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又想起了当初悲愤的往事,李舜臣一时不禁有些不能自已,继而激动地说道:
“当时只因我向朝廷进言,不宜中了倭国圈套、水师不可轻易出击。这群全然不懂军事、却只会狺狺犬吠之辈,竟然以我抗命之罪反将我革职下狱,身受刑讯。狱中甚至逼问我是否有通倭之行。。。?哈哈哈哈,可笑不可笑?!最被倭国恨之入骨的在下,居然却反而被扣上了通倭的嫌疑。。。?!”
忽然间,李舜臣似乎又想到了伤心的往事,语气渐渐变得低沉:
“彼时,家中老母也因受不了如此刺激,悲伤过度,最终含恨而终。而我以带罪之身,却也无法前去探望,送家母最后一程。。。后来更听说元均不听我言、率水师出征,在漆川梁海战中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我苦心经营的上百艘战船与无数水师将士就这样毁于一旦。。。那一刻,确是我此生之中最为灰暗的日子了。。。”
听着李舜臣对往日经历的诉说,两相比较,唐卫轩自己曾经的遭遇,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朝鲜朝廷之黑暗,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可没想到,朝鲜小朝廷居然大敌当前,还没待鸟尽兔死、敌国破亡,就敢公然对功臣良将下如此毒手,纵使是唐卫轩这个外人听来,也实在是令人感到无比的心寒。
“唉。。。”
李舜臣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沉默了一阵,方才又继续说道:
“老夫更万万没想到的是,最终救我脱离牢狱之灾、官复原职的,竟然还是因为这场大败。在得知官复原职三道水军统制使的那一天,这心中真的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说不出的难受。要算起来,我似乎还该谢谢这些倭军了。若不是他们咄咄逼人的再度大举进犯以及将元均打得一败涂地,兴许我李舜臣也永无翻身之日了。。。唉,只是,面对水师当时仅剩的那最后十余艘板屋船时,回想起昔日曾经无敌于海上、令倭军闻风丧胆、拥有战船上百艘的庞大舰队,那一刻,我真的是心灰意冷,心底深处实在是不知所措。。。心烦意乱之时,真的也想干脆用一战鞠躬尽瘁、以死报国得了。但是,想到其后三千里河山很可能就将落于敌手、麾下将士无所凭依、无数百姓惨遭涂炭,却也不能不慎重地重新分析局势,又一次进行细致的作战部署。实力相差悬殊的鸣梁一战,你看,最后不也照样赢了吗。。。?或许,你所问的这为将之道,在老夫看来,便是但求问心无愧、全心尽职尽责便好。。。”
说到这里,李舜臣也已转回了身来,拍了拍唐卫轩的肩膀,转而问道:
“唐兄弟,你说呢。。。?”
看唐卫轩似乎还是一副如有所思的表情,始终没有开口,李舜臣又微微一笑,抬头望了眼夜空中的皓月繁星,又俯首看了眼海面上的波涛起伏,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
“你我身为武将,而为将者能生在此等战火之中的乱世,既是幸运,也是不幸。人在做、天在看。又何必想那么多呢?莫管他人的想法,只管做好自己便是!”
唐卫轩终于深深地点了点头,却又好奇地问道:“若是战争不日即将结束,不知李将军又有何计划呢?”
“哈哈哈哈!”闻听此言,李舜臣先是一阵大笑,而后更是连续拍着唐卫轩的肩膀说道:“这场战争能否早日结束,那就全看唐兄弟你今晚能否毕其功于一役了!”
笑了一阵后,李舜臣似乎也开始考虑起了这个自己从未想过、但似乎却也很现实的问题,沉吟了片刻后,只见其嘴角微微一翘,悠悠地说道:
“这话仅限你我二人。说实话,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倒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够死在最后一场胜利的大战之中。想来想去,这大概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吧。。。”
“这。。。?”
听到这个回答,唐卫轩的眼中明显多了几分不解与惊奇,但是看李舜臣说得表情如此认真,又不像是戏言,实在是有些诧异。
“这的确是老夫此刻的肺腑之言。”李舜臣的目光又投向了远处漆黑而又深邃的大海,好像是极为认真地在思索着什么,“老夫戎马半生,虽战功赫赫,却也因为这脾气而树敌无数。或许就该战死在最后一场大战之中,这似乎才是李某最好的归宿。不瞒你说,我也早已受够了朝廷里的党同伐异。加上老夫愚笨,对于这些尔虞我诈似乎也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只怕最终没有死在敌人的手上,也未必能够善终。若是战争结束之时,老夫侥幸还没有战死沙场的话,如果朝廷里的那群人肯放我一马的话,也只想卸甲归田,图个自在与清净。。。”
听完李舜臣的这番感慨,唐卫轩似乎也是有所触动,拱手言道:
“唐某倒是也希望有朝一日,得偿所愿之后,能够安享太平日子。希望到时有幸,说不定还可以和李将军共同垂钓山野之间。。。”
“哈哈,唐兄弟你还年轻,不似老夫早已年过半百。何况你如此年纪便已官居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又为何要这么想呢?!唉,这些日后之事,容后再议。先祝你此战马到成功,凯旋而归!老夫刚刚又特意带了几艘小船来,过会儿就亲自在后方替你掠阵。陈提督那边,我也已打好招呼,届时会有火炮支援,以壮我军声势。”慷慨之语说完,李舜臣又悄悄补了一句:“就算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李某也会在海岸附近随时接应你们的。不是说泄气话啊,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唐千户放心,别的士卒均不知道此事,因此绝对不会挫伤贵部士气的。”
“多谢李将军!”
唐卫轩看着一脸和善、又粗中有细的李舜臣,一时之间也是由衷地感激。虽然估计一旦退潮之后,李舜臣就是想来接应也未必能成行,但这份心意,唐卫轩倒是觉得心中多了几分暖意。
“哈哈,谢什么!当初老夫在鸣梁之时,不也蒙唐千户仗义出手相助,就当是还你个人情吧。”李舜臣捋了捋胡子,爽朗地笑着说道。
而随着两人的谈话结束,这时,一直躲在不远处的侍卫也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低声禀告道:
时辰已接近亥时三刻的夜半时分了。。。
唐卫轩借着月光侧头一看,果然,在不远处的一旁石壁上,水面也已升到了李舜臣所预计的潮水最高峰处。随着时间的继续流逝,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该进入退潮期,也就是计划中将要发动突袭之时了!
而这时,唐卫轩与李舜臣再度举目眺望,不远处的顺天城头之上,火把竟也果然比之前少了许多。只剩下些稀稀落落的个别灯火,慢悠悠地偶尔才会移动一下,使得原本近乎灯火通明的城头,一下子显得暗淡无光了不少。
看来,倭军的戒备果真随着潮水涨到高峰、甚至还未开始退潮,便已笃定明朝联军水师绝对不会再发动进攻,继而立刻开始放松警惕了。。。
唐卫轩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李舜臣,而此时的李舜臣也是坚定地默默朝着唐卫轩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回应的唐卫轩随即下定了决心,毅然朝着身后等待指令的侍卫下令道:
“告知全军,做好最后准备,一柱香后即刻按照计划向顺天城下进发!”
“诺!”
侍卫转身便去传令,而李舜臣也随即告辞而去,回到了自己带来的船只之上,暂时驶到了唐卫轩所率的船队之后。
唐卫轩麾下八百士卒也很快按照唐卫轩最初制定的计划,由一艘载着熟悉登陆情况的朝鲜士卒作为头船在最先开路,唐卫轩和担任通译的孙世禄则在紧随其后的第二艘船上,随时掌握情况,负责指挥全局。包括程子颐在内的众锦衣卫与陈璘麾下明军水师将士居中,保持跟进。船队的最后则由唐卫轩的副手程本举压阵,确保所有船只上的将士顺利靠岸登陆。
就这样,在海面上的潮水已渐渐开始退去之时,伴随着生生不息的海浪之声,一支隐藏于黑暗之中的船队开始逆着潮水,反其道而行之地静悄悄向着顺天城缓缓靠近。。。
黑暗之中,几百双眼睛屏气敛声地盯着顺天城头的哨兵位置,而仅余最后几支火把微微摇曳的城头之上,顺天守军对于这支已近在咫尺的偷袭船队却似乎依然是毫无察觉。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出其不意,唐卫轩所率的沙船均已覆盖了黑布,甚至连腰间可能会因为不慎反射月光而暴露行动的刀刃,也严禁士卒们擅自拔出刀鞘。但即便是这样,随着船队安然无恙、悄无声息地靠拢,直到登陆海岸已经近在船队的眼前,唐卫轩的心脏还是忍不住狂跳不已。。。
“咚——!咚——!”
胸中起伏不定的强烈心跳之声,甚至已经快要覆盖耳畔的海浪之声。。。
眼看最前方的头船已经顺利靠岸,船上的朝鲜水师士卒也已安然登陆,并且已经在不断挥着手臂,示意一切安全,后续人马可以立即登陆。
可就在唐卫轩准备下令全军靠岸登陆之时,忽然,唐卫轩只觉得自己的衣襟被身后的谁拉扯了一下!心惊之余,唐卫轩猛地回头望去,却见竟然是一脸矛盾与犹豫的孙世禄拉了自己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唐卫轩不禁皱起眉头,盯着仿佛欲言又止、充满犹豫的孙世禄,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直到顿了数息之后,犹犹豫豫的孙世禄似乎这才终于鼓起了勇气,但依然有些支支吾吾地对着唐卫轩低声说道:
“唐将军,我觉得。。。要不。。。你还是不要亲自去登岸冒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