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前不久,唐某正是靠着程前辈曾经传授、指导过的双手刀法,方得以从倭国武士的刀下几番扭转危局、反败为胜!若是没有程前辈当年的指教,唐某早已不知葬身何处,更是再无重回大明、与内人再度团聚的可能……虽然,程前辈如今身在远方,不便当面拜谢,但各位既然是程前辈的同族家人,就请务必代程前辈领受唐某的这杯敬酒!”
说罢,唐卫轩也不顾周围众人惊愕的表情,再次率先干了杯中之酒……
而面面相觑的程家众人在愣了几愣之后,方才纷纷缓过了神来,略带几分犹豫地各自干了这第二杯敬酒。
与此同时,众人也终于得以弄明白了一点,难怪堂堂的锦衣卫甘愿替程冲斗千里迢迢来到徽州送一个木匣,原来,还有这样一段传授刀法与救命之恩的缘由……
没想到,一直渺无音讯的程冲斗竟能有此等经历,倒是着实让程家众人吃惊不已,同时,对程冲斗这位多年未见的兄长、大伯,也不由得稍稍改变了一些原有的看法。
而接下来的这番话,更是让众人大开眼界。
举起李纹月帮自己再度斟满的酒杯,唐卫轩望了望惊讶的众人,第三次开口道:
“这最后一杯酒,是在下以大明锦衣卫的身份,再度向程冲斗前辈所表示的敬意!程前辈虽未能有机会亲上战阵,但在幸州德阳山一战中,正是凭借程前辈所制作的精良弩机,力挽狂澜,使得我军得以支撑到了出现转机的最后一刻,不仅取得了那一战的最终胜利,也一同救下了包括唐某在内的我军数十位同袍的性命。甚至可以说,上回最终得以将倭军逐回釜山一隅,这份功劳中,多少也有程师傅的一份贡献!加之,唐某得以迄今不断晋升,也多亏了程师傅的几番助力。因此,不但于私,于公,作为大明锦衣卫曾经的一名千户,唐某也应向程前辈遥相致敬。只叹不知何日才能有缘再度相见,如今,就先仅凭此酒,聊表唐某的一片敬意!”
言罢,唐卫轩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只不过,这番话后,程府几位为首长辈的反应,却有些偏离了唐卫轩原有的预期:
“锦衣卫千户?!原来唐大人乃是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实在是失敬失敬!”
“实在没有想到,唐大人年纪轻轻便武功卓绝、建功立业、可谓年轻有为!”
“得蒙锦衣卫的千户大人驾临寒舍,实在是我程府上下的荣幸啊!”
……
至于后面众人的话语,连饮了三杯的唐卫轩,实在有些听不太清了。但是归来倒去,也都是敬向自己的话语,而几乎没有几句联系到程冲斗前辈的身上。并且,此言一出,在不少人盯向唐卫轩的目光中,也随即充满了怀疑与疑惑,大概很多人也是在暗暗猜疑,如此年轻的唐卫轩,究竟是在自吹自擂、假造身份,还是真的曾是如假包换的锦衣卫千户……
简单扫视了一遍全场在座的众人,似乎,即便是在几位连连举杯回敬、慷慨祝词的程家长者眼中,好像也已对唐卫轩所言的锦衣卫千户身份开始将信将疑,甚至更进一步得在暗暗猜测着,自己是否会是程冲斗前辈可以包装后派回来的假千户,好借一位“锦衣卫千户”之口,为其脸上多贴几片金……
但无论如何,方才的那番话,不仅没有能为程冲斗洗刷之前众人的误解与轻视,反因为自己无意中提到的千户官位,导致喧宾夺主,将众人的注意力焦点再度集中到了自己的官位之上。一时间,唐卫轩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身心俱疲……
并非唐卫轩不胜酒力,而实在是此刻自觉酒不醉人人自醉,有心无力之下,一阵强烈的醉意顿时涌上了头顶,随之而来的疲惫之感也顷刻间袭满了全身。失落之余,唐卫轩无奈地简单应付了几番后,便不堪疲惫地借口自己已有醉意,而后便在李纹月的搀扶之下,匆匆施礼告退,顺势离开了酒席……
扶着垂头丧气、一脸失落的唐卫轩,李纹月似乎也感觉到了其心中的忿忿不平与无奈。但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李纹月也是束手无策,只好架着昏昏沉沉的唐卫轩先回房休息、再作计议。
而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忽然从身后大厅的方向赶了过来——
“唐大人,请留步!”
听到这个好像有些熟悉的声音,唐卫轩再度回过几分神来,不禁转回了身子,向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来者,居然正是略显稚嫩的程子颐。
只见急匆匆赶来的程子颐先是稍稍喘匀了气息,而后凝视着唐卫轩,似乎犹豫了片刻,而后才终于开口问道:
“唐大人,您刚才所说的关于我大伯的那些事……都……都是真的吗……?”
看着满怀期待、但却又有些不敢肯定的程子颐,唐卫轩郑重点了点头,简练而又坚定地正色回答道:
“是。”
随着这一声回答,程子颐似乎受到了几分鼓舞,两眼之中闪闪发光,充满了欣羡与敬佩之情,随即继续追问道:“那,朝廷有没有正式表彰我大伯?或者班师回朝时的功劳簿里,是否有我大伯的名字?”
听到这两个问题,唐卫轩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面对着这两个如此直白的问题,尽管自己对答案早已心知肚明,唐卫轩却实在难以当面说出真实的答案……
但是,看着对面这少年真诚的目光,微微叹了一口气后,唐卫轩还是决定如实回答道:
“没有……”
一瞬间,少年眼中那刚刚闪现的光芒,似乎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看着这一幕,唐卫轩心中不禁也泛起一阵酸楚。的确,朝廷和前线的所有将士,几乎都根本都不清楚程冲斗的存在。而且即便知道了,恐怕也未必会像程子颐所幻想的那样,轻易地便可以使其名流世间、光耀门庭。
真正知晓其价值和此战中所立下的功绩的,除了软禁其的东厂,便只有侥幸得以在京郊的软禁生涯中认识彼此的自己……
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程冲斗也一样是一个默默无闻、一事无成、甚至遭其家人轻视的失败者……
纵然想再为程冲斗多说几句话,但是想到这些的唐卫轩,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因为唐卫轩自己也不清楚,给予面前这少年足以影响其今后人生的几点意见,究竟是否合适……
这少年自己的道路,还是由其自己来选择吧。作为外人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多言呢……
而此时,程子颐似乎也已没有了想听唐卫轩继续补充解释、为程冲斗再做辩护的意思,在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后,程子颐涨红了脸庞、抿紧了嘴唇,似乎犹豫了好久,却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恭恭敬敬地朝着唐卫轩缓缓作了个长揖,同时正色言道:
“谢谢您,唐大人……”
看着面前少年如此正式的施礼,唐卫轩一时也有些困惑,在程子颐的这一长揖之中所要感谢的,究竟是为了方才自己如实回答的两个问题,还是在替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伯向自己郑重致谢……
而此时,程子颐在长揖及地之后,也已缓缓地直起了身子,默默地转身而去了。
虽然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望着其背影间垂下的双肩,似乎在这渐走渐远的少年心中,也如唐卫轩一样,充满了苦恼与失落……
……
再之后的事情,当第二日一早唐卫轩醒来时,也就都已记得不清楚了。
其他程府的众人,似乎也很快忘记了那晚的事情。毕竟,就算是真的曾经当过锦衣卫千户,如今早已失去千户之位的唐卫轩,本质上与普通百姓也并无两样,纠结过去之事也着实无任何意义。
……
同时,无论是否怀疑唐卫轩曾经的锦衣卫千户身份,程府当家人程老,和第二代的领头人,也就是那日与正堂所见的中年人、同时其实也正是程冲斗的二弟,对于千里迢迢替程冲斗送回木匣的唐卫轩夫妇,依然是礼敬有加,并且依旧是执意坚持要留唐卫轩二人在徽州多玩一段时日。
盛情难却之下,唐卫轩也就答应了下来,并在程府的安排之下,由程冲斗的二弟亲自陪同,并带着程府管家和几个侍女、仆人,引领着唐卫轩和李纹月游览距离休宁不远的黄山。
几日后,一行人步行攀上黄山,云山雾罩的景致,的确堪称是天下一绝!
行走在山路之上,与李纹月纵情观赏着这犹如仙境一般的黄山美景,这一刻,唐卫轩的心情也不禁好了许多。
不过,不知为何,在这一路之上,与唐卫轩不时攀谈的程冲斗二弟,却似乎有意无意地总在主动和唐卫轩谈论着关于朝廷议和的话题。
这一日,就在继续游览的途中,跟在唐卫轩身侧这名中年人,又再次看似无心地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唐大人,听您上回说,议和失败之后。一直负责议和的那个沈惟敬,好像已经被下狱关起来了……”
“好像是的……”唐卫轩点点头回应道,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涉及朝廷大事,唐卫轩不能透露太多。但鉴于程府上下的热情招待,也实在无法冷面不答。因此,也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出含糊其辞的答复。
“嗯……而且,据说当初推荐沈大人的兵部尚书石星石大人,似乎也受到了牵连……”
这回的话题,唐卫轩也只是模棱两可、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给出正面回应。
“那么,唐大人,在下有一点实在是不太明白。沈惟敬明明罪责深重,甚至负有欺君大罪。却为何只是被下狱关押起来,而迟迟没有治罪处决呢……?”
嗯……?!
对方忽然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也正好戳中了唐卫轩心中的一个疑点。猛然间,只见唐卫轩停下了脚步,仿佛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的确,无论出于怎样的动机,沈惟敬已犯了罪不容诛的欺君重罪,这样证据确凿的罪行,为何迟迟没有将其治罪处决,的确有些蹊跷……而对方接下来的又一番话,更是让唐卫轩倒吸一口凉气:
“以在下的浅见,会不会是朝廷依然存有日后议和的念头,所以才暂时留了这沈惟敬的一条命呢?唐大人,不知您怎么看……”
这……
经对方的这么一说,唐卫轩也不禁陷入了沉思。这时,根本已顾不上流连周围的山水风光,唐卫轩的大脑围绕着这个问题,正在飞速地旋转着……
难道说——
一瞬间,唐卫轩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当唐卫轩打算和对方细细探讨一下这件事时,身后的山路之上,忽然间传来一个嘹亮的喊声:
“唐大人,二伯————!”
众人一惊,纷纷回身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呼哧呼哧地沿着山路一路跑了上来,一直到众人的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大家定睛一看,此人,竟然正是大汗淋漓的程子颐……
顾不得去擦满头的汗水,程子颐已开口便道:“唐大人、二伯,祖父请您二位立即一同回府!”
“哦……?我带唐大人和夫人再游玩一番,后日回去,也不迟吧。父亲何故如此着急?”程子颐的二伯不禁一头雾水地问道。
“家里来了几位重要的客人,急着要见唐大人!”程子颐的目光忽然转向了一旁的唐卫轩,并且说出了更让众人惊讶的后半句话:“而且,来的这几位客人,也是从京城一路赶来、和唐大人一样的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