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如同前两日一样,蔚山内城城头的倭军,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尽管,在极度缺乏食物与水的情况下,士气与体力都是每况愈下,但毕竟凭着求生的本能与顽强的韧性,大多数倭军士卒看到城外团团困住孤城的重围之时,依然还是抓起武器,为了能活过今日而准备再拼上一回!
此外,与前几日相同,黎明时分到来之时,便有不少具尸体被从城头直接远远地扔了出去……
当城外的明朝联军斥候发现这一幕时,也并不如何吃惊。毕竟,重围之中,守军中也会时常有重伤不愈、或者体弱多病而在夜里丧命的士卒。对于这样的士卒,为了防止尸体所造成的瘟疫,一般如果不能在城内就地掩埋的话,也只能草草地扔到城外去了……
只是,城外的斥候骑兵们并没有留意到的是,在这些清早被从城头扔下的尸体中,有七、八具尸体的样子,略微有些不同。
而这七、八具尸体,正是昨晚侥幸从溪边逃回的那些长谷川家的士卒……
此刻,昨晚小分队中最后幸存下来的长谷川秀久,正独自一人站在城头,望着城墙下那些死去的属下,心中一片凄然。
这七、八名士卒,自回到城头后不久,便开始一个个上吐下泻不止,不仅将喝下的那些溪水全部倒腾了出来,甚至连原本身体中所剩无几的水分,也全部或吐或泻、消耗了个干净。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内,便先后痛苦地闭上了虚弱的双眼,全部当场毙命……
最终,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便只有未曾饮过那溪水的长谷川秀久一人而已。
当得知这一消息时,原本对于这些刚刚取回的溪水还打算争抢不休的其他士卒,顷刻间便散了个干净。原本人人争抢的宝贵水袋,顿时成为了恐怖的瘟神,所有人都对其避而远之。
也许,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因为这几名士卒的惨死,至少没有使得更多的士卒因为勿饮这些近乎毒物的臭水而丧命……
看来,去那小溪中取水的计划不仅业已暴露,而且,也根本是死路一条。
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清晨之时,朝鲜军也得知了蔚山城中即将彻底断水的消息。原本畏畏缩缩的朝鲜官军士卒们,立刻一窝蜂地纷纷涌出了军营,个个奋勇争先地迅速排好了进攻的阵型。只是,由于各队人马都试着挤到前列,而导致整个阵型歪歪扭扭。阵中还有不少将领在为了彼此之间谁能占据更好的进攻方位而争执不休……
在朝鲜官军众士卒的眼里,城中现在仿佛就只剩下一万颗可以轻易摘取的头颅了。口渴难忍的倭军士卒们,此刻必定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破城抢功、甚至争夺加藤清正的首级,不在今日、更待何时?!
抱着这样的想法,朝鲜官军很快便吹起鼓角,仅凭一万余人的兵力,便士气如虹地朝着蔚山内城发起了猛攻!
看到城墙下那些如同打了鸡血、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朝鲜官军士卒们,城头的守军纵使有些手软,但心中却是禁不住一阵怒火中烧!对于这些欺软怕硬的昔日手下败将,现如今却竟然如此猖狂地主动发起进攻,好像视城内已是待宰的猪羊一般,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被城下乱哄哄涌上的朝鲜官军士卒们彻底激怒的城头守军,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了无限的力气,握紧了铁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准那些毫无遮拦的朝鲜官军士卒们,顿时就是一阵铁炮乱射:
“砰——!砰——!砰——!”
同时,城头守军们一边从城头上向着城下的朝鲜士卒倾泄着铁炮弹丸,一边你一言我一句地骂不绝口:
“可恶,这些朝鲜人简直欺人太甚!去死吧!”
“老子的首级难道想这么容易就拿去吗?!少小瞧人了!”
“见鬼去吧!老子没水喝也能照样守得住,不怕死的就来啊!看爷的铁炮!”
……
“砰——!砰——!砰——!”
……
一轮又一轮的铁炮反击下,进攻的朝鲜官军当即阵形大乱,死伤惨重。而更为重要的是,城头犀利的反击,似乎与之前所想象的毫无还手之力相差甚远。望着城头那些原本面色憔悴、几乎奄奄一息的倭军士卒们,不知为何,看向城下的己方人马时,似乎个个精神百倍、怒目圆瞪,只要对准了目标,立刻便毫不留情地发射铁炮,恨不得一颗弹丸可以连穿两人!
在这样的连番攻势下,朝鲜军尽管勉强在城头刚刚架起了云梯,但却再也扛不住连续不断的死伤,原本旺盛的高昂士气,在美好的幻想破灭后,很快便彻底消耗殆尽,甚至连城头还未登上,乱哄哄涌上来的朝鲜军攻势,便呼啦啦地一股脑又全部溃败了下去……
朝鲜军的如此表现,不仅让城中的倭军士气再度提升了不少,也让一旁冷眼观战的明军将士们嗤之以鼻。
不过,朝鲜官军虽然退了下去,但却依旧没有甘心放弃这块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经过这一轮的进攻,对于城头倭军此刻的体力,朝鲜官军的将领们也有了更新的认识。看这情形,倭军倒是还的确有着一战之力,但是从近处观察时所看到的守军士卒们那一个个干裂的嘴唇,与无比憔悴、虚弱的神色,谁也不难看出来,城中的倭军已经到了最后的强弩之末。只要再等上几个时辰,天黑之前,城中守军就会渴死一半,而剩下的另一半,恐怕也再难以提得起刀来……
分析好眼前形势之后,一名朝鲜传令兵立刻一路小跑到了明军中军阵内,请求大明东征军经略杨镐,将这一天直到黑夜的攻击机会,按照最初的约定,全部留给朝鲜官军。
目睹了方才朝鲜官军仅仅一波攻势便被击退的那一幕,杨镐身边的明军众将本就对其战力倍加轻视,而对于朝鲜官军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自己不攻、也不让别人上去抢功的行径,更是大为鄙夷。一时间,多位明军将领纷纷请缨,愿为先锋,立刻对蔚山孤城内已经疲惫不堪的倭军发动最后一波强攻,必可将其一鼓而下!
就连身为大军提督的麻贵,也诚恳地建言杨镐,不应贻误战机、迟则恐生变化,朝鲜军队既然已攻击失利,便应立即让出攻击位置,换上明军,加紧攻城。退一万步讲,就算依然让朝鲜军来负责进攻,也应责令其即刻连续发起攻击,既能加速倭军的体力消耗、尽快破城,更不能给守军任何的翻身机会!听着经验丰富的麻贵的这一番建议,其余明军众将也纷纷点头,嘴上虽未明说,但是心中却都不由得赞同提督麻贵的意见。
只是,杨镐抬头望了望如同已入掌中的蔚山城,似乎是带着一股猫玩耗子、并不急于致其于死地的心态,又或者是不满于众将纷纷附和麻贵之意见,甚至在此刻,连一向与麻贵麾下嫡系西北军面和心不合的南军将领们也有暗暗倾向于麻贵意见的趋势,这不由引得杨镐暗暗皱眉,沉思了片刻后,竟依然坚持己见、决定用实际的行动来维护天朝上国的信誉,由朝鲜军继续攻城。同时,也不知为何,竟进一步补充了一句,任其视情况,在天黑之前,自由选择攻城的时机……
眼看杨镐根本不听自己的意见,麻贵也是颇为无奈,面对此种情况,即便是身为提督,也依然受限于经略杨镐的麻贵,只得悻悻地退回了自己的位置,默默叹了口气。
这时,也只能希望一切顺利,直到黄昏临近、朝鲜官军发动最后一击时,可以将这孤城一鼓而下。而此刻,麻贵心中所隐隐担忧的,已不是攻陷蔚山城的功劳到底归于大明军队还是朝鲜官军的问题,而是,最怕在这即将破城的最后一刻,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
多年以来的沙场经历,已让麻贵有了不同常人的敏锐直觉,每当危机来临前,总是会感到胸中一阵七上八下地剧烈心跳,仿佛,一闪而过的宝贵战机,就这样在一分一秒中,正在任其流逝,一去不复返……
不过,虽然麻贵有些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但是此刻,在蔚山城中的一万倭军,却似乎依然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因为身体过于缺水,不时有城头的士卒昏阙过去、倒地不起。随着时间的流淌,面对着城外严阵以待的朝鲜官军,身体里每一丝一毫的力量都仿佛抽丝剥茧一般,在不停地流失着,眼前的景象也是越来越模糊……
从清早直到午后,朝鲜官军没有再发动过一次进攻,但是在这样的时间消耗中,始终盼不到援军出现的城中守军,几乎已经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保留一份尊严的死去了……
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注定的结局,不少武士趁着自己尚有最后一丝余力,各自悄悄做起了切腹自尽的准备……
而就在这时,加藤清正又忽然再度出现在了内城的中央,面对着城头上业已达到极限的众士卒,命令手下侍卫将城中所剩的最后一大桶水抬了出来。
众目睽睽下,加藤清正似乎也已没有了当日来援之时的意气风发,甚至口吻也有些有气无力,但还是用尽仿佛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倭军众人喊道:
“事已至此,我加藤清正宁愿死在沙场之上,也不肯在此坐以待毙、等待昏倒后被敌人割去首级!诸位之中,如有愿意随我出城决一死战、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的,便请与我齐饮此水,而后杀出城去,一同共赴黄泉吧!”
随着加藤清正的喊声传至每个倭兵的耳朵,众人也终于纷纷彻底死心。
阴云之下,这蔚山孤城的最后一刻,似乎已然来临……
却几乎没有任何人觉察到,那奇迹般转机的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