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望着松仓重正那死死盯住自己的锐利目光,仿佛其中早已积埋了许久的怨恨和疑惑,直到这一天,借着酒劲儿,终于从双眼射出的目光中,彻底爆发了出来!
一时间,长谷川秀久不禁也有些吃惊,没有想到,松仓重正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是为了几年前其弟松仓胜正死在汉城的那件事。
弄清了松仓重正来找自己的因由,长谷川秀久的心里不禁也暗暗叹了口气。其实,关于这件事,自从将松仓胜正的遗体送回九州、与松仓重正又一同渡海奔赴晋州前线,自己在渡海的战船上就一直很想找个机会向松仓重正仔细说一下事情的原委。不过,或许是因为松仓胜正的意外之死,使得二人之间隔阂愈深,几年来也没有说上过十几句话。加上战事繁忙,几番起伏,虽然一同隶属于加藤清正大人麾下,但却几乎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可以和其好好坐下来,谈及此事。
今日见松仓重正主动提起,本就对松仓胜正之死存有自责的长谷川秀久,也觉得这是个倾谈此事的好机会。只是,一直想着说起的这件事,时隔几年,当猛然再想开口之时,脑子里却已理不清讲述的思绪。尤其,是脑海中记忆犹新的那几件蹊跷之处,如今想来,也依然让长谷川秀久疑惑重重,因此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开口才好。
见长谷川秀久似乎一副颇为为难的样子,松仓重正还以为长谷川秀久因为二人之间的隔阂,不愿意向自己吐露实情。不过,涨红了脸的松仓重正,这回却也并未当场发作、甚至冲动行事,而是忽然两手撑地、深深地低头拜倒,恭恭敬敬地朝着长谷川秀久行了一礼后,竟一改往日的暴脾气,语气极为恳切地请求道:
“如果,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踏上朝鲜的土地,纵是此番劳而无功,却也不想一同带着未曾弄清松仓胜正死因的遗憾离去!我只想在离开朝鲜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可以弄清楚,当年自汉城撤退之日,我弟弟松仓胜正,到底是怎么死的——?!长谷川君,拜托了!”
看松仓重正如此诚恳地请求自己说明原委,长谷川秀久在感慨之余,心中也不免有些触动,连忙请松仓重正直起身来,坦言自己并无隐瞒之意。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回想起来,总要整理下思绪。
酝酿了片刻后,对于松仓胜正离奇的死因,以及松仓重正急于知道的“凶手”,长谷川秀久始终也不知该到底该怎样回答才最合适。无奈之下,只好一五一十地从那日接到撤退命令、继而发现松仓胜正失踪不见时讲起,详细地描述了一遍那日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经过。
而这时,门外时不时传进往来奔走的乱糟糟的声响,似乎暗示着整座蔚山城中此刻都在忙着收拾打包,随时准备开拔。听着这些嘈杂的声响,仿佛就如同昔日汉城撤退时的情景再现一般。因此,跟随着长谷川秀久脑海中的记忆与一一讲述,屋内的二人也一时忘却了周遭的吵闹,仿佛再次置身回到了当年那全军都正忙于匆匆撤退、一片混乱、几乎和此刻蔚山城如出一辙的汉城城中。。。
依稀记得,那日下午接到撤退命令后,各部随即以最快的速度纷纷打点好了行装,即将撤出汉城。但是,直到日落西山,长谷川家所部、天草家所部、甚至松仓家所部都已整装列队完毕,却依然唯独不见松仓胜正的踪影。
眼看随时都将出发,长谷川秀久只好心急如焚地派出松仓家的侍卫们,前去汉城城内松仓胜正常去的几个地方仔细找寻,
当时,无论是长谷川秀久、还是天草雄一,虽然也都有些担心,却基本只当心情正不佳的松仓胜正恰好又跑去哪里饮酒消愁了,十有八九是醉倒在了哪里,这才一时误了回来的时间,根本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毕竟,汉城那时依然在倭军的掌控之中,虽然各处乱成一团,不乏趁着走之前在城中劫掠财物、甚至杀人放火的乱兵,但是至少绝不会对同样身为倭军的松仓胜正构成什么危险。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当夜幕即将落下、松仓家的侍卫们终于匆匆赶回来时,刚刚打算松一口气的长谷川秀久和天草雄一却目瞪口呆地发现,松仓家侍卫带回来的,竟然是松仓胜正冷冰冰的尸体。。。
说到这里,长谷川秀久的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对面听得专心致志的松仓重正,两只拳头也攥得越来越近,眼睛也越睁越大,眼球几乎要崩出眼眶来,不知不觉前倾着身体,继续听着长谷川秀久的讲述。
在目睹了松仓胜正的尸体之后,惊讶之余,长谷川秀久迅速查看了松仓胜正那略显凌乱的衣甲、以及喉咙处的那一处致命刀伤,又立即追问起侍卫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原来,众侍卫分头找寻当中,想起了那一阵子松仓胜正常常独自前去饮酒会友的一处馆驿,也曾是加藤清正尚在咸镜道时派长谷川秀久等人回汉城求援时所住过的那座馆驿,于是便前去寻找。原本见馆驿基本已人去楼空,正打算返回,却无意间发现附近的一群朝鲜饥民,正在忙着争抢一把名贵的倭国肋差。凑近了一看,那肋差不仅颇为眼熟,而且正是松仓胜正平时所带之物!
以为独自一人的松仓胜正可能是酒醉之后不幸遇到了这群朝鲜饥民拦路打劫,侍卫们立刻抓住这些饥民逼问松仓胜正的下落。这才终于在馆驿后门外的一幢废弃民宅内,找到了松仓胜正冰冷的尸体,且武器和甲胄均已被抢走扒光。悲愤之余,侍卫们也没有细细追问,当场便把所有参与此事的饥民砍杀干净,痛哭一场后,这才收拾着尸体回来复命。
当时虽然太阳已近落山,但是毕竟还未接到撤退离城的号令,不想让松仓胜正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的长谷川秀久,又亲自带着侍卫们赶到了那座发现松仓胜正尸首的废宅,又同时查找了一遍就位于废宅附近的那座馆驿。这一次,除了又找到两名作为馆驿杂役的朝鲜降卒外,也始终没有弄清松仓胜正真正死因的来龙去脉。而就在搜查馆驿之时,城中已然吹响了全车撤退的号角声,几人只好动身返回,临走之时,悲愤难忍的松仓家侍卫们,顺便将那两个也有些可疑的朝鲜降卒杂杀了泄愤。
讲到这里,长谷川秀久深深地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在描述完当日自己所见的经过后,逐渐收回了昔日的回忆,又再次回到了此刻的现实之中。而稍稍顿了顿后,只见长谷川秀久又看着对面的松仓重正,询问道:
“我想,你从回到九州的松仓家自家侍卫那里所得到的答案,也应该是丝毫不差的吧。。。”
“不错。。。”松仓重正盯着长谷川秀久,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再次躬身拜谢道:“劳长谷川君多年以来依然惦挂着舍弟遭遇不幸之事,所述也与我家侍卫之言基本是丝毫不差。”
可是,就在松仓重正抬起头后,却又冷冷看着长谷川秀久,低声再度确认道:
“这么说来,虽然不清楚是那些饥民所为,还是那两个留在馆驿中、鬼鬼祟祟的可疑杂役所为,但可以肯定的是,舍弟松仓胜正必定就是死于朝鲜人之手了。。。?”
而在说这话的同时,松仓重正的言语之中,不仅隐隐逐渐有了一些杀气,其右手也已青筋暴露地暗暗攥紧了腰间的那柄肋差。。。
仿佛,松仓重正真正想找出的答案,并非长谷川秀久起初所想的那么简单。。。
只是,长谷川秀久仍单纯地以为那只是松仓重正因为更加敌视、痛恨朝鲜人而产生的杀意而已,并没有感觉到这股杀气之中,居然暗暗指向了自己。。。
在又看了眼一脸郑重、期待着自己正式答复的松仓重正后,长谷川秀久不禁犹豫了一下。其实,当初是有些疑点与蹊跷之处的,但是,毕竟根据这些疑点也无法推断出真凶的身份,所以,长谷川秀久未曾和任何人谈起过。可今日松仓重正如此诚恳地来找自己,想拜求真相。尽管长谷川秀久也未曾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不过,倒是不妨和其分享一下自己的一些其他想法。也算是对得起曾并肩作战过的松仓胜正的在天之灵了。
思索了一阵后,长谷川秀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郑重回答道:
“虽然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个人却认为,松仓君当年遇害之事,恐怕并非是刚刚所讲的那些朝鲜人所为,很有可能是另有其人。。。”
“哦——?!”
听到长谷川秀久如此讲,松仓重正的目光立刻便有了巨大的变化,显然是有些惊讶。
但是,若是仔细看去,松仓重正目光中的惊讶之情,似乎并不是针对其弟松仓胜正并非死于朝鲜人之手的这件事,仿佛其早就已猜到这点似的。与此相比,反倒更像是对于长谷川秀久竟然会如此坦诚相告,显然有些出乎意料的惊讶。不经意间,松仓重正原本握紧腰间肋差短刀的手掌,竟然也微微松开了一些。。。
不过,低头沉思当年那些可疑之处的长谷川秀久,并未觉察到松仓重正这惊讶之中的别样意味,更没有留意到其右手的小动作。而是开始一边仔细地回忆着,一边开始解释道:
“之所以我会这样说,主要是因为当时在松仓君的尸体上,还发现了几个蹊跷的疑点。。。”