讲了一遍。当然,至于那晚后来还发生了些什么,唐卫轩将其刻意掩去、并没有提及。
听着唐卫轩的讲述,小西樱子脸色阴晴不定,好像既带着几分愤怒、也怀着几分诧异,表情复杂地直到唐卫轩讲完,小西樱子足足沉默了好一阵,这才最后默默地叹了口气,换了种眼神,再次望了眼那个坟头,三分敬佩、三分惋惜,外加几分悔恨和懊恼地叹息道:
“没想到,终究还是小瞧这人了……”
犹豫了一下,小西樱子低下身抓了些什么,又往坟头上加了把土,轻声感慨道:“虽是敌人,但确也值得尊敬。想起当初众多拿着俸禄、却举部投降的朝鲜降军,这一个弱女子,更是尤为可贵。也难怪,会在其死后,还有那样的传言了……”
“传言……?什么传言?”唐卫轩一愣,随即追问道。
小西樱子扭头看了看唐卫轩,轻哼了一下,似乎不太想透露,但在叹了口气后,还是说了出来:“传言说,桂月香还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